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过殿中情景,魏太妃压住心间惊惶,先向独孤珩行礼,“老身参见陛下。”
独孤珩淡声问道,“不知婶母此为何来?”
魏太妃做低眉状,“方才羽林卫将阿昶匆忙带进宫中,老身有些不放心,便想过来看一看。陛下也知道,阿昶这孩子多少年整日闷在府里,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倘有得罪的地方,还望陛下念在他从小残疾的份上,宽恕则个。”
独孤珩笑了下,“方才孤正在问他此事,太妃来得倒正好,您平素与他待在一处,孤便问一问你好了,阿昶他,是真的不能行走吗?孤近来听说,他其实可以行走,只不过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瞒了所有人。”
这话一出,魏太妃立时一脸愤慨道,“荒唐啊陛下!阿昶若是会走,何苦要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年?老身也不知是谁如此恶意中伤,还请陛下千万不要轻信小人谗言,我们母子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望陛下明鉴啊!”
说着,竟又落下了泪来。
独孤昶满目心疼,想要开口安慰,独孤珩却并未给他机会,只道,“不急,他能不能走,孤殿中就有大夫,看一看就知道了。”
楚御医得令,立时应是,忙走到独孤昶跟前去了。
楚御医伸手给独孤昶捏了捏骨,回禀道,“启禀陛下,安郡王的骨头看起来并没什么事,但微臣还要探探其经络,须知若是经络不通,人也是无法行走的。”
独孤珩颔首,便见其从药箱中取出了几枚银针,竟然俱都有手指那般长,铁钉那般粗。
“大胆!”
魏太妃忙上前拦道,“此乃独孤氏正统血脉,你一个小小的大夫,敢对郡王动手?”
楚大夫作无奈状,“太妃明鉴,微臣这是在替郡王爷检查身体啊,郡王爷若能走,岂不是大喜事一桩?再说,就算不能走,那郡王爷便是经络不通,也不会疼的,太妃不必担心。”
独孤珩也出声道,“太妃安心,楚御医乃是杏林高手,不会乱来。”
楚御医得令,没有犹豫,抬手就朝独孤昶的腿上扎了一针。
要说楚御医果真医术高明,这么粗的针扎下去,竟然未见血珠,只是独孤昶脸色却顿时惨白起来,一双手紧紧扒着轮椅的扶手,掌背上青筋尽露,毫无血色。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疼惨了。
但怎奈他咬紧了牙关,竟然没有吭声。
然魏太妃却受不了,当场惊叫出声,“昶儿!”
独孤昶一时并不能说话。
倒是楚御医云淡风轻道,“太妃不要担心,郡王爷这样都没反应,看来这腿部脉络没通,他不疼的。”
说着又拿出一根长针,对准独孤昶的一处穴位,又一下扎了进去。
明眼可见的,独孤昶已经颤抖起来,额上也是冷汗直流。
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吭声。
楚御医也不急,又拿出了第三根针。
“郡王爷,微臣知道,这针疼痛非一般人能忍,您千万别硬撑,若是疼,一定要说出来啊。”
说着就高高抬手,要扎下去了。
哪知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惊叫,“不要!”
是魏太妃的声音。
众人朝她看去,只见其泪流满面。
“住手吧,”
魏太妃流泪道,“我说,你们不要再动阿昶了,我说就是了。”
独孤昶却着急起来,“娘……”
独孤珩端坐在龙椅上,淡淡哦了一声,打断了独孤昶的声音。
“也就是说,他是会走的吗?”
魏太妃含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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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随着魏太妃点头承认, 独孤昶“残疾”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了。
在场众人,包括楚御医, 逢春等,心间皆是一片不可理喻——想他明明四肢健全的一个人, 却偏要在轮椅上装残疾,且一装就是十几年,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 他们也只是在心间纳闷,当下唯有君王才可质问。
独孤珩已经敛去所有笑意,冷冷看着独孤昶, “为何要骗人?”
然不等独孤昶张口, 魏太妃又抢着答道,“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她哭道, “当年他爹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 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阿昶那时才仅有两岁, 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我最怕他出什么事, 可偏偏,王爷却要他去练武……”
她话中的王爷, 指的是独孤珩的父亲,彼时的镇北王独孤岳。
听她提及父王,独孤珩也忍不住打断道, “他自幼体弱,叔父走后,父王将他视若已出,待他去习武,不过是想叫他强身健体。”
魏太妃却摇头道,“可阿昶根本不是那块料。那年他从马上摔下来,陛下可知我有多绝望?他爹已经走了,他要再出什么事,我可怎么活?”
语罢又掩面哭起来。
想魏太妃一个弱女子,年纪轻轻便守寡,只与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心里患得患失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众人不解的是,这与独孤昶装残疾又有什么关系?
独孤珩也又问道,“既然他那次伤后并没有残疾,为何要叫他假装残疾?”
魏太妃擦了擦眼泪,“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放过他。不然王爷还要叫他再骑马习武,以后还要叫他像他爹一样去打仗。他假装腿疾,你们就可以放过他,叫他安稳长大。”
放过他?
独孤珩直觉不可理喻。
“堂堂男儿,若想建功立业,岂能不付出血汗?想我独孤氏儿郎,从未有过贪生怕死之辈。婶母竟然把理所当然的事,看成父王施加于他的酷刑?”
