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从没有听说过裴家三老爷的这些轶事。
别人说起裴家三老爷,都话里话外透着荣幸地说一声“我认识”,或者是“我见过”、“我和三老爷喝过酒吃过饭”之类的。她从来不知道裴家三老爷小的时候还曾经这样轻狂浮躁过。
她以为裴家三老爷从小就是个稳重、懂事、知书达理的世家子呢!
郁文好像也没听说过裴家三老爷的事,直呼想不到。
鲁信不以为然地道:“成王败寇。现在他小小年纪就在六部观政,裴家又有意疏导,谁还会不识趣地继续非议裴三。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没根没桩的,被人当浮萍算计了。”
郁文知道他又要发牢骚了,忙劝他道:“你总比我好一些。我爹就是个做漆货生意的,令尊好歹是个秀才,给左大人当过幕僚,是读书人家出身。”
左大人名光宗,两榜进士出身,在苏浙任巡抚期间,曾经多次击退海盗,造福苏浙百姓。累官至兵部尚书,死后被追封为襄懋。是苏浙出去的名臣、能臣。在苏浙声望极高。
就是郁棠这样不关心世事的小姑娘都听说过这位大人的名字和轶事。
鲁信有些得意,让郁棠的母亲拿酒来,他要和郁氏兄弟喝两杯,并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起他祖上的事迹来:“……我父亲曾经亲随左大人出海,绘制舆图,还曾帮着左大人训练水军。”
郁棠觉得鲁信在吹牛。
一顿饭吃到了月上柳梢头,郁远扶着醉醺醺胡言乱语的鲁信在郁家歇下。
翌日,鲁信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他脸色苍白,嘴里喷着酒气地在屋里团团乱转的找着鞋子:“完了!完了!惠礼,你们家的这些仆从都是从哪里买来的?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明明知道今天裴家大老爷出殡,我还要帮着安排出殡的事宜,也不早点叫醒我!你可害死我了!”
郁文心生愧疚,一面帮他找到了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在床底的鞋子,一面歉意地道:“没事,没事,裴家离我们这里很近的。我让阿苕带你走小路过去。”
“快!快!快!”鲁信催着,茶水都没来及喝一口,就跟着郁文的小厮阿苕出了门。
郁棠在帘子后面看着抿了嘴笑,转身陪着母亲用了早膳。
大伯母王氏和大堂兄郁远来见郁文。
郁远拿了郁文连夜写的祭文就走了,大伯母却留了下来。
郁棠寻思着可能是为了铺子里被烧的那一批货,隔着窗棂听了会墙角。
大伯母果然是为了让父亲说服大伯父去江西买漆器的事。
郁棠心中微安。
等送走大伯母用了午膳,郁文就出了趟门,说是要去铺子里看看。
陈氏已经知道自家的铺子被烧了,但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亲自送郁文出门的时候还叮嘱他:“钱财是身外之物。家里的庶务向来是大伯帮着打理。没有大伯,我们家的生意也做不成。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家多认点损失都行。”
郁文胡乱地点了头,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陈氏和郁棠:“大哥和阿远有急事要去趟江西,家里做些干粮和佐菜给他们带在路上吃。”
陈氏笑眯眯地应了,和陈婆子去了厨房。
郁棠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家里的事总归是慢慢地朝着好的一面在走,假以时日,定会摆脱前世的厄运的。
郁棠欢欢喜喜去厨房给陈氏帮忙。
鲁信却垂头丧气地再次登门。
他苦着脸对郁文道:“这次你可害死我了!我今天早上到裴府的时候,裴家大少爷已经摔了盆,裴家的大总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娘希皮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裴家养的一条狗。要不是看在裴家的份上,谁认识他啊!”
