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笃定要嫁给太子,也不过是因为对方笃定会死,这样她毫无任何这些顾虑。
可这些话又哪里能说与三郎听呢?
他眼中虽然偶然有阴霾,但短短几次相处让月奴觉察到他的内心柔软又善良,叫她怎么忍心将这般复杂的前世纠葛讲给他听?
不若不动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月奴心里念着“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想起他们第一次与船头的遇见,心想早知道这么疼,还不如当初没得见过。
怀宁郡主见女儿痛哭不已,问缘由却又不说,便将自己的鞋脱了,把女儿揽在怀里,不住的轻轻拍她肩膀,温柔安抚她:“莫哭,莫哭,天上地下我月奴要什么娘都帮你。”
月奴抽噎了一会,不想怀宁郡主担心,便哑着嗓子说:“娘,我无事。只不过学里与人争吵罢了。”
怀宁郡主却难以放心,在女儿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明晨光微亮,又唤起她:“今儿个太皇太后寿宴,你也打扮一二,一会子娘带你去宫里赴宴。”
尚书省、枢密院的文武百官分别由宰执率宣教郎以上官员、枢密院率修武郎以上官员,分别去广化寺向太皇太后进献满散谢神作为贺礼,又在德生堂放生祈福,最后齐齐赴贡院斋筵。
而后宫中内命妇们则按品大妆,往宫中来给太皇太后拜寿。寿康宫里大摆宴席,殿前山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教乐所人员等效学百禽鸣,内外肃然,止闻半空和鸣,鸾凤翔集。
怀宁郡主忧心的瞧向女儿,只见她眼睛还有些红肿,虽然面上带笑,可那嘴角总有些勉强,她有些担心女儿,便多看了两眼,谁料月奴似乎察觉,也抬起头来看着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示意自己没事。
月奴坐于殿庑间的黑漆坐杌上,殿里大宴席依品位高低坐,位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她为太皇太后的曾外孙女,虽然无有品级,也被安置得极其靠前。
此刻她无精打采端坐位子上,今日出门前母亲给自己敷了半天冰块也只勉强消去一点,因而今日便戴了一套流苏稍长些的额饰,好将眼睛遮挡一二。
宴席开始,第一杯御酒由太后率领太妃们进献称寿,执注碗斟酒进上。一名唱中腔一遍讫,先笙与箫笛各一管和之,又一遍,众乐齐和,独闻歌者之声。
第二杯御酒则由圣人带领后妃们进献,月奴偷瞧了一眼刘后,果然生得冰肌玉骨,当得起一句倾国倾城,这样一个女子,无怪乎能支使得官家团团转。
第三杯御酒当由太子带领皇子皇女们进献,月奴原本兴奋于终于能够见到太子殿下真容了,可也因为昨日的事情兴味索然,只无聊玩着面前的看盘,从枣塔上悄悄取下一枚干枣扣在手里把玩。
太子殿下身高七尺,到底是身量高挑,月奴在心里波澜不惊的感慨着。
等等!这身影怎的这么熟悉?!!
月奴猛地直起身子,睁大了眼睛。
???
这不是……
!!!
这不是赵三郎么!!!!
她一口气差点憋在嗓子里提不上来。
她怎么没想到呢?!!!
太子殿下排行第三!又姓赵,正好是赵三郎!!!
而有能耐打了杜轻臣还无后患,有本事随意进卢氏来读书,能被大宋军事总指挥官曹彬枢密使亲自指点……
太多过往在月奴眼前浮现,一一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月奴张大了嘴。
赵祐恭恭敬敬弯腰敬酒与太皇太后,口称祝寿词,太皇太后乐得眉开眼笑,赵祐起身后却往月奴这边刻意瞧了一眼,他神色中似乎带着一丝嘲讽。
月奴还待定睛要看清,却只见赵三郎,不,赵祐端庄的举其袖,引白绥,御酒进毕,拂双袖于阑干而止。
完了。
月奴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众乐齐和,余音绕梁不绝,众人都沉浸在曼妙的乐声中,她却脸色发白,几近要从座位上滑下去。
宫中的寿宴热热闹闹进行着,两旁对列的杖鼓皆戴着长脚幞头、紫绣抹额,身上穿着镶黄窄袖紫宽袍,月奴心里哀嚎一声,眼睛从跳着供舞戏的舞者群里掠过,努力越过舞者们排立的叉手,举起的左右肩,从中寻找赵祐,只见他端坐位子上,面色如常。
忽得一道冷冷的光直瞧过来,四目相对,月奴后背被那寒光吓出一身冷汗,她吓得忙转移视野,装作兴致勃勃在欣赏舞者动足应拍,一起群舞的曼妙舞姿。
这可如何是好?