魏太妃没有说话,只因她的确无言以对。
——独孤氏不同于高氏,族中子弟皆是骁勇善战的英雄,到了年纪,谁都要上战场历练,流血受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只有她的儿子独孤昶,才因着腿疾逃避了这么多年,现如今独孤珩所封的一干郡王中,也唯有他是凭着宗亲血缘关系,白白捞了个王位来做。
独孤珩又看向独孤昶,“你呢?就算你当年年幼,不辨是非,到现在已是这么多年,就从没想过要堂堂正正做人?”
独孤昶似乎有所不服,但顿了顿后,还是只说,“所谓一步踏错步步错,谎言已经开了口,臣弟便是想回头,也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倒也没有过多辩解,但独孤珩却知道,他并没说实话。
倒是魏太妃忍不住,又开口求道,“陛下,阿昶装残疾一事是老身的主意,老身一时糊涂,目光短浅,您今日要定老身的欺君之罪,老身绝无话可说,可阿昶是无辜的……”
话还没说完,却听独孤珩冷笑一声,“他果真无辜吗?”
母子二人一怔,却见独孤珩抬手,将一个什么物件丢在了独孤昶面前,两人定睛望去,却见是魏太妃今日才拿进宫的那盒香。
“这是太妃才叫人送到皇后手上的香,出自谁手,自不必说。你几次三番去太医院查看孤的医档,再制出这样的香送到皇后身边,你的目的是什么?”独孤珩冷声道。
独孤昶却仍在推脱,“臣弟哪有什么目的?母亲前段时间失眠,臣弟便制了些助眠的香给她,是母亲今日听说皇后娘娘也睡不好,这才敬献进宫的。”
顿了顿,他又特意补充道,“臣弟无能,只知道制香,其他的事,并不知。”
见他这么狡辩,楚御医当即就开口道,“安郡王何须如此自谦?您既能制出助眠的香,必定是懂医术的,您的这香中,含有至少三味与陛下的伤寒汤相克的药物,一旦皇后娘娘用了您的香,再来服侍陛下,后果会是什么,您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不清楚。”
独孤昶冷面对他,一口否定,“本王不比楚御医见多识广,也并不通晓医理,你所言,本王并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
楚御医气得,登时想要与他争辩一番,却被独孤珩抬手止住。
“不清楚也无妨,这香既然出自你之手,你自己亲自一试便知。”
语罢又吩咐殿中侍卫,“照着朕的药方抓一副伤寒汤,给安郡王服下,再点燃此熏香。看看安郡王会不会安稳无虞。”
独孤昶一顿,显然已经坐不住,魏太妃见识过方才的阵仗,更是彻底怕了,忙向独孤珩求道,“求陛下开恩,这一切都是老身的注意,求您不要迁怒阿昶,这都是老身的主意啊!”
独孤珩冷笑一声,看向独孤昶,“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你娘替你扛罪过?”
独孤昶面色苍白,终于开口,“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在香中添加毒物,妄图谋害陛下,只求陛下放过我娘。”
他终于承认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独孤珩冷声问道,“你以为孤出了事,你就可坐稳这江山?没有半分真本事,只凭着血缘,你当真以为别人会服你?”
许是被这话刺激到,独孤昶终于激动了起来,一双眸子赤红道,“因为世道不公!”
“你我都是祖父的亲孙,凭什么你是世子,享受父王疼爱,我却早早没了爹?凭什么伯父那么疼你,可在我摔伤后,他就全然放弃了我?凭什么……”
“是你自己放弃。”
独孤昶还想抱怨,却被独孤珩一口打断,“父王一直将你视若己出,甚至亲手教导你武艺,在你摔伤之后,他曾内疚后悔到几日不眠,要给你寻找天下名医医治。你一直有机会,但你选了不可饶恕的法子。”
回想上辈子自己临死前的情景,独孤珩忍不住怒气翻涌,声如雷霆。但他稍顿之后,还是又压了压情绪,沉声道,“叔父是为家国捐躯的英雄,受万世景仰,但生子如你,是他的耻辱。”
听他提到死去的叔叔,魏太妃赶忙又开口求道,“陛下,阿昶是你叔父留下的唯一的血脉了,求您开开恩,饶他一命吧!”
饶他一命?
独孤珩只觉得讥讽,冷声道,“孤也是父王留下的唯一血脉,你们想出这个毒计之时,可有想过要对孤手下留情?”
魏太妃哑然。
目光扫过一旁颓败如困兽的独孤昶,他只觉得厌烦,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什么,只吩咐侍卫们,“将魏太妃送回王府,从今往后,不得踏出府中半步。”
侍卫们应是,那母子俩却是一顿,独孤昶着急唤道,“娘,娘……”
魏太妃也着急着要到他跟前去,口中唤着,“阿昶……”
只无奈侍卫们无情,硬是隔断二人,转眼间,就将魏太妃“请”出了殿门。
而后,便只剩了独孤昶一个。
殿中一片静谧,众人屏息,等待着君王对此“逆臣贼子”的处置。
“断安郡王脚筋,送去庆州叔父陵前思过,终生不得踏进汴京。”
众人一愣,须臾,才反应过来,陛下这是给这逆臣贼子留了条性命啊!
不过挑断脚筋,便是彻底变成了残废,再送去庆州他爹陵前,与其生母终生分离……
啧,这滋味,也并不好受。
独孤珩的声音落下,只有侍卫们立时应是,独孤昶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