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的却是前世之事。
殷氏过门的时候,江苒初见这二人便是大怒,闹也闹了,哭也哭了,都没能动摇江威心绪半分,殷氏顺顺当当地成了新任的江家主母,连带着她所出的女儿都成了江家嫡女。
那会儿江云初到定州,并无根基,旁人竟不知道她是江司马的女儿,偶有宴席见两人一道,问起江苒,只得了她不咸不淡一句“外室之女”罢了。
可就算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江云也有好手腕,她虽样貌不及江苒出色,可最是会挖空心思打扮。京城有贵人来,定州刺史府开了赏花宴,江苒素不耐烦这等场合,托病未去,后来却听说江家五娘在那花宴上一鸣惊人,得了贵人的眼,簪了园中最名贵的牡丹,得意而归。
而后不久,便是江威入狱,江苒跌落云端,而江云全身而退,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江苒忽地停了手,将镜子搁置在一侧,只是淡声吩咐,“杜若,吩咐下去,把正院边上的院落扫洒出来,再一处寻春院,也叫人收拾收拾。”
当年的她懵懵懂懂,争不过那两母女,这辈子却想明白了。
江云上辈子把她踩到了泥地里,那么这辈子就不要怪她,先把江云两母女摁死在泥地里,让她不得脱身了。
……
江司马自京城访友回来,人马才到了江府门口,却见江苒早早等着了。
她本生得姝艳,平日打扮也是尽态极妍,可今儿却穿了一身素色,发间一件珠宝金饰也无,只用根银簪挽了个简单发髻,面色略有苍白,倒是显出素日叫艳丽所遮掩下去的清丽柔弱。
如今原是正午时分,暮春时分,已有些热意熏人,可她执意站在门前等着,额头出了细细的汗水,面庞却不见发红,只显得愈发柔弱。
江司马原本就心里有鬼,如今见她难得这样懂事站在家门口等自己,倒是想起些同这个女儿素日来,只是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说,“苒苒怎么今儿不睡懒觉了?”
江苒笑吟吟地冲他福了福,这才道:“听说阿爹要给我带个妹妹回来,早上乍一听闻,便睡不着,早早便起了候着。”
说罢又往他身后的马车内瞧了瞧,倒有些好奇,“妹妹呢?”
江司马忙对身侧下人道:“快去叫二小姐来见过她姐姐。”
江苒只笑着说,“阿爹糊涂了,妹妹的姨娘可不也在后头?”她满眼良善热切,像是毫无芥蒂地期待那两人的到来,倒是让江司马噎了噎,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而起。
江苒见他面色,心中暗笑,她这爹虽然心眼儿偏,但却是个要面子的,那殷氏出身不正,她先发制人称呼殷氏为姨娘,江司马便不好意思舔着脸说出口“你该叫她娘”——笑话,她娘正好好地躺在江家祖坟里头呢。
她面上只装做期待,很有几分小女儿态地执着江司马的手,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沉默,江司马憋了好半晌,见后头殷氏还未下来,便扯了些旁的说,“苒苒这些时日不见,倒是知礼妥帖了些。”
这一夸,之后自然就是要她继续知礼妥帖,眼睁睁瞧着继母继妹进门鸠占鹊巢了。
江苒却不接他的话茬,只是有几分伤怀地垂了眼,说,“爹爹可还认得女儿头上的簪子?”
江司马哪里会在意这些,别说女儿了,纵是昔日的李氏还在时,他也不会去关注这些,如今便有些摸不着头脑,“苒苒可是缺了首饰?”
