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徐达出身在濠州一个贫苦的农家,与张氏成婚之后,徐达投奔了一位同乡好友参加了起义军。
六年前,徐达当初投奔的同乡朱元璋推翻旧朝,登了大宝。作为新皇打天下时首当其冲的功臣,徐达封官拜相,官至中书右丞,功成名就的徐达将这才将乡下的母亲接到魏国公府。
徐老夫人原本生于乡下,长在乡下,老来沾了儿子的福气,成了尊贵的国公府老夫人,然而多年卑微的烙印已深深刻在徐老夫人的眼神里、形影动作里,难以更改。
“趁着琳琅还没到,我有话要和母亲说。” 颇有显贵风范的谢氏走到徐老夫人近旁,笑盈盈地开口说道。
谢氏便是徐达的正室夫人,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如今,在名义上,谢氏便是徐琳琅的母亲了。
谢氏体态丰腴,上着云锦镂金掐花蜀锦对襟外裳,下穿五色锦绣金裙,通身穿戴富贵逼人。
一张脸算不得美貌,不过胜在一双丹凤眼生的好,加之珠翠环绕,华服加身,便也有几分看头了。
当年,徐达离开原配张氏,外出征战,还娶了一名夫人,便是这位谢夫人了。
徐达另娶,并非寡情薄幸,谢夫人之父为前朝重臣,为了拉拢谢再兴,朱元璋便让徐达娶了谢再兴的次女小谢氏。就在张氏生下徐琳琅的第二年,谢氏也生下一女,唤名锦芙。
徐达封官拜将之后,按常理来说,张氏为正妻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可天下初定,圣上需借助前朝旧贵的势力,既需压制,又要安抚,在错综复杂的缘由下,徐达只能立谢氏为正。
原本是原配的张氏便成了妾,正经场合上,也只能被唤做一声张娘子了。张氏与谢氏的正侧难定,子女的名分却好做主。徐达将张氏之女徐琳琅记在谢氏名下,给了徐琳琅嫡长女名分。
徐达与张氏说了自己的不得已。张氏能体谅徐达,却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便托说自己在濠州乡下住的习惯自在,只想呆在濠州。
徐达劝了十余天都未曾动摇张氏,便只的接了父母亲眷回应天,给张氏置了宅子家仆,留了徐琳琅与张氏在濠州。
由此,谢氏便是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
谢氏看了看四周,开口道:
“这些年母亲也听从濠州乡下来的亲戚和下人说了,琳琅那丫头不喜欢学习规矩礼仪和诗词学问,只一天到晚和那些乡下丫头小子厮混,且张姐姐也不规劝。”
“等琳琅那丫头来了,若是礼数不周全,老夫人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日后细心□□徐琳琅便好,想必过上一些时日,也能有个体统。”
谢氏的语气霎是诚恳。
不过,谢氏这话,倒是更像是在说给徐家的亲眷们听。
这话戳到了徐老夫人心上,徐老夫人早已听说,这些年张氏丝毫不用心教养琳琅,硬是将堂堂的国公府大小姐养成了一个乡下丫头。
天下初定,礼教凋敝,今圣上登基伊始便分外注重规矩礼数。
故而,皇家贵族,公候大臣都行规矩步,依礼而行,生怕在礼数上行差踏错,惹了圣上不悦
徐老夫人之前就听人来报说徐琳琅不愿意学习诗书规矩,不喜学才艺女红不思进取,偷闲躲懒,丝毫不像大家闺秀。
徐老夫人固然失望,可依然疼这个孙女。
想着徐琳琅要来,徐老夫人开心的几天晚上都没睡着觉。
谢氏说这番话,当然不是为了维护徐琳琅,不过是先在大家心里留下徐琳琅的偎庸堕懒的印象。
有了这样的印象,纵然徐琳琅再是嫡长女,日后也难以在府里有威望了。
再着,谢氏说了这番话以后,等徐琳琅来了,礼数上有了差池,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去教导徐琳琅,这样便可以牢牢把徐琳琅捏在手里了。
谢氏环顾了一圈堂前的众亲眷,面色威严地叮嘱了眼前的几个孩子:“琳琅虽然是府里的大小姐,可是她毕竟是在濠州乡下长大,比不得你们懂得规矩,等会儿琳琅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们可不许笑,要是有哪个说错了话笑出了声,我可不饶你们。”
一众孩子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土里土气、呆头呆脑的乡下丫头模样。