鲁信少有口出秽言之时,郁文一愣,鲁信已道:“不行!我不能再在临安呆下去了。死水一坛,我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要去京城。我爹还有几个故交在京城。”他说着,转身拉了郁文的手,“惠礼,我不是有幅《松溪钓隐图》在你这里的吗?你前些日子还说喜欢,要买了去。这样,我们知交一场,我也不说多的,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你就拿走。”
第七章 看病
前朝李唐的《松溪钓隐图》是名画,是古董。
要价二百两银子,不贵。
何况郁文非常的喜欢,鲁信此时的模样又如同落难。做为鲁信的朋友,郁文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这幅画买下来。
可就在这两天,女儿郁棠给他算了一笔账。
买了画就没银子给妻子治病。
但他的爱好不是最重要的,妻子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郁文虽然性情温和,行事优柔,孰轻孰重却是分得清楚的。
“鲁兄,”他脸涨得通红,“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也知道,我们家的铺子烧了,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来……”说着,就要去将画拿给鲁信,“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喜欢……”
鲁信不信,道:“你家底殷实,又无什么负担,怎么可能拿不出二百两银子?”
郁文更是羞愧,道:“还要留了银子给拙荆看病。”
鲁信不悦。
郁文却无论如何也不松口,直道:“是我对不起兄长!”长揖不起。
鲁信揪着不放,道:“你不是还有一百亩良田吗?”
临安山多田少,寻常地界,一百亩良田值个五、六百两银子,在临安,却最少也值一千两银子。
郁文喃喃地道:“给拙荆看病原本银子就不够,恐怕到时候还要卖田,我不能因我的事耽搁了她看病。”
鲁信还想说什么,听到消息赶过来的郁棠推门而入,笑盈盈地道:“鲁伯父若是等着银子急用,不妨把画暂时当了,等到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就是。裴家当铺,还是很公正的。”
前世,她就去当过东西,虽然价格压得很低,相比同行,却又算得上好的了。
鲁信觉得失了面子,脸色一变,对郁文道:“虽然郁氏只是市井之家,可到底出过你这样的读书人,姑娘家,还是多在家里学学针线女红的好!”
郁文汗颜。
郁棠则在心里冷笑,睁了双大大的杏眼,故作天真地道:“鲁伯父这话说的不对,我也常帮着我父亲去跑当铺的。”
郁文欲言又止。
他看出来女儿是怕他借了银子给鲁信。
可见女儿有多担心他失信于她。
郁文有些伤心,转念觉得这样也好,鲁信也不用责怪他见其落难而不出手相帮了。
鲁信怒气冲冲地走了。
郁棠非常的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陈氏:“您看,父亲为了您,把鲁伯父都得罪了,您等会见了父亲,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他。”
陈氏闻言眼睛都湿润了,回房答谢郁文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郁棠和母亲提了做好的干粮和佐菜随郁文去给郁博和郁远送行。
郁博叮嘱郁文:“铺子里的事你不要管,等我回来再说。”
郁文连连点头。
可送走了郁博之后,他还是非常担心地去拜访了和他们家情况相似的几家商户,晚上回来的时候不免和妻女唉声叹气:“大家等着看裴家怎么说呢!还有两家想回乡务农卖地基。只是这个时候,除了裴家,还有谁家愿意接手。也不知道裴家的事什么时候能够了结。”
郁棠对裴家的事非常地好奇,道:“裴家真的如鲁伯父说的那样吵了起来吗?”
“应该是你鲁伯父夸大其词了。”郁文道,“裴家是读书人家,知书达理,怎么会吵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兄弟间彼此争执了几句。况且裴家老太爷还在世,最终怎样,还不是裴家老太爷一句话。”
怕就怕裴家老太爷也命不久矣。
郁棠在心里想着,那鲁信又登门拜访。
她有点烦了,吵着跟着父亲去了书房。
鲁信这次来不是推销他的画的,而是给郁家带了另一个消息:“王柏也从普陀山来了!”