江苒叹了口气,道,“爹是不记得了,这是娘给我留的。”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说,“昨儿许是娘在天之灵,知道爹爹的事儿了,特特托梦给我,只说爹爹这些年头为了她伤怀至此,竟多年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如今妹妹同姨娘来了,娘叫我不可耍脾气,定要好生相待呢。”
江威听她说起李氏,微微一怔,又瞧见这孩子懂事,难免也生起几分伤怀。那头殷氏正同江云下了马车来了,见两父女站在这头,以为传闻中难惹的大小姐已然被说服,便面上带了喜色过来见礼。
江苒略打量了一番昔日的死对头。
殷姨娘算算年纪,同已故的李氏仿佛,可三十许了,依旧保持着小姑娘般鲜艳明媚的颜色,怪不得江威一见她便软了心肠。
江云同她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比起殷姨娘又多了几分清雅,娇娇怯怯,犹如姣花照水,乃是个见风就要倒,走两步就要喘气的娇弱模样。
“这便是五妹妹罢,”江苒看走过来,忙拉了她上上下下打量,又看殷氏一眼,笑说,“五妹妹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竟是委屈了她,瞧着身子骨不太好呢。姨娘养育五妹妹辛劳,也是有功的。”
江司马并非定州人氏,在老家还有几位兄长弟弟,江苒这一辈,上头也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兄姊,虽不住在一处,序齿却是一道的,因此江苒行四,而江云则往后再退一步,便行五。
她落落大方地叫了江云五妹妹,可见是接受了她的。江司马心中大定,可旋即又开始为着那姨娘二字操起心来。
殷氏听了“姨娘”二字,面色大变,看向一侧的江司马,她素来温婉妥帖,此时也没有做出责怪神情,只是有些不知所措,“老爷……”
江苒见她搬弄是非,微微挑眉,“我说错了什么话不成,姨娘作甚这般姿态。”
来的路上,两母女早知府中的大姑娘不会如此容易让自个儿进门,商讨了对策,早早准备好了满腹的委屈要同江司马倾诉,如今见了这般场面,倒也不慌。殷氏面上装作慌忙,看着江苒,害怕地瑟缩着身子,只是嗫嚅着道:“四娘子,我虽方才入门,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四娘子唤我这一句姨娘,只怕有些不妥……”
江司马不好开口,可名分之事到底要紧,她不得不为自己争一争。
江苒轻轻地笑了一声,眼中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江云将她的轻蔑看得一清二楚。她起初瞧见自己这异母姐姐,便知自己容貌不如她,心中十分不舒坦,如今又迎上她嘲讽的目光,不由地眼圈儿一红,正要说“原是我母女二人不配的”云云莲言莲语,却不料江苒动作更快。
江苒拭着眼角泪水,说,“妹妹这些日子虽然委屈,到底有生母陪伴,我娘去得却早……”
她哭得眼圈红红,我见犹怜,仿佛刚才那个满脸嘲讽的人不是自己,其变脸速度让深谙此道的殷氏、江云二人,都瞧得目瞪口呆。
江司马听见这里,心里便也想,当日李氏病床前自己发誓三年不续弦,便是怕委屈了这个女儿,如今接了殷氏回来,原是怕她年纪大了没个娘亲管教不好说亲,可殷氏自个儿便有亲女,待她只怕不能尽心,因此要娶她为妻的心思愈发淡了几分,拍了拍江苒的肩头,温声道:“你母亲虽不在了,却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也不必伤怀。殷姨娘如今进门,也能代你母亲照看你一二,我原也是这样想的。”
江苒破涕为笑,说,“爹爹还拿我当小孩儿哄呢。”
这又哭又笑的,唱作俱佳,又是借机敲打了殷氏母女,又是让江威念起了亡妻的好,殷氏江云瞧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自个儿活了这么多年,竟是没见过这样戏多的姑娘家。
江云心中暗道不好。
她同姨娘盼望了许多年,这番好不容易江威松了口,原是欢欢喜喜来定州的。她若想要能出人头地,称心如意,就不能叫先头这个姐姐压在头上。嫡庶身份,有如天堑,如若连嫡女都当不成了,难不成要做一个小小庶女么?!
