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姝藏在袖子里正在碾搓布料的指头一顿,就听前面的六公主回道:“就是随口问问,既然海面这么冷,二哥可要多填些衣物,小心生病。你此行是主帅,万事得先紧着自己的身体要紧,我和母妃还盼着你早日平安归来呢。”
慕容长卿答了两个好,便不再多说。
甄淑妃的旁边一直坐着一个雅静的少女,席间话也不多,除了偶尔会看几眼六公主身侧的云姝,大多时候都在专注的剥着葡萄皮。
她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果肉放置在白玉瓷盅内,孝敬给甄淑妃享用。这会儿剥完一串葡萄,她接过宫女递来拭手的帕子擦了擦,忽然站了起来。
“姑母,表哥,琪儿今日还特意准备了一支饯行舞来助兴。”少女嗓音清润甜腻,说话间已经离开了甄淑妃身侧,来到了场间,施施然的朝主位上行了一礼。
甄戚立即拍手叫好,并且夸炫了一番他这位嫡亲妹妹对舞艺的刻苦钻研,越发精进,几乎到了无人可比的地步了。
甄淑妃宠爱这位侄女儿不次于长乐,立即应允了。同时目光转向慕容长卿,笑着道:“长卿,你擅琴,母妃也许久没听你的弹奏了,今日可否与琪儿伴乐一曲,再让母妃听一次?”
“母妃若想听,可待儿臣凯旋归来之后,则一日为母妃弹上一天也可,但今日儿臣却无这雅兴,望母妃恕罪。”
岂料慕容长卿拒绝的果断。甄淑妃扫了一眼失落的垂下眼眸的臻琪儿,笑着说那就算了,并命人传乐师进殿。
乐声一起,臻琪儿身上那层薄薄的粉色轻纱展袖铺展了开,身姿婀娜,舞姿曼妙,挥摆衣袖间香风四散,带着惑人的妩媚之姿,总是围绕在慕容长卿的眼前。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慕容长卿在她舞跳了一半的时候就起身出去了,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
六公主嘴角暗噙了得意的笑,也起身和甄淑妃告了声罪,拉着云姝追了出去。
主角一走,这支舞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臻琪儿缓缓的停下了所有动作,神色哀伤的望着大殿之外浓黑的夜色,眼圈渐渐红了。
殿外并无慕容长卿的身影,六公主只好拉着云姝回她自己的寝宫去。
路上边走边说:“母妃总想将臻琪儿纳入我二哥的府中去,可惜呀,二哥没瞧上她。你看我二哥刚刚的态度是不是已经很明显了?这都不知道第多少次了,要是我,早就没脸再来了,可她仍是一逮着机会就在我二哥面前卖弄,我看着都烦了。”
云姝前世因对他有意,对环绕在他身边的一些莺莺燕燕多多少少有一些了解。
臻琪儿确实是一名痴情的女子,为了慕容长卿推拒了不知多少良配。等了他许多年,直到二十岁,满城适嫁的青年才俊都已娶了亲,她仍未嫁人。
云姝在被云瑶谋害出事之前,曾听闻臻琪儿已经搬进了尼姑庵,要剃度出家了。当时还对这个痴情的女子产生过些微的怜惜之情,可当云姝九死一生,藏在圣殿苟且偷生之时,却又听闻她已被纳入郁南王府,成了那个人的侧妃。
臻琪儿执着了半辈子的事,终于得偿夙愿了。可见有时候遇到了难事,真的不要轻易放弃,在坚持坚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梦想成真。
对于六公主所说的没瞧上她,云姝心底却在暗自腹诽:瞧没瞧的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装的冷酷无情,将来不还是要将人娶回府上,何苦现在这般折磨别人。
六公主忽然扭头问云姝,“对了,你刚刚怎么突然问是不是走水路,你以前去过北塬吗?”
云姝摇了摇头,说听她大哥提及过,只是随口一问。六公主哦了一声,也没在深究这件事,云姝轻巧的转移了话题。
夜深了,六公主就寝之后,云姝悄悄的退出了厢房。
她挑着宫灯准备离开辛慧宫,经过适才的宴客厅时,忽然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阵碟碗破碎的声音,紧闭的房门内传来甄淑妃厉声的斥责。
“若无你舅父的兵权加持,你何来今日这般稳固的局面?本宫让你娶琪儿,你竟觉得本宫是为了壮大娘家的势力,本宫煞费苦心的筹谋是叫你这般糟蹋的吗?”
