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绯珠来的时候也没说。”莺时有些不耐烦,冲了她一句。
她自持美貌,心比天还高,总觉得有天能勾上哪位主子成为姨娘,以后穿金戴银,有享不完的福,所以对着底下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婆子笑了声,继续去扫地,没有再搭话。
屋子里的人都到齐了,只看见姑娘穿一身雨过天睛色对襟夹袄,配上杏色的马面裙。只有上衣的袖子和领口镶了一圈白色狐狸毛,盘扣处绣了三朵碧色的梅花,再无其他点缀,可却被姑娘穿出一种出尘脱俗的味道。
现已到了傍晚,太阳沉下去之后也不消停,利用最后的光和热,将一大片天空染上绯色。橘色的霞光透过一层薄纱闯进来,给室内涂上一层浅薄的暖色。姑娘坐在一片暖色之中,纤细白嫩的手捻了一小把晒干的梅花,再加了些香料放进石臼里,拿着药杵慢慢捣着,就像一副画一样。
可众人没有欣赏的心思。
江婉容一边将香料研磨成细粉,一边不经意的打量每个丫鬟的表情。等觉得时间够了,她才慢声问:“大少爷事情被传出去了,你们知道吗?中间知情的人就你们几个,我一再打了招呼,让你们将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你们谁出去说了?”
她的语调很轻柔平和,似乎与这霞光融为一体,带着些轻柔的蛊惑,可话里的意思却让那些丫头心里都一惊。
莺时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现在她身边的茗雪注意到这点动静,突然联想到她这几天都不正常来,一种念头在脑子里印上而过,心里具是惊骇,一双水灵的杏眼瞪圆了。
其他人虽然惊讶,可表现也算正常,只有他两个人的动作有些突兀。
江婉容的手停顿了一下,低头抓了一把干荷叶放进去,继续捣着,“茗雪,莺时,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茗雪先是气愤莺时的吃里扒外,被姑娘一声惊醒后,又想到她和莺时住在一个屋子里头。
莺时若是真的有问题,她也跑不掉,说不定还会被治一个包庇的罪名。她顿时哭出来,直接跪在地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莺时站在她旁边用气音呵斥。顶着大家或怀疑或探究的目光,她的额头上都冒出一层汗,恨不得直接将茗雪给拉起来。茗雪这个蠢货到底在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将这个罪名推给她不成!
莺时一想,咬着牙也跪下去,索性自己就交代了,“我前些天站在门外,听姑娘和晴安在说话,茗雪以为大少爷的事情是我说出去的,可是奴婢真没有。”
她不好过,她也绝对不会让别人好过,转而就把茗雪也拉下水,“我这几天都在院子里,如果出去都是和茗雪一起,根本没机会把事情和别人说,这个茗雪可以作证的。”
茗雪闻言,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她咬着下唇,眼框都湿润了,回了一声,“是,她这些天一直和我在一起。”
莺时瞬间得意起来,挺直了胸板,“看,我是不可能做出对不起……”
“那你说说,你偷听我和晴安的话干什么,”江婉容打断她的话。
“奴婢,奴婢没想干什么……”莺时的表情皲裂,手不停的摸着上衣的下摆。
绯珠拿过旁边的长木条,对着她的胳膊直接打过去,厉声说:“姑娘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谁叫你吞吞吐吐的。”
长木条很薄,抽在身上后留下的痕迹两三天就消失了,可却特别疼。
莺时疼得眼泪一飙,抱着受伤的胳膊就往旁边躲,“奴婢以为姑娘是在和晴安说陪嫁丫鬟的事情,奴婢就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奴婢。”
这件事情绯珠不好多管,转眼看向江婉容,让姑娘自己来定夺。
其实不止莺时,其他人也想知道,姑娘究竟会安排哪些人做陪嫁丫鬟?
江婉容注意到丫鬟们都有意无意的瞟向自己,心里觉得好笑,对着莺时也高看一眼。在这样的情况下,莺时都能三言两语地将茗雪拖下水,还能将众人的注意力转走,这种机灵劲儿已经超过大多数人。
可是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小机灵。
她将石臼放在一旁,“陪嫁的人数就那么多,没选上的,就算留在府里,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到时候愿意去谁的院子里,过来和我说,我替你们安排。若是有心上人的,想要一门姻亲,只要合适的话,我也能提前放你们出去,成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两条路子都是好的,你们急什么?”
