那从百余里之外赶来的几名村民口中说的可是山魈,其中还有猎户,若是山中猴子扰人的话,村民错认还罢了,猎户也能错认吗?
何况什么猴子会杀伤进山的樵夫,又入村掠夺幼儿?
眼瞧着纪清歌清凌凌的眸中写满了不信,就差没开口直接说自己骗人了,沐青霖无奈的坐起了身子:“你以为山魈是什么?”
“黑身有毛,齿长三寸,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
“笨。”随着这一声,一朵木棉花啪的打在了纪清歌脑门上,“少看那些志怪杂书,回头看你师父罚你抄个百八十遍道德经。”
“小师叔!”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什么神神怪怪。”沐青霖否认得很彻底:“村民愚昧,没见过那么大的猴子罢了。”
听他说的言之凿凿,满肚子都是不信的纪清歌纵然想要反驳,却又没有真凭实据,也只得泄了气,闷闷的哦了一声。
自从当年差点被沐青霖掐死之后,纪清歌原本很是畏惧了他一阵子,总觉得自己似乎前世今生都被这人一双眼看了个透。可随着时日见长,她这小师叔一身得道高人的风范算是逐渐塌了个彻底。
虽然也是个名义上修道的道士,还有着玄微真人这样一个唬人的道号,但实际上却是懒散轻佻又不靠谱,说起话来让人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纪清歌总觉得自己当年应是被他看穿了什么……可沐青霖却从来不承认,对于她道听途说后跑来追问的一些神异之事更是矢口否认,全部都简单粗暴的归为百姓愚昧……偏偏还让人无法反驳。
当然,对于这类说辞,纪清歌也是从不曾百分百的相信过。
灵犀观盛名远播,不乏常有人前来求助,什么老宅出现邪祟,家人被鬼怪迷魂,山野水塘有了精怪,等等说辞不一而足,修道之人,祈福除煞也算是分内之事,严慧君作为现任观主,也会安排人手前去处理,除了开坛除煞,还揭出过几件是歹人作祟的报了官府,除此之外,基本都是打谯做法了事,至多再给看看风水摆设,布置一点桃符。
直闹得纪清歌原本对鬼神的敬畏之心都逐渐淡了。
可纵然驱邪除煞未必是真,但她在这八年当中,修习的健体之术以及呼吸吐纳之法却是真的受益匪浅。
虽然在沐青霖口中她始终是那个又笨又没天赋的‘小歌儿’,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八年当中大灾小病她没沾过半点,这已经和前世有着天壤之别了。
纪清歌不死心的捏着手中的半包糖,正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身后远处却传来小道童急急的呼唤:“清歌师姐,清歌师姐?”
随着呼唤的由远而近,沐青霖没骨头似得又趴回了树上。
纪清歌无奈的转身:“怎么了?什么事?瞧你,跑了一头汗。”说着,摸出帕子帮跑到近前的小道童擦着前额。
“清歌师姐,观主真人寻你呢。”小道童还不上十岁的年纪,唇红齿白很是可爱,一眼瞥见瘫在木棉树枝丫上的沐青霖,又赶忙行了个揖礼:“玄微真人。”
“可知师父何事寻我?”纪清歌奇了一句,她往常每日固定两个时辰随严慧君练习书画,今日却还不是练字的时间。
“山下来了人,观主真人让我来寻师姐。”小道童答了一句又有几分不好意思:“来人我不认得。”
“好,知道了。”纪清歌好笑的捏捏他的小脸,顺手从纸包里摸了一颗琥珀糖塞进他嘴巴,牵了他的手把纸包整个塞了进去:“辛苦你跑这一趟,喏,谢礼。”
一大一小牵着手有说有笑的离去。
纪清歌本以为是山下城镇之中她帮忙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有事来了人,然而却在迈进严慧君居住的紫微堂后心中一沉。
院中立着两名身穿枣红色长袄,靛蓝绸裙的妇人——这是纪家三等仆妇的衣着。
纪清歌心念电转……前世也是在她将满十四岁的时候,纪家来了人,声称是老太太今年过整寿,思念寄住在外的孙女儿,要将她接回纪家。
今生果然,还是来了吗?