“不是儿臣觉得,若儿臣真依照母妃的意思娶了臻琪儿,那就是父皇觉得,是全天下都会觉得这是你的私心!如今上京城上下都在传儿臣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消息如何传出?母妃是想借天下人的口逼迫父皇立儿臣为储吗?”
“母妃切莫忘了,从前的萧贵妃是因何从一个宠冠六宫的地位被贬入冷宫,最终悬梁自缢。七皇弟又是因何被流放东漠永世不得回京!儿臣奉劝母妃少与舅父家牵扯,否则暴露了野心,您就是再步萧贵妃的后尘!”
话音一落,屋内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响亮刺耳。
云姝心头一跳,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屋内烛火晃动,变得静悄悄的,好半天都没在有声音响起,可就在下一瞬,房门忽然打开。云姝心底一惊,急忙闪身藏在了背阴的角落里,焦急的熄灭了宫灯。
她躲的匆忙,并未看清出来的是谁,无论是谁,若逮到了她在偷听,都难以善了。
云姝又等了一会,确定没人注意到她,这才提着熄灭的宫灯悄悄从后角门走出了辛慧宫。
第五十三章
前往集贤苑的路上需要经过一处悠长昏暗的甬道, 迈过一个角门, 在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集贤苑了, 云姝步伐很快。
这一个多月以来, 除了两次休沐回了云家看望祖母, 其余的时间云姝每日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个两遍不止。她曾经特别的胆小怕黑,可经历过人间地狱般的黑暗之后,才会觉得这昏暗的景色看起来都似光明般的美好。
只不过有点冷。
寒风呼啸的涌进来, 云姝裹紧了衣领,埋着头, 贴着墙根的避风处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她忽然就慢了下来,最终站在了原地不动了。
视线的前方,在一片朦胧晦暗之中, 此时有一道倾长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在烈烈寒风之中,身姿挺拔如松,挡住了前行唯一的道路。
即便看不清脸,可云姝通过轮廓依旧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对于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必经之路上,云姝发觉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原来潜意识里已经料到了。
“王爷。”她认命般的开口,远远的福身行礼。
慕容长卿逐步上前, 从黑暗之中显露真容, 走到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少女纤瘦的身板,第一个想法竟是她似乎长高了一些?
看来在长乐那过的很是滋润,枉她父兄还日日惦念的寝食难安。
慕容长卿看着只露给他一个黑融融的发顶,头埋的很低的云姝, 声音清冷的问;“既有胆子偷听,还跑什么?”
云姝不答话,他缓缓的又走近了两步。
“都听到了什么?”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危险的味道,如潮水一般侵蚀过来。
云姝下意识的后避一步,抬眼看了看他。光线暗淡,脸上的巴掌印看的并不清晰,左侧嘴角处却有一丝暗色的痕迹,她指尖撵着袖子里的手帕,又朝里塞了塞,低下头去。
“听见王爷挨打了。”云姝诚实的回答:“我只是路过,并无意偷听,躲起来是怕王爷难堪。”
“……”
现在说出来他难道就不难堪了吗?慕容长卿本还想吓唬吓唬她,突然也没了兴趣。探手进袖口中取出了一个锦囊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送给本王的?”
云姝闻言抬眸去看,又急忙去摸腰侧,摸了一个空,下一刻就想伸手将锦囊夺回来,可慕容长卿却微微一扬手,仗着身高的优势轻松的避了过去。
“抢什么?”他挑眉问,“本王瞧着上面绣了长安二字,难道不是送给本王,寓意了本王此行平安之意吗?还是说,你不希望本王此行平安?”
云姝能说不是吗?
说不,就是大逆不道,她只能说是。
虽然锦囊之内的东西原本确实是打算送给他的,可……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转念又一想,其实她再怎么瞒着也无济于事,这么久了也没改变他对她的看法。果不其然,在云姝念头落下的瞬间,就听他开口提起了先前宴客厅内的水路一事。
“你借着长乐之口提及北塬水路,是要提点本王什么吗?水路上有什么?海盗?海啸?还是伏击刺杀?”
“王爷就不能想点好的吗?”
“噢?不是这些?难不成还有温香软玉等着投怀送抱不成?”
