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瑾有些意外,程老侯爷还在这里,程元璟发话做主?她悄悄去看程老侯爷,发现对方平静坦然,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不妥。
行吧,既然程老侯爷自己都不在意被儿子冒犯,她讨嫌什么。程瑜瑾站起身,笑着对程元璟说:“侄女不知九叔今日回来,有失远迎。九叔一路上可好?”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花一样的笑颜,心里暗暗想,他果真离开京城太久,都跟不上京城的动态了。现在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倒都一副好皮相。要不是亲眼所见,程元璟也不信,这样一个温柔漂亮的小姑娘,会一巴掌甩到未婚夫脸上。
程元璟说:“不妨事。外面的事情,本来也不该你一个晚辈操心。”
程瑜瑾听到“晚辈”这两个字从程元璟口中说出来,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程元璟和她看起来没差多大,却自然而然地脱口叫她晚辈,程瑜瑾实在没法淡定接受。
但是谁让她祖父难忘旧情呢,程瑜瑾只能接受这个仅比她大了五岁的叔叔。
正好程瑜瑾在,程老侯爷问:“大闺女,我问你,你和霍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静而悄地朝程元璟瞟了一眼,程老侯爷不问世事,能知道这种事,不作他想,必然是程元璟带来的。程瑜瑾以为她的动作隐秘迅速,可是程元璟却准确地回过头,还对着程瑜瑾笑了一下。
程瑜瑾更加紧张了。她拿不准程元璟是怎么和程老侯爷说的,于是先保守地说:“祖父,我和霍侯爷……已经没关系了。”
“什么?”程老侯爷皱眉,“小小年纪瞎说什么,你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妻,以后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怎么叫没关系了?”
程瑜瑾低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低落:“霍侯爷今天……是上门来退亲的。”
“什么!”程老侯爷这次更吃惊,连嗓门也不自觉变高。程元璟也意外了一瞬,原来是退婚,怪不得她一巴掌瞄准了对方的脸就去了。如果是这样,那倒确实该打。
程老侯爷竟然不知道退亲,看样子也不知道她打了霍长渊一巴掌的事。这下程瑜瑾就放心了,原来程元璟没和老侯爷说多少,比她预料的,少多了。
程瑜瑾放开了手脚,低声控诉:“孙女实在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但是今天一早,霍侯爷突然登门,一进门就冷言冷语说要退婚。孙女茫然无措,想过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听到他对祖母说……”
程瑜瑾头压得越发低,似乎是忍不住眼泪又不想被别人看到,故而低头不肯露面。程元璟笑而不语,静静看着程瑜瑾哭诉,如果她当真哭了的话。
程老侯爷果然揪心了,问:“他说什么?”
“他说,没有原因,他就是想和孙女退婚。他后来还说,我沽名钓誉,虚伪造作,他解除婚约后,不会有人再来娶我了。”
程元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睨了程瑜瑾一眼。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当时从外面进来,本来想去看看程老侯爷的病,结果在回廊上遇到了一对男女吵架。程元璟领域意识极强,他停住脚步,打算等这对年轻人吵完了再过去。
虽然从时间上来讲,程元璟才是先来的。
没曾想,他却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出戏。
直到现在,程家这位大小姐还在算计,“沽名钓誉”、“虚伪造作”是霍长渊的原话,但是被程瑜瑾似有似无地调了语序后,整个意思完全不同。程瑜瑾想在祖父这里买委屈得便宜,又怕被他揭短,所以故意玩弄一些文字游戏。
程元璟,还真没这么闲。
程老侯爷听到后果然震怒,大骂霍长渊这个孙子。程瑜瑾听得舒心,时不时补充一句,她明眸如点漆,轻轻转了一圈,顾盼生辉,目光落在了程元璟身上。她说:“霍侯爷有军功傍身,侯位还是圣上亲自关照的,他前途不可限量,看不上我亦是正常。只是,他羞辱我没关系,却没道理埋汰整个程家。九叔,你说是吗?”
程老侯爷紧张地朝程元璟看了一眼,皇太子只管发号施令,天底下有谁敢用这种语气和太子说话?程老侯爷沉下脸,责备道:“老大闺女,不得放肆。”
放肆?她哪里放肆?程瑜瑾完全被问住了,聊天时你来我往,谁不是这样处事的,程老侯爷竟然说她放肆!