纪清歌稳住心神,深吸口气,掀帘进了紫微堂。
一踏入屋内,就有一个身穿一身香云纱提花袄裙的妇人看了过来,年纪四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中正端着茶碗,袖口处一对金镶玉的镯子分外显眼,见到纪清歌进门,脸上恰到好处的堆出了笑意:“这就是大姑娘吧?我是咱们家派来接您回府的,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夫人跟前的孙妈妈。”
话音落地,已是立起身来,亲亲热热的作势来牵纪清歌的手。
纪清歌微一侧身避了过去,也不管那妇人怔了一下面露尴尬,只看向主位上的严慧君:“师父。”
八年的时光过去,纪清歌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纤细窈窕的少女,严慧君的面容却几乎并无多少变化,修道之人气度沉静平和,一双清透眼瞳在看到纪清歌的时候才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眼见纪清歌喊完一声师父就垂手立在一旁不声不响,而上首的严慧君也完全没有引荐的意思,孙妈妈心头尴尬之余又有几分恼怒,但好在她是个心思活泛的,神色僵硬不过一瞬,再看就已是又一脸恰到好处的笑。
“大姑娘安好,咱们家老太太今年六月初八过整寿,从年初就一直念着姑娘,当初为着姑娘平安,将姑娘寄名在道观这么久,老太太心里别提多疼的慌,如今眼看姑娘也大了,再住在道观便是不像,老爷夫人特特派我接姑娘回府。”
“姑娘,”孙妈妈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强硬:“可有什么要收拾的行装么?”
第5章 血脉亲缘
最终,严慧君是用天色已晚不便上路的借口暂时回了那纪家的来人,唤了道童将孙妈妈一行先行引往客房安顿。
这其实也不能算托词,毕竟此时已经寅时过半,这个时候若是下山,天黑也不过刚到山脚。
可明日呢?
那纪家的人方才已经摆明了车马,言称明日一早就要接大姑娘下山归家,她又该如何阻拦?
严慧君握住纪清歌的手,想说什么,半晌却只叹了口气。
……这孩子跟在自己身边八年,休说是人心,就是块石头,八年也焐热了。
更何况纪清歌从小就聪慧乖巧,又和她亲昵,虽说名义上只是个寄名弟子,但就连观里正经的修道之人也不见得有比她懂事又好学的,严慧君此生入道门修道,自知自己并无子女亲缘,而纪清歌从一个小小幼童由她一手照看着成长至今,两人之间虽不是母女,却也真的相差不大了。
但她们终究不是母女。
纪清歌姓纪,而今那淮安纪家派了人来接她归家,作为寄名的师父,于情于理,严慧君都没有不让她回家的道理。
即便是明知那纪家对她并无任何骨肉亲情,她也没有理由拦着纪家的女儿不许她归家。
可若是真放她去了,今后这孩子在那等吃人的深宅大院中会遭遇什么?严慧君实在不敢想。
“师父,没事的。”纪清歌见严慧君神情黯然,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轻声安慰道:“无需担心徒儿。”
“清歌……”严慧君心头不禁发酸。
她如何能不担心呢?
那纪家若是尚念着半点情分,当年又怎会将一个六岁孩童执意送往那等不三不四的道观去寄住?若非是机缘巧合叫自己给拦了下来,而今只怕还不知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这八年来不曾有半个人想起她这个纪家女儿,如今却又陡然要接她归家,这其中若说没什么目的,严慧君是怎么都不信的。
“清歌,你……”严慧君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一横心说了出来:“你若觉得勉强,师父便替你拒了去!”
“师父。”听着这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话语,纪清歌心中又是暖热又是酸软。
……这就是她的师父,明知于理不合会遭人诟病,甚至可能连累整座灵犀观的清誉,也依然愿意为了她力争一次。
……前世的自己究竟是叫什么给塞了耳目泯了心肠?竟然会觉得这是不安好心枉顾人伦离间她和纪家的骨肉亲情?
纪清歌深吸口气,压下堵在喉中的那一团酸涩,柔声道:“师父无需忧虑,清歌此去不过是归家而已。”
严慧君只当自己这傻徒儿没想透这背后的种种干系,却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解说……即便她是修道之人,对俗世亲缘并不如何在意,却不代表她不懂人心百态。
她能对纪清歌说什么呢?
说为师觉得你爹娘心怀恶意要对你不利?
眼见严慧君怅然若失,纪清歌轻声道:“师父,清歌心中都明白的。”她转身执壶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放到严慧君手边。
“徒儿姓纪,不论如何,纪家既然相招,徒儿便没有拒不归家的道理。”她轻声说着两人心中都明白的无奈。
“若真拒不归家,岂不是让人诟病师父教养无方,教出个不认父母亲族的逆女?白白给灵犀观泼了污水?”