她看向殷氏,脸色发白,摇摇欲坠。方才那会儿是装的,这会儿倒真有几分慌乱了。
殷氏察觉女儿求助的目光,暗暗咬牙,知道江司马此话一出,她如若要为正妻,只怕再不能够,于是便忍气吞声笑道:“大姑娘说的这话,是折煞了妾身了,云儿是老爷的孩子,又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养育她原是应该的。”
江苒微微笑道:“自然是的。”
她扶着江威往门口走,只道:“只是我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事不妥,妹妹虽我是知晓的,可旁人眼里,难免要诟病她出身,我也不能叫妹妹不清不楚地进咱家的门,更该给殷姨娘的慈母心肠一个交代。”
说话间,众人已然到了大门前。
江司马诧异地止步,“这是……”
“这是我娘的牌位,”江苒浅笑盈盈,方才面上泪痕早已无影无踪,转身瞧着殷氏母女,笑容十分真诚,“姨娘同妹妹,且给我娘磕个头,敬杯茶,往日大家便都是自、己、人、了。”
第3章
正儿八经的姨娘,原是该同主母磕头敬茶的,不然就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主母没了,便同牌位磕个头,也算敬过礼。如今江苒这话,粗粗一听,竟是没什么问题。
殷氏愈发满脸难堪,江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这二人虽然被江司马养在外头,可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宅院内的来,这回是奔着当夫人小姐来的,哪里知道门都还没进,就连连在江苒手上吃亏受辱,心里头又怎能不恨。
边上的杜若接到了江苒的眼色,眼疾手快地把茶盏往殷氏同江云的手里一塞。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等众人回过神,便见江云殷氏已是执了茶盏站在李氏的牌位前,江威皱了皱眉,到底瞧见二人委屈模样,有几分于心不忍,便说:“若要拜见主母,何时不能拜见,何必急在这一时?”
江苒漫不经心地想:谁知道回去殷氏枕头风一吹,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坚定?
口中则是道:“爹爹误会了,我是想着,妹妹年纪也不小,自然是一切都要按着江家娘子的规矩来的,爹爹也不想叫人因着家事弹劾自个儿罢?”
大周官场一向是风气清明,定州这小小地方更是民风开放,寡妇再嫁之事比比皆是,但是唯有一事,是古往今来尤为人所不齿的,那便是背着家中夫人在外头养外室。
外室若要成为正儿八经的姨娘,少不得过正室这一关,若是过了,旁人便说不得什么。可若是正室不乐意,这事儿闹大了,却是谁都讨不着好。
江威素重官声,先头靠着对亡妻的一片情深,在官场上得了众人交口相传,如今见江苒如此,略一思忖,便也作出了让步,侧头对着一边的江云同殷氏只道:“你二人便照苒苒说的办便是。”
纵是江云再如何心思深沉,到底还是个少女,如今竟是要在自个儿先头以为毫无脑子的姐姐跟前下跪,只觉屈辱,脸上难免流露了几分,她泪光点点,瞧着好似下一刻就要晕倒过去,只瞧着江威,道,“爹爹,我同母亲路途辛苦,不妨先歇下,再提这拜见之事也不晚……”
她想得很简单,江司马十分喜爱自己,如今只要不是眼瞎就能看出来江苒在难为自己,她如此求助,便可免了这一遭折辱。
可江司马竟好似看不见她的面色,甚至略沉了脸,问她,“云姐儿这是不想敬茶给你母亲么?”
江苒含笑站在一侧,用十分良善的目光瞧着江云,“妹妹可是身子骨太弱,要叫人扶着么?”
说罢,便以眼神示意几个早早在侧候着的丫鬟,几人上前齐齐扶住了江云,笑道:“我们扶着您罢。”
一旁的殷氏沉得住气,她一把拉住了女儿,没让旁人押着她磕头,自个儿则侧头同江威笑道:“原是四娘的好心,云儿不懂规矩,叫四娘见笑了。”
言罢便拉着江云一道磕头,实打实的几个响头下去,倒是显得十分诚心,最后又将手中茶水倒到地上,便算是敬过茶了。
江苒原先便站在牌位边,如今不避不让,端端正正地受了这母女俩的大礼。
她是长女,代母亲受了这礼也算不得逾矩,江威原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开口。
江苒侧头,在江威看不到的地方,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眼神冰冷一片。
江云缓缓拜下之时,满心满眼都是怨恨,她由着自己的婢女扶起身,她悄悄地看向这个三番五次与自己为难的嫡姐,却忽然同她清凌凌的目光对上,不由一惊,忙心虚地别开了脸。
江苒没有再为难殷氏母女两人,如今若把事情做得太过,未免明显,因此等江威歇下后,她便当了主人公,领着殷氏和江云去安置。
上辈子殷氏是直接入主了正院的,倒把正院里头原李氏之物收进库房或是旁的偏院之中,这一回江苒却不可能眼见着如此,领了殷氏在靠近正院的一处院落住下后,她又同江云笑道:“妹妹大了,也该学着自起门户,我昨儿擅作主张,给妹妹又收拾了我边上那处寻春院出来,妹妹且同我来。”
江云不意自个儿竟不能同殷氏一道,先是怔了怔,便下意识看向了殷氏,殷氏却没有说话,她虽有一肚子的不乐意,却也不得不由着江苒安排了自个儿,省得刚进江家就在江威跟前落得个不敬长姐的名号。
她离了姨娘身侧,正是千千万万个不自在,眼睛却不禁往自己那嫡姐身上看去。
她身量高挑,行走间肩膀端正,脊背挺直,今儿穿得素淡,虽只有一个侧影,却还是显得秀丽明媚极了。她发间只簪了一只平平无奇的银簪子,可偏偏那一头缎子般的长发,把那簪子都衬得贵气起来。
江云情不自禁地道:“姐姐这簪子好生漂亮。”
心里想的却是:若我早早能够归家,这些东西自然也有我的一份……!都怪先头那李氏荒唐,竟不许爹爹再娶,白白叫她一人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
江苒听见这句话,却是心中暗惊。
这情景同上辈子如何相似!