难怪程老夫人对小薛氏恨得牙痒痒,程老侯爷这偏心,未免也太明显了。
程元璟明确感受到程大小姐不悦地打量他一眼,虽然没表现,但必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程元璟没有在乎,反而问:“霍长渊的侯位是圣上关照的?”
“哦,这件事啊。”程老侯爷解释道,“正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桩事,圣上在庆功宴上看到霍长渊和太子年龄相近,就问了几句,之后下面的人便把霍家爵位的事办了。”
程老侯爷这话是专门说过程元璟听,可惜程瑜瑾并不知道,她毫无防备地接话:“说到底,霍长渊沾的还是太子殿下的光。皇上思念太子,恩泽波及霍家,也不知道他们家得意个什么劲。”
程老侯爷完全没料到这句话,他吃惊地看着程瑜瑾,嘴巴都合不拢。敢以这样随意的口吻说皇太子,还一带而过,恍如拉家常,也太大胆了吧。
程瑜瑾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我……我说错话了吗?”
一旁的程元璟轻声笑了,虽然从程瑜瑾进来后他就一直浅吟淡笑,但是现在不一样,是那种真心的、发出声音的笑。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明确地表明情绪。程瑜瑾惊讶中带着莫名其妙,程老侯爷却突然松了口气般,也露出笑容。
他先前说了那么久,没见太子分毫表态,反而太子还很不愿意谈这件事。没想到小姑娘随口一句埋怨,反倒解了太子的心结,还让殿下笑了出来。
太子从小经历人间疾苦,很早就变得深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这确实是保护色,可是,太子也很久没有笑过了。程老侯爷都记不清,程元璟上一次真心发笑是什么时候。
程瑜瑾眼睁睁看着祖父从如临大敌变成如释重负,又仿佛变得伤感重重,程瑜瑾挑了挑眉,笑着问:“祖父,九叔,怎么了?”
“没什么。”程老侯爷满身轻松,忽然又肃起脸严厉地教导程瑜瑾一句,“以后不可妄议朝政。”
程瑜瑾低头,恭恭敬敬应道:“是。”
程老侯爷放下心中一桩重担,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仿佛身上的疾病也轻快了。他对程元璟说:“九郞,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去看看老夫人吧。”
程老侯爷这话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询问,而程元璟竟然还当真思索了一下,才站起身,对程老侯爷轻轻颔首:“我去看侯夫人,侯爷您安心休息。”
程老侯爷忙不迭应好:“哎,好。”
程瑜瑾在一旁看着,眼睛眯了眯。这对父子相处,不太对劲。
程元璟已经起身,程瑜瑾连忙说:“祖父,我陪着九叔去见祖母,不打扰您养病了。”
程瑜瑾很快追到门口,程元璟眼角朝后扫了一眼,一点都不意外。
以程瑜瑾多年在宅门的生活经验,两人同时告辞,显而易见应当一同出门,一同走路。然而等程瑜瑾穿上大红披风,换好皮靴后,程元璟竟然不等她,直接出去了。
程瑜瑾吃惊了好一会,这个人真的是靠自己升到四品的吗?这样无所顾忌、不通人情的行事风格,别说官场,就连在大宅门里也活不下去吧?
程瑜瑾匆匆蹬好鞋,从丫鬟手中拿上小铜手炉,就一掀门帘跑了出去。
走到外面后,寒风一阵阵扑到脸上,空气中带着雪后独有的清冽。程元璟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阵呼唤声:“九叔。”
程元璟一出生就是嫡长皇子,小时候宫廷湍流激烈,但是后宫外朝再怎么斗,也没人敢苛待到皇长子身上,至少明面上不能。程元璟从小生活尊贵,三岁之后还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照顾起居,刚过了五岁,皇帝就根据祖制,立他为皇太子。
没有人敢让程元璟等,程元璟也从来没有等人的习惯。
有人从后面叫他,还让他停住,这对程元璟来说实在是新鲜事。也是鬼使神差,程元璟还当真停下,垂着眸子,看那个火红的身影一步步跑来。
难得,她原来会跑啊。
程瑜瑾可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如何在心里编排她,她停在程元璟身前,即使不停腹诽什么人哦这么大的架子,但有求于人的时候,程瑜瑾向来十分上道。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眼如月牙,温暖又漂亮:“九叔,你走的可真快。”
程元璟还是静静看着她,见程瑜瑾许久都不说来意,皇太子殿下没了耐心,直截了当地问:“何事?”