严慧君似是赌气一般说了句:“为师不过一届清修之人,不在意那些个身外之名。”
纪清歌不由一笑:“是,清歌知晓师父豁达……可是既然一身清白,又何必要让污水沾身呢?多么不划算。”
“你还笑!”严慧君没好气的剜她一眼,她又如何愿意沾上这拐骗良家女儿的污名,还不是不放心自己这一手带大的小徒弟么。
“师父,清歌已然大了,不再是不知事的孩童。”纪清歌在严慧君身前蹲了身,双手扶住她的膝头,仰望着她,柔声道:“而且纪家对我占着个亲族的名分,可我又何尝不是占着他们血脉的名分呢?”
严慧君心中一动。
“师父放心,有着这样的名分在,他们不会对徒儿怎样的。”纪清歌脸上扬起轻快的笑:“就算或许有些暗地里的小算计小纠缠,可徒儿也不是笨人呀,徒儿这么聪慧机敏,哪里会轻易叫人算计了去呢。”
严慧君没好气的一指戳到纪清歌额头上:“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也好意思?”虽是如此说,到底也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徒儿实话实说,哪里有自夸?”纪清歌见她神色放松了些许,这才又道:“徒儿这些年随着师父,识文断字知晓世情,并不是经不得风雨的娇花,纪家毕竟与我有着血脉亲缘,徒儿离家之时不过一届稚子,如何又会有仇隙?至多也不过是略生疏些罢了,当也不会无故害人才是。”
纪清歌笑得很是轻松:“待徒儿归家之后,且看人心,人若待我以礼,我便以礼报之,待我以怨,我便以直报之,师父,徒儿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少女的嗓音清丽婉转,又是刻意缓和了语速,涓涓有如桃花溪水,浸润了严慧君有些焦躁的心田。她望着蹲在身前仰着脸儿显得无比乖巧的小徒弟,半晌,也只得长出口气。
“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严慧君不是不知道让她归家才是正途,只是一想起当年那个小小孩童险些被她父母送去清心观那样的地方,她就没法放得下心。
拦是不好拦的,也只能希望那纪家能真念着血脉亲缘,不会太出格吧……
“你随我八年,师父自然知道你秉性脾气,倒也不是不放心……只是……”严慧君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几张折起来的纸,塞进纪清歌手里:“纪家江淮首富,你虽是纪家女儿,这八年之中却随师父过得清苦……这些你拿着傍身,就算遇到难处也能支应一二。”
“师父!”纪清歌打开那几张纸一看,顿时惊讶——那是五张银票,每张都是百两面值,她不过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想塞回严慧君手里:“不行,师父,徒儿不能要。”
“给你你就拿着!”严慧君瞪了她一眼,抬手啪的一声拍在纪清歌手背上,看着她委委屈屈的缩回手,这才解释道:“这两年你替师父打理的那几间铺子,收益都比以前要好上许多,就算是论功行赏也是你的头功。”
最终,纪清歌还是没能拗得过严慧君,踏出紫微堂的时候,只觉得怀里揣着的银票沉甸甸的直坠人心。
她们师徒二人喁喁细语了半晌,此刻天色已近傍晚,天边晚霞瑰丽如火,纪清歌抬眼,一任那霞光映入她的眼瞳。
纪家。
纪清歌微微一笑。
若是前世记忆无误的话,她大约知道纪家招她归家的目的是什么。
适才的什么血脉亲缘的说辞不过是为了安师父的心罢了,那些给了她骨血姓氏的人,打的算盘可确实不怎么好。
只是她也有她的打算。
她对纪家并非无所求。
那深宅大院之中,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至于血脉亲缘……今生若有,自是最好,若是依然没有的话,也不能躲在师父身后,让师父去替她奔走干涉……
纪清歌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拳——她的血亲族人,即便亲情不在,也理应由她来面对。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刚要进屋,身后突然毫无预兆的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小歌儿。”
纪清歌回身,沐青霖正靠在院门处,金色的夕阳将他半边身子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
“小师叔。”
“嗯。”
纪清歌顿了片刻,见沐青霖没话说的样子,便轻声道:“清歌要归家了。”
“早知道了。”沐青霖懒洋洋的应了一句:“回去之后机灵点,别犯傻,内里再怎么笨,起码表面装得聪明些。”
原本装了一肚子的离愁,叫这一句任是谁都听得出嫌弃的话给打散了不少,纪清歌气结的瞪他一眼,沐青霖却已是转身准备要走人,还没迈步却又转了回来,心不在焉的摸出一小包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路上吃。”
一句说完也不等纪清歌应声,人就已经走远了。
纪清歌哭笑不得的捏了捏那个纸包——都不用看,就知道里边又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