“这不一样。”莺时眼睛盯着旁处,小声咕哝一声。
“有什么不一样?”江婉容似笑非笑,看不出情绪。
莺时知道,她已经惹恼姑娘,陪嫁丫鬟的名单上定是没有自己。或许今儿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失败了,就只能做一个丫鬟,日后随便许配给一个下人,平凡地过一生。
可是她不甘心,老天爷既然给了她这样的相貌,可不是让她做一个下等人。
机会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她咬着牙,给江婉容磕了一个响头,然后笔直身子说:“我听说要从陪嫁里面选人,日后帮姑娘一起照顾未来姑爷。”
此话一出,旁边丫鬟的脸色都不怎么对,看向莺时的目光中都带着些嫌恶。
莺时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就不相信这么多人里就没有一个和她是一样的心思。她们不敢说,那她自己来说就好了。
“奴婢自知没有什么本事,也就一张脸看得过去。且奴婢祖上皆是承恩侯府的下人,奴婢和奴婢一家的卖身契都在承恩侯府,奴婢日后自然是什么都听姑娘的。若是姑娘愿意,我便一直照顾您和姑爷。”
听到这里,夏岚实在是听不下去,对着她直接啐了一口,“我呸,你如果真的是为了姑娘着想,你就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莺时面色煞白,却还在狡辩着,“我说的有什么错,日后姑娘有了身孕,不也是要找个人开了脸侍候姑爷。不是我,也会是你们,我就不相信你们不知道陪嫁丫鬟的意思。我不过是说出来,去自己争取一下,有什么错!”
众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古怪,陪嫁丫鬟是有时候开了脸侍候姑爷的意思在里面,可她们大多数人就是纯粹为了跟着姑娘。
不是每个人都向往那种富贵,她们大多数人只希望老老实实过日子。况且她们本身的待遇就不差,又是和姑娘一起长大。依照姑娘的秉性,等她们到了出府的年纪,定会为她们仔细挑一门亲事,她们又何必犯傻,做出那背主的事情。
绯珠是头一个跪下来,“奴婢的命是姑娘给的,奴婢愿意一辈子留在姑娘,侍候姑娘。”
“奴婢也愿意。”随后晴安、听云、夏岚和妙菱也跪下来。
剩下的几个丫鬟虽不知心思如何,也跟着跪下来。
莺时已经是汗水涔涔,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眶红得惊人,阴阳怪气嘲讽着:“现在在这里装模作样……”
江婉容直接将石臼砸出去,莺时的头上多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很快爬了她满脸。香料粉末撒了一地,梅花凌冽的香气便漾开来,将血腥味掩盖住。
霞光斜斜的打在她脸上,江婉容冷着一张脸,一双凤眼在薄凉的暮色里越发深沉,散着寒气,让人不自主地有臣服的冲动。
她在每个人都面上一一划过,“我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先把话放在这里。跟着我去那边的,我不会亏待你们,姻缘之事任由你们拿主意,我自会为你们准备一份嫁妆,让你们风光出嫁。”
话锋接着一转,她声音又冷了几度,“但这辈子我绝计不会让你们做通房。你们若是有这个心思,趁早把心思掐死。若是日后使出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别说是你们,就是你的家人也受连累。”
她要保证嫡妻嫡子的位置,就算背负恶名,也绝不会自己主动替陆谨言安排通房。若是日后真的没办法走到那一步,她也绝对不会将自己的丫鬟开脸送出去。
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以预测,忠诚如晴安和绯珠,倘若日后她们沾染权贵钱财,难保一辈子不与她反目成仇。
江婉容自是不愿见到这一幕。
莺时的脸上一片灰败之色,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仿佛被什么重物压垮身体,呆滞地坐在地上。
江婉容到底念着几分情分,“绯珠,你带她下去吧,找大夫将她的额头包扎一下,直接送出院子,让管家安排去处。”
被送到管家那里的下人,都是犯了大错的,还有哪个院子敢收留?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也是要送到远处的庄子上。
莺时一想到要一辈子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打交道,心里衍生出无限恐惧。她此刻才后悔起来,爬着向前要去抓江婉容的腿。
鲜血和眼泪混合在一起,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姑娘,奴婢错了,奴婢该知道错了,您就放过我这一回。我求您了,放过我一回,我不想去庄子上!我要一辈子侍候您。”
“她都发了疯,还不快叫婆子来把她压下去。”绯珠护在江婉容的前面,大声说。
在门口的妙菱赶忙出去,照了两个婆子,其中一个便是王婆子。
王婆子见到莺时倒了霉,脸上笑的都是褶子。她早就看不惯莺时,见莺时还在大喊大叫,扯出自己浸了汗的腰带,三两下就塞进莺时的嘴里。
她冲着江婉容弯腰,“奴才把她的嘴给堵起来了,省得污了贵人的耳。”
江婉容摆摆手,她便和另个婆子一起,直接拽着莺时的胳膊往外面拖。
外面入了夜,屋子里也安静下来,江婉容觉得这一天大小事不断发生,闹得她也头疼,便让丫鬟们都下去,只留了几个人在侍候。
她交代绯珠和晴安,让她们继续注意院子里的人,看看到底是谁与别的院子有牵扯。
刚交代完,就见夏岚在门外来来回回晃荡,眼睛不断地冲着她看,就差没把“我有事情”四个字写在脸上。
江婉容叫她进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夏岚老实回话,“大少爷的事情有消息了。”
☆、008
江婉容听说是关于自己弟弟的,也打起精神来,在自己的腰后塞一个软枕,躺上去:“问清楚是什么人了?”
