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件事,顾然有些食不知味,他沉了沉脸,放下筷子,断言道:“但也不会在一起多久。”
常盛琢磨这话有内情,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顾然视线从自己搁在桌边的手机上一扫而过,没有多做解释,拿起只吃了一半的餐盘,留给他四个字:“他们不配。”
……
午饭后,虞舒又领着季洲逛了下学校,这才分开。
目送季洲进了高一1班的教室,她转身往楼上走。二三楼之间的拐角处,意外地碰到了顾然。
她点头打了个招呼,想接着往上走,却被顾然拦住了去路。
少年表情严肃,盯着她眼睛说:“虞舒,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虞舒猜想会是班级日志或者什么难题,却没想对方竟然点开手机递给了她。
“什么?”她愣愣地接下,有点不明所以。
顾然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示意她先看:“这是我找关系拿到的内部资料,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内部资料?”虞舒疑惑地低头。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份文件,记录着七年前的一起凶杀案。
死者是一位33岁的女性,被她的丈夫亲手捅死在出租屋内。两人当时育有一个10岁的儿子,案发时就在墙角亲眼目睹这场惨剧。
除了文字,还有几张血淋淋的配图,老照片像素不高,看上去有些模糊,却也叫人毛骨悚然。
她看了一半有些看不下去,问顾然:“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顾然没回答,让她接着往下看:“后面还有一份病历,你仔细看看患者的名字。”
虞舒连忙略过那些血淋淋的照片,直接跳至他所说的病历,“沈晏之”三个字直直闯入视线。
这是……?!
怕她不明白,顾然在一旁补充提醒:“薄晏之在被女方亲属接走前姓沈。”
虞舒感觉自己不小心触及了不该触及的秘密,心狂跳不止。
刚才那起凶杀案,结合这份病历,一切零散的信息都串联了起来——
薄晏之就是当年目睹自己父亲杀害母亲的小男孩,就是病历上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
全校都知道薄晏之是杀人犯的儿子,却不知其中还有生父杀死生母这样骇人的内情!
虞舒突然感觉这部藏有薄晏之秘密的手机有千斤重,沉重得快要拿不住。
顾然托住她的手。
虞舒侧头看向他,声音发颤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情人节那天,我在广场看到你们了。”顾然说。
“所以?”虞舒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顾然凝视她片刻,给出理由:“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他那种人在一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都最好马上和他分手。”
这话让虞舒听着很不舒服,她把手机还给他,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稍稍站离一步:“那种人?在你眼里,薄晏之是哪种人?”
此时,当事人正朝着三楼走来,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脚下一顿。
紧接着听到顾然的声音:“我并没有把人分成三五九等的意思,但薄晏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刚才的病历你有没有仔细看?他的症状里有明显的攻击性行为!谁知道他会不会受到那起凶杀案的影响也对你做出可怕的事来?叔叔阿姨好不容易和你团聚,你想他们担心吗?!”
一番话,让走到楼梯口的人彻底停下脚步。
薄晏之僵硬地抬起头,面容迅速褪去血色,平日里冷厉无惧的双眼此时此刻装满无助惊惶。
他和虞舒之间隔着的十几层阶梯,像是跨不过去的天河,让他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天窗的光迎面而来,亮得刺目。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漫天血红,怒吼、尖叫、哭喊汇成一阵轰鸣响在耳边,脑子混乱得快要炸开。
——“你疯了吗?!那些钱是我存着给孩子上学用的!你为什么要偷去买这些没用的奢侈品?”
——“什么叫偷?什么叫没用的奢侈品?这些东西我从小用到大!凭什么之之不能用?有时间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不如想办法出去多赚点钱!”
——“之之才十岁!他犯得着穿这么贵的衣服吗?还有那些进口零食进口玩具,你能不能别买了?我们家支付不起这些!”
——“听听你这个做爸爸的说的都是什么话?支付不起就去赚!我的儿子我要给他最好的!”
——“我难道不想给他最好的吗?但以我的能力给不了你爸给你的那些,之之也不可能像你爸养你那样养!我尽我所能让他吃饱穿暖有书读,而不是搞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薄曼凝,你给我清醒点!还当自己是豪门大小姐吗?”
从记事起,这样的争吵就没断过。
母亲出身豪门,却爱上清贫的父亲,遭到家人反对,便和他偷偷私奔,一路东躲西藏背井离乡。
或许一开始,两人都沉浸在这段勇敢的爱情中,但生活不只诗和浪漫,柴米油盐才是常态。
父亲因为放弃京市的大好前途,一路辗转,工作一次比一次不如意,最后在南府的小公司安定下来,收入微薄。然而过惯养尊处优生活的母亲却改不掉多年的习惯,刚开始可以为了爱情忍-耐,可有了孩子后,便控制不住地买大量高级儿童用品,败光辛苦攒下的积蓄后又想法设法借钱,负债累累也不停手。
两人不同的出身导致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三观,矛盾日渐暴.露,当初的甜蜜不复存在,只剩无尽的争吵。
后来,母亲实在无法忍受一辈子蜗居在贫民窟邻街的出租屋里没有盼头,她不能让爱情毁了儿子的前途,于是收拾行李打算回娘家。
他记得那天天气格外好,不小心丢了初吻的他通红着脸跑回家,方才的恼渐渐化为甜,他想着既然都亲了,那就勉为其难允许她长大后嫁给他好了!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笑了,然而推开门,却看到母亲提着行李箱,告诉他,他们要回京市住大房子过好日子了。
他从没去过京市,但知道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小新娘。他不情愿,问母亲能不能留下来。
母亲蹲下来揉揉他脑袋,说他们必须走:“我的之之怎么能在这种地方长大?”