这下不但高攀不到太子殿下,还在他心中留下了攀附名利的不良印象。完了完了,月奴心里不断哀嚎。
她食不甘味,连筵席上又何等美味都没有吃出来,只想赶紧等筵席到热闹时寻到太子说几句话。
好容易如坐针毡,熬到筵席过半,诸人可自行走动,月奴眼睛余光瞥见赵祐一人端着酒杯往寿康宫后面的御花园而去,当下跟着偷溜过去。
赵祐一人立于松树下瞧着头上月,冬天的月光干巴巴的,冷冷落在他肩膀上,晕染出一片冰冷。
月奴凑上前去,小心翼翼赔礼:“见过太子殿下。”
赵祐冷哼一声,扭过身子去侧对着她,月奴见他并未拂袖而去,当下大喜,喃喃道:“我有自己苦衷,定要做了太子妃才能施展一二,并非嫌弃你……”
她说到这里,赵祐听到“嫌弃你”三个字,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月奴不敢多说,忙磕磕巴巴说完下半句:“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知道明三娘子有何功力倒只有做了太子妃才能施展?!莫不是踩高捧低?还是趋炎附势?”赵祐嗤笑道,将手中酒杯举起慢条斯理品着酒,意态之中尽显嘲讽。
月奴心里忽得涌起一丝尴尬,行了个礼:“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太子殿下雅兴。告辞。”她说罢便不等赵祐回应,自顾自的重重起身,拂柳穿花而去。
赵祐的心里空荡荡的。
昨日被拒绝他自然不好受,他当时甚至还想问问月奴到底喜欢太子哪里?又想告诉月奴自己就是太子啊,可没想到月奴一把推开自己,往园子外面跑将而去,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这情绪沉淀一夜,到这时便成了讽刺嘲笑冷漠,他定要好好出这口气才成!
可是看着月奴眼中神采黯淡下来,赵祐的心里并没有预想的轻松愉快,反而还升起了失落和懊悔:为什么要那么嘲笑她呢?是自己骗人在先,又何必怪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呢?她没怪自己骗人,他却先冲着她闹脾气,这又算什么君子所为?口口声声心悦于她,却挖苦嘲讽她,还算什么君子?
赵祐心里忽上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汤圆:没想到是月奴的追夫火葬场……哭了
月奴:狗作者!……
第69章
恰在此时,暗卫上前来报昨日里的跟踪见闻:“回禀殿下,小娘子昨夜不知为了何事嚎啕大哭。”
赵祐一惊。
明三娘子昨夜回去便大哭了一场?思来想去定是为了昨天之事,可见三娘子到底还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并不如她当时所表现的那般云淡风轻。
难不成……她对我有意?
既然对我有意,那么听见我表白心意,她应当高兴万分才是,为何又哭?
莫非……是明殊命令她接近太子?她明明朝夕相处中心里有了我,却迫于父亲压力不得不准备嫁给太子?于是面对我的心意左右为难,无法回应我才因此痛哭流涕?
赵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推测颇有道理,可不是嘛?孤这般玉树临风风度翩翩,饶是谁与孤相处几天都会忍不住倾慕于孤。
想到这里赵祐似乎不那么生气了,再回到筵席上穿过人群看见月奴肿呼呼的眼皮,不由得有些心疼。
罢了,罢了,不与这小娘子生气。他招来侍卫吩咐:“寻太医院些消肿的药膏。”
侍卫却不走,迟疑发问:“殿下可是要治眼睛红肿?恕我直言,在眼皮上贴药膏多半刺激眼珠,市井间的法子多是用地窖里挖上来的土豆片消肿。”适才太子殿下打量了那个眼皮红肿的小娘子好半天,便是猜也猜得到他的心思。
赵祐不假思索:“去寻个地窖。”
侍卫摇摇头:“非也,非也,用地窖不过取其凉快之意,其实井水、冰块皆可。”
可是月奴不是刚刚才被自己气走么?这样贸然送过去,只怕她不接受呀,赵祐摸着扇角,绞尽脑汁想着法子,丝毫忘记思考为何侍卫不假思索就知道是要治眼皮红肿。
孙辈环绕,又听说周家不日便可进京,太皇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牵过月奴的手命她坐在自己身边,又招手叫了孙儿过来。
赵祐忐忑的盯着月奴,却见月奴往侧面歪了歪身子,不甚在意的样子,太皇太后想起月奴的心愿,有心成全,便笑着介绍:“你们俩说起来还是姑表亲戚,倒自小不认识,这便是明家三娘子明月奴。月奴,快见过你表哥。”
月奴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嗓子里混了一句:“见过太子殿下”,连看都懒得看赵祐一眼。适才的一幕,让她心里有尴尬、有被愚弄的气愤、有被轻视的自卑,想起自己还在这个黄毛小子跟前不住的说“非太子不嫁”的话,她现在简直恨不得地上能有个缝让她钻进去。
现在赵祐又会怎么想呢?是心里嘲笑自己攀高枝?还是嗤笑自己的愚蠢?月奴努力控制住表情,坐在位子上瞧也不敢瞧赵祐一眼。
偏太皇太后有意撮合,拉着月奴的手与赵祐说:“家常月奴便从我那里听了你治水的些事迹,在家对你仰慕不已,如今你正好在,便与她细细分说。”
当着长辈的面赵祐格外的人模狗样儿,谦恭有礼,文质彬彬:“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哪里就当得起表妹仰慕?倒是有甚疑问,我却可以言无不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月奴似乎觉得赵祐说“仰慕”二字时刻意用了重音,言语间还有一丝遮掩不住的笑意。她诧异的抬起头,却见赵祐躬身做出个“请”的手势,似乎要带她去侧席仔细分说。
这又是什么阴谋?换个法子嘲笑自己?
