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奴从前为做好世子夫人,特意将京中高官都摸了个底朝天。寇相公名叫寇平仲,深得官家①倚重,一生三起三落,细细想来,这次应是他第一次被贬,从堂堂副相被贬为青州知府。
没想到唐嬷嬷接着说:“寇家女眷恁地多事,倒跟咱家寻事哩。”
说着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如今不过是一介知府,咱还能被这等人家欺了去?”
月奴发急,寇相公虽然出身寒门,如今又被贬谪,可他一生官居鼎鼐、致身鼎铉,堪称权倾朝野。
更兼他在群臣中以刚直足智著名,选拔人才不讲门第,喜欢进用出身贫寒而有真才的人,颇得士林好评。
如今他刚出京路上就被皇家贵胄打脸,士林怎能不迁怒母亲?坏了皇室的颜面,宗亲们又怎能不怪罪母亲?这岂不是两头得罪?
怪道她成年后有好几次听别家的夫人议论娘放纵骄横、目中无人。
有这等不知死活的奴仆撺掇,娘亲少不得要被得一个飞扬跋扈的名声?
果然母亲闻言皱起眉头。
月奴忖度,若是真起了冲突,寇相可不是那种畏惧权贵息事宁人的性子!
当年刘皇后娘家的人仗势犯法,皇上都发话轻饶,寇相公却要秉公办理,即使与刘皇后从此结下怨仇也毫不在意,何况娘只是个区区郡主?
唐嬷嬷看郡主眼色,又补上一句:“我都说了咱们是郡主府上,可那家人却压根儿置若罔闻,倒好像不把咱当回事一样……”,她就做出委委屈屈的样子。
月奴心里大怒,好一个奴仆!惹是生非倒要撺掇主家去替她出气!
母亲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免不了有些骄纵,可这几天的相处让她感觉母亲心地淳厚,并不是为非作歹之人。
看唐嬷嬷娴熟的样子,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哄得母亲为她出头。也不知她这样的奴仆有多少?更不知他们打着母亲的名义在外头惹了多少祸端?
怪道当初娘亲被驺虞惊吓,宗□□里连个细细过问此事的人都没有;
难怪后来哥哥和自己婚事草率,也没有近亲站出来帮着说句话;
难怪父亲一力抬举石姨娘,朝中的官眷们却仍旧没有冷落石姨娘和四娘子。
行事这般肆无忌惮,谁又会瞧你几份薄面呢?
适才还盘算自己能做什么让母亲信任自己,如今机会可不就来了?
当下月奴打定主意,仰起脸庞,稚声嫩语说:“从前在舅舅家时,一家富户的牛车和舅母坐的马车争路,舅母二话不说就让了,还对我和然姐儿讲身处高位不凌弱,越是咱们这等人家,越要顾惜外头的名声。”
怀宁郡主闻言一愣,这几天蔫蔫儿的女儿怎的忽然说出这样懂事的话语?可天下做母亲的,总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孩儿最优秀。
怀宁郡主猜想也许是前几天离开西北女儿水土不服,如今缓过劲儿了,自然也就活泼起来。
再想想她这番话说得的确不错,太皇太后在宫中势力式微,自己也要不给她老人家添乱才是。
女儿说到底能有这番见识,还是嫂子教养得当。当下怀宁郡主称赞:“你舅母把你教得很好。”
月奴装出害羞的样子扑到母亲怀里。附在母亲耳边小声说:“这个寇知府是寇相公家亲戚吗?今年开春舅舅说寇相公当众责骂了皇后,高兴得舅舅多吃了两大碗饭呢。”
她童言童语,引得怀宁郡主一阵笑:“寇知府就是寇相公,只不过被贬官了,如今都这么称呼他。”
想到适才女儿所说,怀宁郡主心里一动。
她从前和皇上差点议了亲,惹得刘皇后颇为吃醋,也因此初一、十五命妇们进宫请安的日子没少折腾她。
若是女人间鸡毛蒜皮之事倒也罢了,偏偏还处处针对周家。怪不得哥哥听到刘皇后吃瘪高兴的加餐饭。
而寇相公才干有目共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起复,她自小在权力中心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多一个盟友要好过多一个敌人。那么……要不要送寇相公一程呢……