再后来,父亲匆匆赶了回来,两个大人又开始了争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
他像以前那样,抱着膝盖躲在墙角,等待这场暴风雨快点过去。
直到,他听到母亲痛苦的惨叫……
父亲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刀子,刀尖深深埋进母亲身体里,那件纯白的连衣裙瞬间染成血红!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
就看到父亲通红着双目,疯了一样往母亲身上捅了一刀又一刀。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似乎染红了眼眸,整个世界一片血色。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离开我?!”
“阿凝,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狭窄的屋子里,再没了女人的呼吸,只听到男人悲痛的哭喊……
执行死刑前,男人隔着玻璃和他说话,目光一如既往的慈爱。他说:“之之,爸爸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但你要知道,爸爸很爱你,也很爱你妈妈。我想,你长大后会明白的。”
再后来,他被素昧蒙面的老人带回京市,改姓为薄。他住进了母亲所说的大房子,过上了无数人羡慕的优渥生活,可却并没有感受到母亲所说的快乐。
这里繁华却也冰冷。
日复一日,让他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会笑的。
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当年的笑容,却被人掀开面罩,露出拼命藏匿的丑陋。
他站在那里,浑身发冷。
当年的那些血仿佛渗进了皮肤,无论他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就像“杀人犯儿子”的标签,永远都摘不下。
一个目睹生父亲手杀死生母的人、一个被诊断心理有问题的人。
虞舒会怎么看他?
毫无疑问,会觉得他很可怕很肮脏——就像其他人一样。
这些年他在薄家受尽白眼,回来南府身世曝光后也被一群人避之不及。
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他,却无法不在意她……
如果她再度对他流露出惧怕,甚至是厌恶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会不会…活不下去……
第70章
那句话后, 便是死一般的安静。
顾然见虞舒有所动容,想继续劝说,冷不丁瞥见楼梯口站了一个人, 便下意识地望过去。看清对方面容后愣了一瞬, 旋即露出轻蔑之色, 丝毫没有被当事人抓包的心虚。
在他看来,薄晏之隐瞒自己那些可怕的过去, 才是无耻的那一方。
瞧见顾然表情, 虞舒若有所感地回了头, 视线也不过交汇了一刹那, 就看到薄晏之猛然别过头, 转身就走。
“薄晏之——!”
虞舒顾不上继续跟顾然理论,立刻追了过去。
听到她的喊声, 薄晏之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脚步将她远远甩在身后,狼狈又仓惶。
她看过来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以至于除了逃没有别的选择。
——“看看!就是他!薄家大小姐在外面生的野种!真搞不懂薄老爷子怎么想的,再怎么后继无人也不能把他接回来啊!那可是杀死他女儿凶手的种!谁知道他骨子里是不是跟他爸一样坏?”
——“滚远点!杀人犯的野种!先生只是把你接回来当条狗养着,别以为自己就是薄家的继承人!呸!”
——“听说了吗?那个野种居然把高家的孩子从楼上推下去了!我就说嘛,上梁不正下梁歪, 杀人犯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
——“瞪我干什么?要杀人了吗?哎哟,我好怕哦!狗杂种!再瞪老子把你眼珠子挖了!”
那些回忆像挥之不去的噩梦,不断交织在脑中。
他忽然想起新年那晚虞舒问他的那个问题——“新的家人对你好吗?”
当时他撒了谎, 告诉她“好”。但其实不好,一点都不好!这些年在薄家的日子有如地狱!
他是京市上流的笑话,受尽白眼和欺辱。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母亲私奔生下的野种,老爷子人前装糊涂,人后恨他入骨。可偏偏又舍不得他身体里流淌着的那一半薄家血脉,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那些日子很难熬。
每一个夜晚他都蜷缩在黑暗中,乞求能快点长大,好远远逃开这些痛苦。只是越长大却越明白,有些宿命根本就逃不掉。
老爷子不会放过他。
就像“杀人犯儿子”这一身份,将伴随着他到老到死,永远无法摆脱……
他一路横冲直撞、漫无目的地逃,最后走到教学楼背后的小道尽头,发现没路了。
虞舒紧随其后,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回头想从她身边走来,然而她却张开手臂朝他直接扑了过来!少女纤细的胳膊紧紧抱着他,并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力度,他却…挣脱不了。
虞舒一边喘气一边抬头。
薄晏之慌忙别过脸,喉结上下滚了滚,挤出艰难的两个字:“放手……”
“凭什么?”虞舒偏不,这会儿丢下平日的羞赧,又往他怀里凑了凑,理直气壮地说,“你是我男朋友,我就要抱!”
他狠下心去扳她肩膀,刚把人从身上撕下来,她又像吸铁石般缠了上来。这回手脚并用,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