月奴动都不想动,偏偏太皇太后笑着暗暗推她一把:“好孩子,去罢,别跟着我们老婆子闷坏了。”旁边的几个太妃、妃子便凑在跟前打趣:“您老人家自称老婆子,可叫我们这些纸糊的卷子哪里搁哩!”你一言我一句,逗得太皇太后喜笑颜开。
众目睽睽下月奴不好离去,只好跟着赵祐到兀廊下,此时远处燃起了烟花,整座宫殿火树银花,月奴板着脸面无表情听赵祐讲他当年如何疏通汴河的事情,待一会子便冷冷道:“谢过太子殿下为民女答疑,太皇太后那里也有个交代了,就不叨扰您日理万机了。”
赵祐忙说:“不是,不是,与你说话我求之不得。”
月奴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冰清玉洁,岂是我这等妄想攀附权势的女子所能染指的?您放心吧,民女虽然从前不懂事时想做太子妃,可如今撞了南墙自然知道了分寸,不会纠缠于您的!”
说完再次转身而去。
赵祐呆呆站在原地。这可如何是好?
早知道就应当先告知月奴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用像今日这般惹得两人不快了。自己当日为何要存那试探的心思呢?
他懊恼的将扇子砸在手心里。这一次,可真是彻彻底底的做错了。
是夜,月奴独坐窗下。
往日种种尽浮现于眼前,她嗤笑一声,笑自己却似中了魇一般执着于嫁给太子,视自己本心于不顾,最终被命运狠狠打脸。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贪婪。月奴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从最初的错愕、震惊、羞愧到如今的坦然,她已经接受了此事,同时心里也有了念头:放弃。
尊严最要紧,难不成还要死乞白赖去求着人家不成?
想通了这些,月奴心里舒坦不少。明日就去跟太皇太后、母亲坦白,告知她们自己改主意了,太子虽好,可强扭的瓜总是不甜。自己一定能寻到新法子让自己下半辈子安然无恙。她长长舒了口气,准备就寝。
“笃笃笃——”
忽然窗棂发出敲击声,月奴一愣,自己有诸多部曲,怎的都是摆设不成?她猛地站起来,惊疑不定盯着窗户。
“笃笃笃——”
许是不见回应,过了一会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对方执意敲击,月奴渐渐平静下来,若是有意作恶,也不会等这许久。她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窗扇。
窗外空无一人。
只有一方青如天面如玉天青釉瓷斗笠碗搁在窗台上,里面堆着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块。
清风吹进,窗边花瓶里一根孔雀尾羽随风摇摇摆摆,窗外月明星稀,并无任何人,月奴不死心,四处张望下,只见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
月奴忽得猜到了什么,她脸色一变,看都不多看那小碗一眼,“砰”得一声将窗户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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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娘隐约觉察出月奴近些日子有些不对劲:她更忙了,日常除了击鞠社和信国社的杂事便是忙着家里的事情,可更多的则是鬼鬼祟祟与不同的人接头:有些是街上的乞儿,有些是回鹘舞娘,三教九流不一而论,总让人有些担心。要说起来月奴也总是大笑,可那笑意却总是不达眼底,感觉浮着一层一样。竹娘问起来,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叫娇娇和竹娘担心不已。
因而腊八节月奴约她们去金城公主处赴宴时,两位小娘子皆无推辞,欢天喜地去陪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