云姝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前一刻才挨了一巴掌,嘴角的血都没擦干净就想着温香软玉……云姝深吸了一口气,答道:“那王爷怕是要失望了。”
慕容长卿顿时失望的一叹,复又拿起锦囊看了看,“你亲手绣的?绣工不错。”
“买的,一两银子,买一个送一个。”
“……”
看他被噎的愣神,云姝心下很满意,终于找到点报复的痛快。她随后淡然的说道:“王爷回去拆开锦囊看看便知,云姝告退了。”
话落她福身行礼,走出几步忽然又被他叫住。云姝只好再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王爷还有何吩咐?”
月色之下,少女亭亭玉立,眸色疏淡漠然的望着他。慕容长卿和她对视,说不清被她那眼神瞧着是什么滋味。
她总是这样看他,从初次见面就是这样。
慕容长卿受云泊霖的托付好好关照云姝,入宫的第一天他给她上了一堂课,自那以后月余未见,可她的一举一动却都在慕容长卿的掌握之中。
他知道云姝一直安分守己,而且在这辛慧宫内过的还很不错,就连母妃都对她另眼相待。
有时候他来给母妃请安,远远的也能看到她跟在长乐的身边。前头的长乐无论是蹦是跳,欢脱的恨不得要插上翅膀飞上天,跟在后头的她永远都是沉稳雅静的,慢悠悠的随同。
慕容长卿发现,她哪怕是对着辛慧宫的小太监都能微笑相对,态度好的无可挑剔,可见了他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冷淡的让人不解,让人不忿,让人心生恼火。
可偏偏她大多时候又都礼仪周全,不曾冒犯,慕容长卿也不能就因着她没有阿谀奉承的讨好他而发火,所以他都感觉到了憋屈。
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可以给他制造这种感觉的人,目前还只有她一个。
慕容长卿攥紧了锦囊,忽的一转步伐,大步朝她走去,“本王送你。”
云姝眼底闪过讶异,“我自己可以走。”
慕容长卿立即皱眉,满脸不悦,“本王想送,你有意见?”
云姝说不敢,“王爷请随意。”她稍稍后退了几步,等着慕容长卿从她身侧走过,云姝才不紧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后。
迈过了角门之后,视线开阔了许多,月光投照下来也显的路面更加明亮,将两道身影拉的极长,交叠的映在了宫墙之上。
慕容长卿看着影子里的她还提着一个灯笼,随口问道:“有灯笼为什么不点亮?”
“灯油洒了。”
“云姝。”他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云姝抬眼看着走在前头的高大身影,轻轻的嗯了一声。便听他接着说:“你说今日无意偷听,恰巧路过,这话也就是说给本王听,换了一个人,你今日就要脑袋搬家了你知道吗?”
“云姝知道。”
“这是本王第五次救了你的命,你知道吗?”
“知道……”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况且还是五次……”他顿了顿,偏头看着云姝,“即便本王将来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世上万人皆可恨我,怨我,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
云姝盯着他看,“若王爷杀我,我也恨不行,怨不得吗?”
慕容长卿倏地脚步一顿,目光直直的望着她,“所以,你一直以来都不待见本王,是因着将来本王可能会杀你?”
“……”
被套话了吗?
“你干什么了?”慕容长卿蹙眉逼近,微眯着眼眸盯着她,“本王剑下亡魂无数,却从未有冤鬼。你既有可能被本王斩杀,那必然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云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克制住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王爷未免太过自信了,将来的事,谁说的准,还是不要轻易夸言的好。”
慕容长卿满脸的不以为然,还待在说些什么,云姝突然抽出袖子里的手帕上摁在了他的嘴上。
“?”
慕容长卿看着咫尺内胆大包天的少女:“你在……干什么?”
“王爷这嘴角还挂着血呢,淑妃娘娘这一巴掌打的太狠了些。明日王爷就要领军平叛,当着三万大军的面顶着个红肿的巴掌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还是早些回去冷敷处理,剩下的路,云姝自己走就好。”
说完她就松了手,手帕立即从慕容长卿的嘴角飞离飘落,他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云姝福身行礼,然后转身提着宫灯快步而去。
慕容长卿有些憋闷的摸了摸嘴角,确实有一道干枯的血迹被他忽略了。无奈的拿着他接住的手帕去擦,刚刚没太注意,此刻却觉得清淡的香气阵阵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