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果然如姜初照所言,早起远观,见细雨漫上鱼缸,廊外阴云层叠,初晨已有暮晚味道。
自从春日陷入沉郁以来,我就下令取消了晨间的请安,恰逢姜初照喜欢上了告状的游戏,我便配合他,下令把几个妃子都处罚了一遍。自此,除了云妃以外,另外三个几乎都躲在自己宫里,不怎么出来了。
到底是同她们纠缠过两辈子啊,现在即将要走了,竟还挺想再见一见她们,了解一下她们的近况。
自然是先去云妃那里,欣赏过一段火.辣热烈的竹竿舞后,云妃就换上得体的裙子,说要同我一起去会会另外三位姐妹,尤其是春日时与她互殴过的容妃。
既然她想看余知乐,那我也勉为其难地去琉采宫看了看。
好巧不巧,娴妃竟也在她宫里,坐在椅子上吃红糖酥,看余知乐写大楷书,还嘚嘚不停地说着哀家的坏话。
这俩人也是互殴过的,如今竟能和谐万分地共处一室,真是叫人感慨啊。主笔大人说得果然不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统一战线就能打败共同的对手。
见到我来,两个人还有点儿懵,但旋即就一同跪下,给我请了安。
可能是姜初照一直未曾临幸她,所以娴妃也就放弃了身材管理,她又是易胖体制,是以就好像回到了被常婕妤用串串陷害的那阵子,整个人肿得有些厉害,金线刺绣的长裙把肚子勒出好多层褶。但余知乐却是把所有事情埋在心里,越思越忧愁,越想越消瘦的人,所以她比以前更瘦弱了一些,两个人跪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滑稽。
我这厢还没开口,娴妃就扶着余知乐站起来了,盯着我看了会儿,阴阳怪气虽迟但到:“太后近来同陛下相处得好像很愉快,很融洽。大概都快忘了,您是先帝的皇后,不是陛下的皇后。”
我笑了会儿,正想回答呢,云妃已经把话接过去了:“真是太过分了,我觉得,娴妃娘娘应该去先帝跟前,同他当面告状才行,不然以太后和陛下两个年轻人的觉悟,怕是不会改的哎。”
说到这里,她还捏着小团扇围着两个人走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看养在瓷盅里的两只蛐蛐。她眉飞色舞的,欢喜雀跃的,似是很想拿小棒棒戳它们一戳,好让它们开始打斗。
果不其然,我这想法打脑子里一过,那边的云妃已经开始挑拨了:“前天来子衿湖吹风,路过琉采宫时还听到容妃在院子里同宫女冷笑,说娴妃已经胖成猪了依旧管不住嘴,就这样了还整日里想着爬上龙床,属实可笑,陛下就是跟满脸褶子的苏得意睡,都不会跟满身褶子的娴妃睡。”
这个套路,但凡是女人,应该都懂。
胖是我自己的事儿,别人凭什么冷嘲热讽。
所以娴妃立刻就炸了,方才还跟容妃好着呢,这会儿直接揪起她的襟口,咬紧牙关问道:“你真这么说?”
容妃倦冷抬头,下巴颏冲着娴妃,睥睨道:“我难道说错了吗?”
于是,一胖一瘦两只蛐蛐,真的开始了打斗。
走出琉采宫时,云妃喜滋滋地同我压了一个金元宝,赌瘦蛐蛐赢。
我并没有跟赌,反而有些唏嘘。
果儿约莫也瞧出来了什么,喟叹着,不可思议道:“入宫时,容妃还是个有着一股子执拗劲儿,但却端庄冷静的姑娘,现在竟叫人瞧着有些刻薄。那句说娴妃的话,其实很伤人。”
唔,我已经有些记不清她初入宫的模样了。
依稀想起来自己劝过她不要进宫,也成全过她,让她进来了。
*
去丹栖宫时,发现丽妃一个人坐在铜镜面前,却迟迟没有梳妆。
宫里原本懒懒散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嗑瓜子、聊闲天的宫女太监,见到我过来,瞬间勤快得不得了,又是扫地又是擦桌,知道我见不得脏,还用衣袖把上首的椅子抹了好几遍。
我看到这些,心情便不可抑制地有些复杂。
云妃却觉得没什么,踮起脚尖趴在我耳畔小声说:“丽妃她自己都没说什么,太后何必心疼她。想想她和她兄长对陛下和六王爷放过的暗箭,这就是她应该有的活法。”
云妃说得也对。
只是这场面仍旧叫我想到了上辈子在丹栖宫里的自己,默了好长时间,还是悠悠抬手指了指这乌漆嘛黑久未打扫的大殿,对这些宫女太监道:“两个时辰,把丹栖宫清扫出来。否则,哀家就把你们清扫出去。”
丽妃面色平静地说了句:“多谢母后。”
“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之前住在这儿的某个人。”我看着丫头们端过来的脏兮兮还浮着一层渣渣的劣茶,也不知怎的,竟想起来姜初照自西疆回来的初日,于是抽了抽唇角,浅笑道,“若是陛下看到这茶,必定要发怒。”