郁文又惊又喜。
鲁信不无妒忌地道:“还是裴家厉害!什么致仕隐退,裴家一个帖子过去,还不是得屁颠屁颠地全跑到临安来。”
郁文道:“也不能这么说。裴家老太爷是个好人,他病了,杨御医也好,王御医也好,能帮得上忙就帮一帮呗!”
“哼!”鲁信不以为然,道,“哪有人这么好心!”
郁文讪讪然地笑。
鲁信道:“我已经帮你打点过了,你明天一早就随我去裴府见老太爷,请老太爷出面,让杨御医或是王御医来给弟妹瞧瞧。”
不要说郁文了,就是郁棠,都喜出望外。
郁棠甚至生出几分愧疚。
鲁信人品再不好,对他父亲还是挺好的。就凭这一点,他以后再来家里蹭吃蹭喝的,她肯定装不知道。
郁文对鲁信谢了又谢,道:“不管拙荆的病能不能治好,你都是我的大恩人。”
鲁信倒不客气,道:“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事,我肯定会放在心上的。只是我能力有限,帮不上你什么忙。”
“兄长说这话就见外了!”郁文和鲁信客气了几句,唤了阿苕去酒楼里订一桌席面过来,吩咐陈婆子去打酒。
“打好酒!”郁棠笑盈盈地道,还拿了自己的一两体己银子给陈婆子,“鲁伯父可帮了大忙了。”
陈婆子笑呵呵地去了。
当晚鲁信又在郁家喝了个大醉。好在是他没有忘记和郁文去裴家的事,清晨就起了床,梳洗过后,在郁家吃了一碗葱油拌面,喝了两碗豆浆,和郁文出了门。
郁棠心神不宁地在家里等着。
下午,鲁信和郁文分别背着两个药箱,殷勤小意地陪着两个陌生男子进了门。走在郁文身边的身量高一些,须发全白,看上去最少也有六十来岁了,精神抖擞,神色严肃。走在鲁信身边的白面无须,胖胖的,笑眯眯的,脑门全是汗,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
郁文瞪了郁棠一眼,示意她回避一下。
郁棠避去了自己的厢房,不放心地派出双桃去打听。
双桃足足过了快一个时辰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却眼角眉梢都是欢喜,让郁棠生出无限的希望来。
“大小姐。”双桃不负郁棠所望,开口就是一串好消息,“裴家老太爷真是慈善之人,自己的病还没有好,却让大夫到我们家来给太太瞧病。而且一来就来了两位御医——杨御医和王御医都来了。两位御医都给太太诊了脉,说太太这是生育时留下的旧疾,只要平时少劳累,少动怒,好好养着就成,日日用药,反而不好。那杨御医还给太太开了个方子,让制成丸子,每日服一粒,给重孙喂饭都不是问题。老爷高兴坏了,直嚷着要给两位御医立长生牌呢!”
没想到裴家老太爷让两位御医都过来了。
“阿弥陀佛!”郁棠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心里对裴家生出无限的感激。
不管裴家行事如何,裴家老太爷救了她母亲的性命是真的,救了他们一家是真的。
郁棠想起裴家老太爷病逝就在这几天,顿时心中焦虑起来。
她要不要给裴家的人报个信,或者是示个警?
说不定裴家老太爷因此而逃过这一劫呢?
可怎么才能给裴家报信、示警而不被怀疑她发了疯,郁棠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主意,只是人随心动,不由自主地往郁文的书房去,正巧看见郁文在送鲁信和两位御医出门。
“你家里还有病人,就不讲这些虚礼了。”白胖和善的那位眯着眼睛笑道,“裴家老太爷那里,还等着我们回信呢!”
另一位须发全白的则冷冷地朝着郁文点了点头,道:“我们过来,也是看在裴家老太爷的面子上,你要谢,就谢裴家老太爷好了。”
郁文很是谦逊,道:“裴家老太爷那里我是一定要去磕个头的,您两位神医我也是要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