她猛然停住了步子,看向江云,挑着眉头道,“妹妹认得这簪子?”
江云忙道:“自然是不认得的,只是瞧见这簪子在姐姐发间好看,便、便多提了一句罢了。我……我却是没有这样精巧的首饰的。”
江苒微微眯了眯眼,上辈子她并不会将区区一支银簪放在眼里,回头听说她在江威跟前哭了一场,连带着殷氏也说这些年的生活不易,江威便叫她去,骂她不知礼数,不知孔融让梨,丁点儿不体恤妹妹,气得她将银簪掷地,赌气而去了。
这一回,她却不会这么傻,只是轻轻哼笑了一声,道:“妹妹何必眼巴巴地盯着我这跟前一点儿东西,你如今是江家的女儿,虽是姨娘所出,可我难道还会少了你的么?……”
江云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听她说“姨娘所出”,恨得全身发抖,口中却只是嗫嚅说,“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寻春院跟前,江苒一旦离开了长辈视线,就不打算再扮演姊妹情深,带了人转身就走,也不吩咐这头人仰马翻的怎么处理。
江云站在院门口,满脸犹疑——方才她见江苒在江威跟前面面俱到的模样,还以为这个嫡姐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虚伪到底了,可她一转身就变了脸,这是什么意思?打量着父亲不在,便原形毕露了么?
然而如今,江苒当了甩手掌柜,她却不得不吃力地吩咐起下人来收拾自己的院子。这头下人原都是府中七拼八凑临时叫来的,本就散漫,又见江云可欺,一个个偷奸耍滑,装腔作势,十分疲懒。
江云气得脸都红了,“我叫你们扫洒,你们怎么还在廊下站着说话?家里是白养你们的吗?”
几个扫洒婆子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嬉皮笑脸地道:“五娘子可莫要气着了,我们这便去了。”
说完便散开去打扫,只是仍然不尽心,江云愈发气得浑身哆嗦,心中只道是江苒要给自己难堪,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等得许久,终于殷姨娘那头有人来,说老爷今儿在姨娘院子里摆晚饭,叫江云过去一道。
江云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红着眼就去了。那头江威和殷氏还在说话,见江云忍着眼泪在下头行礼,不由奇道:“云儿这是怎么了?”
江云只是轻轻拭着眼泪,并不回话。
她一贯体弱,瞧着柔弱苍白,江威对她便有几分怜惜愧疚,见状便问,“可是家中有什么不称心的?”
殷氏也故意在一侧劝道:“云儿也别哭了,你家里是你姐姐说了算,纵有刁奴,使人去你姐姐那头回一声,那起子小人便不敢了!”
江云这才嘤嘤哭道:“原是我没用,并不怪姐姐,姐姐借了人给我使,只是我并不能服众……爹爹莫怪姐姐。”
这两母女轮流把脏水往江苒身上泼,明里暗里说她指使下人欺压庶妹,江威听得皱起眉,道:“她这做姐姐的,竟是不照顾你收拾院子?”说罢侧头同小厮说,“去叫四娘子来,我有话要问她!”
可话音刚落,江苒却带着左右不少仆婢进屋了,屋内众人一时都看过去。只见她才一会儿功夫,竟是换了身衣裳,雨过天青色的儒裙,连花纹都是雅致的梅花,愈发显得娉娉婷婷,姣美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