“母后,臣妾有一事相求,”丽妃扬起裙摆单膝跪地,做出武将跪拜的姿势,面容坚定,语气铿锵,“自吾家兄长辞世,北疆便是年逾花甲的周老将军驻守。夏日还好,冬日天寒地冻,冰封三尺,哥哥这般年轻体壮的人在北疆时尚且觉得风雪凶悍,难以忍受,何况已至暮年的老将军呢。”
说到此处,我已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可她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我仍旧被她眼中执着的亮光慑到了。
“臣妾乃将门之女,见过猎猎旌旗,听过雷雷鼓声,扛过大弓劲弩习得百发百中的箭法,推演过大祁一百二十八座山海要塞如何战守攻防,所以想请命奔赴北疆,替换周老将军。久未见到陛下,无法表明心意,故请太后传达。”
她改为双膝跪地,俯身叩拜,但姿态飒飒,项背铮铮:“陛下到现在都未让臣妾死,那臣妾便想选一个激昂热烈的活法,臣妾不想再苟活于这深宫之中了。若陛下不放心,可收缴北疆权印和调兵虎符。臣妾一无所求,若天下太平,便求老死北疆。若天下不太平,便求战死北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5 23:54:51~2020-08-06 23:5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陆小奕臻、小么么咪、414515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见舆薪、27533024 10瓶;凤蓝邪、纳兰朗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占据
第五日,缠绵几日的雨终于停了,碧空如洗,白云悠悠,只是树叶上攒了不少水珠,路过时总能掉在身上几滴,那冰凉惹得人猝不及防缩起脖子。
走到成安殿外,苏得意说陛下已经下朝,此刻在里面换便袍呢。
昨夜我告诉姜初照丽妃想去北疆的事情,他说需要考虑考虑。许是见我情绪低落,所以提出今日下朝带我出宫去西街买新酒,我举起手说想顺便去醉花楼看看姑娘跳舞,他笑了会儿,没有拒绝。
不多时,就见一身赭红衣袍的公子从殿内跑出来。下台阶时,高束的头发与马尾极其相似,扬起的青发同夏风纠缠,他整个人也跟跃动着的红毛骏马一样蓬勃又好看。
“太后要带面具吗?”他低头小声问我。
若我还要在京城呆五六年,那肯定是要戴面具的。但现在总共还有五六天,我便不愿意遮着自己的脸了。
尤其是同他在一起的时候。
“哀家现在已经不怕被朝臣们骂了。”我抬头,得意地冲他笑。
姜初照啧啧两声,露出赞赏的表情:“确实不应该怕他们,这群大臣朕已经摸透了,他们若是骂就随他们去,越是跟他们较真,他们骂得就越持久,越带劲。”
说完就把目光落在我的衣袍上,面上心满意足,还仰起脸冲天空露出莹白的牙齿:“太后跟朕都穿了红袍子,可真是心有灵犀呀。”
那会儿书房的琉璃窗户上,明明出现过一片宝蓝色衣角,但最后公子却穿着红衣出来了。
我并未拆穿他,眯眼笑道:“确实同陛下想到了一处。”
西街前的杏树枝叶繁茂,遮了半条街道,从下面走过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生出凉爽。
同“新酒来”的老板寒暄几句,买了新酿的青葡萄酒,跟姜初照拎着去香风弥漫的醉花楼。
饮酒,赏舞,看美人笑,觉得人生之妙就在此处,不由逸兴遄飞,神魂徜徉。
上辈子偶尔看书,还不明白美人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到底能美到哪里去,不明白跳个舞而已,为什么就能把君王给看醉。这辈子进了此楼,看姑娘环肥燕瘦,在舞到酣处之时,同我勾出浅浅低笑,露出痴痴美眸,便瞬间明了了——若我是君王,自明日起也不愿意再上朝。
她们跳到什么时候,我便想看到什么时候。
临走时给醉花楼的姑娘们都赏了金元宝,她们个个舍不得我离开,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再过来呢。
记得四年前,姜初照得知我同这儿的姑娘很熟悉时,还非常错愕,问我以前明明不喜欢这些,到底经历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
时间有把人变得见怪不怪的能力。
今日的他不但未再训斥我,反而极其温和地替我回答了:“姜公子最近心情都不错,她应当很快就会再来看各位的。”
阿柔暗暗抬眸,眼里是碎碎的亮光,语气也是羞怯怯娇弱弱的,虽然纤纤玉手已经伸出来,准备摸上姜初照的胸膛:“那乔公子还会跟着姜公子一起来吗?”