程瑜瑾脸上的表情硬是撑住了,她眨眨眼,露出标准的大家闺秀式笑容:“九叔刚刚回来,侄女本该为九叔接风洗尘,可是……却让九叔撞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程元璟知道她追上来想做什么了,他微微含笑,想看看这个女子还能说什么。
程瑜瑾端着弧度完美的笑,眼波流转中倏然闪过许多试探:“都说家丑不外扬,然而这桩事,在家里也不太好说。一则祖母为我操碎了心,祖父身体还病着,用这些琐碎的事情去烦扰长辈,实在不孝。二则婚姻之事毕竟事关名节,若只有我一人便也罢了,但是靖勇侯毕竟是皇帝亲自关照过的人,在圣上面前也是留了底的,我们随意编排他的私事,恐于宜春侯府声名不益。三则……”
程瑜瑾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三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占据道义上的高地,先甩出冠冕堂皇的忠义仁孝,任是谁都没法说她不对。程瑜瑾按照自己惯常的手法给程元璟垒高台,没想到他听了一会,突然说道:“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程瑜瑾愣了一下,身为宜春侯府大姑娘,以嫡以长为尊的宗法制度的直接受益者,程瑜瑾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听过这种话。
模范闺秀程瑜瑾顿时就恼了:“你说什么?”
第6章 叔侄
程瑜瑾语气说不上好,她虽然只是个空架子,但也是一个风光的空架子,只要程老夫人愿意继续捧她,庆福郡主没有失势,她就是宜春侯府最尊贵的大姑娘,哪个人敢说她废话多?
程瑜瑾瞪人时,一双画一样的眼睛圆溜溜的,可算流露出些真实脾性。程元璟心道这样还顺眼些,原来程瑜瑾的样子,程元璟看着都替她累。
程瑜瑾气愤不已,然而面前这位主没有丝毫动容的模样,还在问:“还有话没有?”
程瑜瑾眼睛愈发圆,程元璟看到她的表情,自动提取了答案。他转身就走,那架势完全不把程瑜瑾当回事。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后面冷冷喊了声“九叔”,没有反应,她忍无可忍,直接快步追上去,堵到程元璟身前。
程元璟身边离得近的随从都是知晓内情的,一个面貌干净侍卫模样的人便皱了皱眉,敢堵太子爷的路,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他这样想着,声音就压了压:“程大姑娘……”
如果程瑜瑾留心一些,就会发现这个侍卫唤她“程大姑娘”,哪有奴婢称呼主家,还要带上姓氏的?
程瑜瑾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站在程元璟面前,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他。
似乎是已经被看到了最糟糕的情况,程瑜瑾也不再扯着乖巧淑贤的皮,直接说道:“刚回来就让九叔看到那种事,想必九叔对我的印象已经跌倒谷底。不过九叔是长辈,更别说如今赐绯入仕,已经成了四品高官,九叔怎么也不至于和一个还未出阁的侄女计较吧?不怕九叔笑话,我今日刚刚被人退亲,心情激动之下,言行难免有些过激。然而男子可另娶,女却不能再嫁,霍长渊退婚不会有任何影响,而我,却连以后嫁人都是问题。我没有办法,只能在祖父祖母面前替自己乔饰一二。”
程元璟看着她,神情中看不出动容,自然更不会有怜惜。他说:“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瑜瑾笑了笑,说:“内眷的事情,当然和九叔没有关系。九叔只要什么都不说,就足够了。”
程元璟有点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稀奇,他虚长到十九岁,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指点他怎么说话。
他们两人现在离得近,程元璟低头对她一笑,虽然只是极浅极浅、根本不达眼底的那种,但程瑜瑾还是略有些恍神。
程家已经富贵了五六代,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再加上美貌姬妾的改善,程家的小辈相貌都不差。甚至得助于宜春侯府历代祖宗坚持不懈的不思进取、沉迷美色,到了程瑜瑾这一辈,他们家无论男女,放在同龄公卿子弟中,一个个都是独占风头、艳压众人的主。然而饶是程家最好看的男子,甚至算上程瑜瑾见过的所有年轻公子,都不及程元璟相貌好。