谢氏这几句话说道巧妙,看着是维护,实则是贬低。
此时,众人都觉着徐琳琅是一个不知礼数的乡下丫头罢了。
纵然再有嫡长女这个身份,大家也难以对徐琳琅生出敬重了。
“大小姐到了”。传话婆子的通传声一落,徐老夫人便颤颤巍巍的从坐上站了起来。
“母亲,您且坐下吧,还没有长辈站起来迎小辈的礼数呢。”谢氏在旁边劝道。
徐老夫人原本也是个乡下婆子,托了儿子的福成了贵人,知当今圣上重视礼仪,自己也不想丢了儿子的体面,故而分外注重,听谢氏这么说,徐老夫人便又坐了回去。
谢氏说话间,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进了厅堂。
堂内一众亲眷颇有些意外,不是一个乡下丫头吗,眼前进来的姑娘,明明通身的大家派头。
十二岁的徐琳琅上着妆花缎织百花飞蝶锦褂,下穿撒花烟罗裙,梳着双螺髻,小脸粉嫩生白,睫毛纤长,眸子幽黑,此刻款步而入,宛若天人。
满屋子的人都愕然,不曾想徐琳琅如今竟生的这般标致。
徐琳琅的两个伯母在徐达立府前也曾与徐琳琅在濠州乡下生活过几年,可那时候徐琳琅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假小子,日日穿着些粗布衣衫,和一群乡下孩子跑来跑去。
见过徐琳琅小时候模样的人都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出落成这般模样。
徐琳琅的那几个堂哥堂姐都不敢认徐琳琅了。
徐琳琅的那几个堂兄堂姐,幼时都是和徐琳琅一同在濠州乡下的,后来徐达立了府,将亲眷们都接到了应天府。这些孩子便也和徐琳琅分开了。
六年时间,这几个堂兄堂姐已经待徐琳琅生分了。早在徐琳琅来之前,他们就被自己的母亲安顿了,不要和徐琳琅走的太近,免得惹的谢氏不悦。
谢氏现在是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徐家的亲眷要想沾魏国公府的光,可不是得巴结好谢氏。
站在谢氏身旁的徐锦芙,看到一身华服,眉目娇妍的长姐,嫉恨溢于面上。
谢氏自嫁与徐达之后,育有两女,大的是徐锦芙,只比徐琳琅小一岁,小的是徐锦薇,尚在襁褓。
除了这两女,谢氏还将自己通房丫鬟孙氏生下的儿子徐辉祖记在了自己名下,当做嫡长子养着,徐辉祖现年六岁。
徐锦芙梳着同徐琳琅一样的双螺髻,发间别着白玉孔雀簪,着一身烟霞锦绶藕丝衣裙,五官俱颇为精致,可凑在一张脸上,却失了美感,相貌只算平平,且徐锦芙的眼睛小,便愈发的其貌不扬。
可徐锦芙偏偏对自己的样貌颇为自负,应天府一众的夫人,这个夸她眼睛漂亮,那个夸她鼻子挺翘。
大家都这样夸她,她怎么可能不好看。
徐锦芙倒是忽略掉了,夫人们只单夸过她的五官,可从来没人直接夸她漂亮,在徐锦芙心里,夸自己五官好看可不就是夸她好看吗。
徐锦芙又瞥了徐琳琅一眼。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个乡下丫头今日这般好看,定是因为她穿了母亲给她带过去的锦缎华服,任是哪个乡下丫头穿上这么名贵的衣裳,寒酸破落劲儿也要被遮上几分。
要是自己穿上这身衣裳,不知道要比她好看多少倍。
等下她行礼拜见时候,便要露出那不上台面的土气了。母亲告诉过她,路上苏嬷嬷会给她这位长姐教了一些错的礼数。徐锦芙这些日子,就等着徐琳琅来了后看笑话了。
思及此处,徐锦芙便又打起了精神等着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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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徐琳琅走上前来,看到了端坐在堂前的祖母,瞬间红了眼眶。
上一世,徐琳琅见到徐老夫人时候,见祖母面上表情客气,只觉她和祖母生分了,却不知祖母原是有所顾忌。
徐琳琅又想到,苏嬷嬷路上告诉她,祖母现今最为疼爱锦芙,提都不提自己半句,便也有了心病,加之出来乍到,心内惶恐,向徐老夫人行礼时笨手笨脚,贻笑大方。
“孙女给祖母请安。”徐琳琅侧了侧身子,福了一福,行了一个问安礼,仪态从容,举止如仪。
众人都有些意外。
“好孩子,快到祖母身边来。”徐老夫人朝徐琳琅招了招手。上一世,徐老夫人朝徐琳琅招手时,徐琳琅只觉得徐老夫人是作态罢了。