这厢的我不动声色又眼疾脚快地挪了挪,及时又精准地挡住阿柔的手,她无处可放后只能尴尬地落在了我肩头。
我勾唇笑望着她,捏下那手在掌心里搓了搓,然后靠近她耳朵,用气音道:“乔公子可摸不得,他的袍子很贵呢,人又很小气,你若摸坏了他会让你赔的。”
阿柔并未气,反握住我的手,还万分狡黠地冲我挤了一下眼,也用气音同我道:“既然如此——那就祝二位早生贵子。”
我:“……?”
醉花楼的姑娘思维都这么跳跃吗?
夕阳西沉,步行回宫。午时的热气随日落而落,归来的家雀在灰瓦红墙上耳鬓厮磨。
穿梭在三三两两的路人中,姜初照一点也没有避讳,主动开口同我提起丽妃来。
“姜公子,你希望卫知意去北疆吗?”
我沉默半晌,决定不对此事发表意见:“还是要看乔公子的意思。当初,她的罪过和惩罚都是你来定的。”
“我觉得,她可以去北疆,北疆也确实需要一个年轻人,她不输男儿,确实担得起重任,”他看向我,缓缓笑道,“但在准许她去北疆之前,有件事情,需要太后来做。”
我停下脚步,抬眸问:“什么事?”
恰逢最后一道光坠落西天,万家灯火此起彼伏地点燃,映在他好看的眼中聚成一片,如万丈星河洒落人间。
“现在累不累?能跑得动吗?”他忽然开口问这个。
我约莫怔了一下,旋即点头:“嗯,能跑。我现在可有劲儿呢。”
话音一落,手腕就隔着衣袖被他紧紧握住。
年轻公子的发丝被风吹起路过我的侧脸,惹得我微微痒。但他不晓得,一刻也不停地带着我跑过京城青石铺就的小路,跑过高柳掩映的古桥,跑过卖江米糕的小贩身旁,又带我退回几步,掏银子买了一块放在我手掌,然后笑着带我接着跑。
最后,我们在刑部大门前停下来。
红袍公子松开我的手臂,目光却还落在我脸上:“带太后来取一份卷宗,明日就由太后出面,把这卷宗拿给卫知意看。”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这也不怪我。他好像带我跑了好久,手腕上的力道好像一直没有消退呢。
叫此刻的我如何分出心神去想卫知意卫知行的事啊。
眼前的人和方才路过的景象,已经把我的整颗心,占据得满满当当了。
*
第六日,微风习习,不燥不热。
清扫过后干净整洁的丹栖宫里,同丽妃分坐茶案两侧,她忧心忡忡地问我陛下是否同意了。我望着茶盏中泡着的极品猴魁,心中不由满意:“容哀家先喝口茶。”
她坐得更端正,甚至拿起折扇,极其自然地给热茶扇了扇风:“有些烫,太后当心。”
人啊,就是很奇怪。
当初我明明也恨她恨得牙痒,被小聂拿刀子割过手脚后也想有朝一日在她主子身上报复回来。
但我却又总在这种小事上,体会到卫知意的某些好。比如今日她为我的茶水扇风,比如当初她贴近身侧教我用箭。
捏了捏袖中关于卫知行的那一份卷宗,浅望了她几眼,决定不再拖延了,取出来推到了她面前。
姜初照要我来做这个好人,可能是想让我积善攒福长安无虞,也可能是单纯让我体会一下帮人到底、送佛到西的乐趣。
但我却更想让他来做好人,我更想让在皇位上的他,长安无虞。
于是跟丽妃强调道:“你也晓得哀家囿于身份,不得垂询朝堂事,关于卫将军的卷宗又是极重要的、已经封存在刑部案卷库中,不得轻易拿出来。所以你能看到卫将军的口供和遗愿,皆是因为陛下想成全。”
丽妃惶惶垂眸,触上那案卷时,手指颤得极厉害。
“卫将军对十二条罪行悉数接受,唯独把第十三条与你有关的否得干净利落。他说死士和耳目皆是他一个人培养,与他的妹妹卫知意没有半分干系。临死前一个月,还在牢里不分昼夜地画了北疆乃至北御国南部的详细地貌图,哪里可以安营扎寨,哪里可以诱敌深入,他标得清清楚楚。呈给刑部时,唯一的请求,也只有让他妹妹不被株连而已。”
面前的姑娘就这样抬头看我,悄然之间,落下两行泪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