他身量高,眉骨分明,鼻梁笔直高挺,脸颊有棱有角,偏偏线条流畅漂亮,是一等一的好骨相。同时他还长得白,剑眉星目,睫毛浓密,嘴唇薄而红,皮相几乎无可挑剔。
这样的长相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简直可以称作漂亮。然而他的这种漂亮不是阴柔女气的漂亮,而是疏离淡漠、高不可攀的那种。
所以他只是牵唇笑了笑,程瑜瑾明明能感觉到他的疏远,可还是忍不住恍惚。
程瑜瑾赶紧回神,心想她可不能被对方看出来自己被他的相貌恍了神。程瑜瑾正要说些话圆场,就见程元璟笑完之后,毫不客气地从她身边擦过,快步朝前走了。
程瑜瑾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程元璟做事从来不需要同别人解释,更不必和人许诺什么。他本来也没打算和外人说程瑜瑾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虽然礼法总说女子应当温婉柔弱,逆来顺受,程元璟却觉得,像程瑜瑾这样阴险些也好。
省得如他母亲。
所以程瑜瑾本不必要追上来,现在听到程瑜瑾说她连以后嫁人都成问题,程元璟竟然生出些稀薄的恻隐之心。罢了,就绕过她这一次吧。
程元璟自认今天自己已经是难得的好说话,没想到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九叔。”
程元璟忍无可忍地停住,侧身看她:“你还有什么事?”
然而程瑜瑾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加速,从他身边蹭的擦过去,如高傲的天鹅一般走在他前面。
侍卫们个个都露出惊愕惶恐的表情,一个面皮极为干净的侍从低声问:“九爷,这……”
程元璟都被她气笑了,他按了按眉心,再抬头时脸上已经丝毫无异:“罢了,一个小姑娘,走吧。”
“诺。”
程瑜瑾气不过,心想她可是侯府大姑娘,一辈子都该走在人前面,凭什么受程元璟的气?所以她特意超过程元璟,一路端庄高贵地扔给他一个背影。
可惜程元璟个子高腿长,走路也比她快,等到程老夫人的寿安堂时,两人竟然是一起进门。
程老夫人大清早经历了一遭退婚,心情正糟,一抬头听到丫鬟禀报“九爷和大姑娘来了”,嘴角更是耷拉到底。
程瑜瑾走进程老夫人的屋子,精神明显紧绷起来。女子不能过问外面的事,同样,男子也不能插手内院。程老侯爷虽然是侯府最大的人,但是对程瑜瑾来说,远不及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的影响大。
程元璟察觉到程瑜瑾的变化,轻轻瞥了她一眼。等到进了内室,程瑜瑾身上那种绷着的感觉跟明显了,她笑着,给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女性长辈见礼:“孙女给祖母请安。母亲安好,二婶安好。”
程元璟的态度就简单多了,他只是点了点头,说:“侯夫人身体安康。大嫂,二嫂。”
程元璟有官职在身,听小厮禀报已经升到四品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考虑到程元璟的年纪,那就更可怕了。所以程元璟行礼随意,程老夫人脸色铁青也没有说什么,程老夫人都不敢追究,庆福郡主、阮氏这些平辈就更不敢了。
庆福虽然是郡主,还是世子夫人,但是程元贤现在不过是个挂名的五品闲职,一没实权二没油水,日后再有进益也难,所以庆福还真不敢得罪自己这位小叔子。四品就是一道坎,他们这些勋贵子弟靠着祖宗颜面和投钱,慢慢总能砸到五品六品,但是四品以内,就全靠真本事了。到了那个级别,根本不是花钱能解决的事。
所以听到程元璟进来,庆福郡主脸色僵了僵,也从座次上站起来,庆福都如此,遑论阮氏。满屋子中只有程老夫人坐着,程元璟说完之后,庆福和阮氏都笑着给他回了半礼:“九爷回来了。九爷回来怎么不往家里递个信,我们若是知道,就派人去城门接你了,哪用九爷自己操心。”
“有劳大嫂。”程元璟淡淡笑了笑,“我在外漂泊惯了,区区小事,不牢大嫂费心。”
庆福郡主递了个好,对方却完全不搭理的样子,庆福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抬手抿了下头发,勉强笑道:“九爷自己有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