此时,徐琳琅见到徐老夫人叫她,乖巧的走到徐老夫人身边,目中含泪:“祖母,一别多年,锦云好想您,看到您身子骨这么硬朗,锦云也放心了。”
“我的云儿,祖母可是多年未见着你了,祖母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如今已这般大了,还出落地这般标致,祖母真是、真是~。”
徐老夫人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徐老夫人本就一直惦记着徐琳琅,见孙女也这般惦记自己,抱住徐琳琅,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六岁之前,徐琳琅还叫做徐锦云,琳琅这个名字,是皇帝赐下来的。
皇帝封了六位国公爷,给每一家国公府的嫡长女都赐了名。
彼时的徐锦云,已经被记在了谢氏名下,成了嫡长女,这“琳琅”二字,自然就成了徐锦云的新名字。为此,谢氏砸坏了丽景苑所有的玉器。
因着徐琳琅,谢氏的女儿徐锦芙便成了嫡次女,无法跻身“公门六玉”。
谢氏做姑娘的时候,就是府中的嫡次女。
府里有了什么好处,都得先紧着谢氏的长姐,就连嫁妆,谢氏的长姐都要比谢氏多一倍,谢氏颇为不平。
而徐锦芙,明明是正妻长女,却硬生生的成了次女,每当思及此处,谢氏便恨张氏母女恨的咬牙切齿。
云儿,徐锦芙皱了皱眉头,这乡下丫头,长了自己一岁,这才侥幸得了圣上赐名。
徐琳琅这个名字,本该是她的才对,她才配被称为“公门六玉”、
日后,等这乡下丫头露出了她那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整个应天府便会知道,这乡下丫头算个哪门子“玉”。
“惹的祖母掉眼泪,是孙女不孝。”徐琳琅自己掉着眼泪,还拿出帕子给徐老夫人抹眼泪。
“好孩子,你父亲事务繁忙,正在朝里,你先去见见你母亲、伯母和弟弟妹妹们吧。”徐老夫人收了收眼泪,怕徐琳琅失了礼数,忙让徐琳琅去见过一众亲眷。
徐琳琅一一问过几个婶母,又去和几个堂兄弟姐妹问了好。
问好的时候,徐琳琅举止如仪,落落大方。
上一世,徐琳琅也向这些人问了安,那些人却捂着帕子偷偷笑,眼中的轻蔑欲发溢于言表。
徐琳琅开始紧张起来,后面的见礼愈发心虚,做的一塌糊涂。
后来徐琳琅才知道,是苏嬷嬷给自己教错了规矩,所以她才落了人嘲笑。
苏嬷嬷教她一进门给徐老夫人行了磕头跪拜大礼。原本小辈向长辈行磕头跪拜大礼也无错处,可这其中自然有讲究,若是只有祖孙二人或是逢节过寿所有小辈们皆向长辈行跪拜大礼之时,那便也无差池。
可是这样的场合,别的小辈都垂立两旁,唯有身为长姐的徐琳琅行此大礼,便会让别的小辈颇有临下之感。
且苏嬷嬷教的跪拜大礼,动作笨拙僵硬,徐琳琅方一跪下,顿时显出了几分呆笨。
苏嬷嬷还教徐琳琅向徐锦芙行问安礼。
一时满屋愕然,徐琳琅身为长姐,和徐锦芙互问安好便是,不想她却这般谦卑,竟然向她的妹妹行了问安礼。
徐锦芙竟面不改色地应了徐琳琅的礼:“姐姐请起。”
徐琳琅在众人轻蔑和嘲笑的目光里,愈发的局促不安,手忙脚乱,被一屋子人看了笑话。
后来徐琳琅问起苏嬷嬷,苏嬷嬷捶胸顿足的哭着说:“奴婢是下人,哪里能把贵人见礼的礼数都知道,只是老奴路上担心小姐什么都不会,这才把自己会的教给小姐,不曾想竟然是错的,老奴对不起小姐,可老奴也是一片好心,小姐,你责罚老奴吧。”
听了苏嬷嬷的话,徐琳琅只以为苏嬷嬷是一片好心,只是不全知道那些礼数罢了,哪里舍得责罚苏嬷嬷。
此刻,徐琳琅行礼开合自如,行止仪态大方,毫无差错。
苏嬷嬷如罹雷击,怎么会,她明明不是这样教徐琳琅的,徐琳琅怎么会都做对,定然是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偷偷教了她,以雪,对了,定然是以雪,她不在徐琳琅身边的时候,都是以雪和徐琳琅在一起,且每天晚上都是以雪陪着徐琳琅睡觉的,也只有以雪有这个机会了。
以雪这个贱婢。
苏嬷嬷心内惊惧,偷偷朝谢氏的方向瞅上一眼,果然,谢氏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没有人知道,诗书精通,才艺卓绝,应天府的闺阁少女,没有人比徐琳琅更当的起这两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