“福满说那天大少爷和其他人家的公子去山上跑马,原是准备要回来,不记得谁提议说去茶楼吃茶。在茶楼里,一个叫魏三的人吹嘘在赌坊里赢了不少,大少爷被勾起兴趣,找他过来问几句话,这才跟着一起过去。”夏岚说。
“你问问他可还能想起,是谁说去茶楼的。”
“福满怕是真不知道,那些公子哥儿去跑马,他们没有跟上去,就在山脚下。不过福满说去之前大少爷说要给您买蜜饯,后来却跟着别人去茶楼,所以猜是有人提议的。”
提议的人不知道,唯一的线索只能放在那个叫魏三的人身上。江婉容直起身,刚想让夏岚去打听一下魏三是什么人,转而想到她是个女眷,在外面打听消息不方便,就叫话给咽下去,又躺了下去。
她思索了一圈,也没找到和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叹了一口气,“行了,我后面再想想法子吧”。
外面没个办事的人,还真是不方便。现在这种不方便带来的弊端还不明显,等日后再遇事情,这点子不方便说不定就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江婉容觉得有些烦躁,又想到这个世道对女人委实不公平,凭什么他们男人就能够随意在外奔走耍闹,而她们女儿家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她既然不能改变时下,能做的只有去适应。想了片刻之后,她才对夏岚说:“你留意看看,我需要两个人在外面替我办事儿。我吩咐的时候,只要他人在,能利落做事就行。其余的时间我也不限制,他想做什么都成。银钱我照给,比着绯珠和晴安的月例,若是事情办得好,再另给赏银。”
“可还有旁的要求。”
“忠心,我需要他绝对忠心。”江婉容顿了顿,真怕夏岚给自己找一个呆子过来,又说:“最好是机灵些,能担得住事情。”
夏岚听后,倒是试探问了一句:“姑娘,您觉得我表哥怎么样?”
一旁的听云瞧见了,颇为新鲜,凑到她面前扳着她的肩膀打量,“你表哥?怎么像是从哪里听过。”
“哦——”绯珠接过,拉长声音,“我知道了,他是不是那个和你定了亲的表哥呀。”
屋里的丫鬟都捂着嘴笑,大家见过夏岚的那位表哥,也知道夏岚早早地就和她的表哥定了亲,就等年纪到了之后,两个人就成亲。
夏岚被打趣得抬不起头,拉过一旁的听云就要去挠痒痒,大声地说:“我才没和他定亲呢,就是我娘和舅母说的玩笑话,你们也当真。”
“玩笑话吗?我可记得上次你表哥还托人送簪子给你。”晴安依旧板着一张脸,可眼睛里都是笑意。
夏岚知道自己争论不过她们,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几分恼意,摆着手。“我不知道,是你记错了。”
她跑去坐在江婉容的边上,控诉,“姑娘,你瞧瞧,她们只会欺负我一个,奴婢可不是因为柳朝兴是奴婢的表哥,才说的他。他先前跟着打猎人,学了几分手艺,人勉勉强强也算牢靠。”
“赶明儿你把你表哥叫出来我看看,要是他也同意的话,那就是他了。”江婉容放下茶盏,倒是正儿八经说了一句,“你们也莫要笑她,再过个两年,你们也要留意起身边的人。若是遇上好的,我就替你们做主,给你们备上一份嫁妆,一个也跑不了。”
众人虽然笑着,却收敛很多,提及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还有几分羞涩,“还早着呢,我们要留在您身边一直陪着您。”
江婉蓉只是笑,没有当真,同她们说起其他事情来。
她做事从不拖沓,说要见柳朝兴,第二日她便借着买胭脂水粉的由头出门,约柳朝兴在“别枝”茶馆见面。
“别枝”取了“明月别枝惊鹊”中的“别枝”二字,里面的布置也很是雅致。一楼仅以屏风相隔,屏风上做了木槽,木槽内填有泥土,种了一排藤萝。绿色的藤蔓牵沿向下,店家别出心裁做了用布料做了深灰色的小花用鱼线绑上去,更是赏心悦目。
二楼则是包厢,江婉容因为要谈事情,要了拐角处的一间,随着丫鬟一起进去。
谭卓宏是跟着她们后面进来的,他只见过江婉容几次,没想到还能在茶馆见到她。不过女子戴着帷帽,他也不敢确定,找了店里的管事问:“前头来的是谁。”
“没说。”
谭卓宏笑着将桌旁的深灰色瓷罐拿起来颠了两下,皮笑肉不笑的问:“我这才几天没来,连你谭爷也敢糊弄了?”
管事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上,眼睛粘着谭卓宏手里的瓷罐,干笑着:“那里能,确实是来的人没说,如果小人看见那车夫跟着承恩侯来过一趟,今儿来的应该也是承恩侯府的人。”
“我知道了。”谭卓宏心情不错,将深灰色瓷罐放到原处,“你们爷可在上面。”
“在,爷说了,谭爷来了直接上去找他。”
管事的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赤红色的身影,耀眼得像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