她立刻心里打定主意,扬声道:“翠玉,帮我备一份厚礼,我去给寇家赔礼。”
又让负责梳头的丫鬟给她更衣梳头,一阵忙乱,唐嬷嬷立在中厅无人搭理,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尴尬的张望,却正好对上了明月奴的眼神:那两对寒星一般的眸子明亮、犀利、意味深长,似乎看清了她适才心中算盘一般。
唐嬷嬷打了个激灵,再仔细看去,三娘子却已经埋首于郡主怀里。
郡主身边伺候的人都很麻利,很快就收拾停当,月奴也被装扮一新,郡主于是命人带着四色礼盒去见寇相家眷。
寇夫人是个团团脸,笑起来眼睛都弯弯眯起来,便是不说话都带几分笑样子,让人心生亲近。
寇相公居然也出面了,寇相公留着八字胡,头发有些花白,颇有些和蔼,与月奴听说的那个横眉冷对权倾朝野的宰相压根儿对不上号,因而她少不得多打量了寇相公几眼。
寇夫人就笑:“好乖的囡囡。”
听人夸自己的孩子,怀宁郡主也面色带上几份笑意,两家挈阔了几句,郡主便坐下说正事:“适才听闻下人来报,我家的披水板撞上了贵府大船,下人们不懂事吵起来,我心里过意不去,特意来陪个不是。”
寇夫人一脸诧异:“只知道船阻不前,却不知何故,家里奴仆报要修船须要花费些时辰,我们两口子还拿了围棋出来要对弈呢。”
又笑笑,“郡主不愧是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极是知礼呢,这点子小事还亲自来致歉。”
她面色从容,说明所言非虚,原来寇并没有兴师问罪,怀宁郡主心里一惊。
这时候一直恭恭敬敬立在旁边的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作揖:“适才的确被郡主的船撞上,只是汴河航运频繁,免不了磕碰,因而并没有上报。”
原来对方家仆并没有上报,怀宁郡主想起一路过来看见寇家奴仆进退有据,说话斯文有礼,心里透过几丝赞许。
再想起自己家的唐嬷嬷寻衅滋事又推着主子出头,满口谎话,心里对唐嬷嬷有了几丝不满。
原来是自己家奴仆先出言不逊,怀宁郡主就更加低姿态:“因小女一直养在外地,刚回汴京水土不服,我一心想带她去城里看郎中,走得心急了些,不意撞到了贵船,还请府上原谅则个。”
月奴就配合的做出柔弱的样子。
寇夫人看了她一眼,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娘子蜷在竹叶青绣金线的衣服里,心里顿生怜意:“可怜见的,长途跋涉可遭了大罪。”
又给怀宁郡主支招:“郡主何不叫人送些西北的土过来?取那么一小撮,用茶水冲服,专治这水土不服的毛病呢。”
怀宁郡主瞪大眼睛,她如今为了女儿又急又愁,若有法子治得好女儿,便是去昆仑去西王母都使得,更不用提一包土。
寇夫人又叹息,“也有人给我们送了一包汴京的土,就等着去青州好服用。”
郡主说:“相公为国为民,虽暂时困顿但终能纵横天下。所谓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
虽是场面话,可母亲说起来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作伪,月奴就在心里偷笑。
寇家被贬出京,亲故避之不及,难得遇到郡主这般有心交好的,两方其乐融融,便将撞船之事就此别过不提。
少聊一会儿,下面就来报船已经修好,寇夫人是个体贴的,忙说:“既如此,也不耽搁郡主了,赶紧带着小娘子去京里修养。”
怀宁郡主便带着月娘告辞。
寇相公抚了抚一把美髯:“没想到怀宁郡主还是个知礼的,与京中那些骄纵的公主们大不同。”
寇夫人嗔怪的瞧他一眼:“你这老头子,别个说你几句好话,便漫天的胡夸起来。”
寇相公呵呵一笑:“周乂是个仁义的,当初当父母官时江州境内瘟疫横行,他为百姓奔走,身先士卒,没有躲起来,最终自己也沾染上了瘟疫,可歌可叹。”
寇夫人就叹气:“这郡主也是个苦命的,好在如今也嫁人成家,她倒是个值得结交的。”
且不论寇相公与夫人如何议论怀宁郡主。怀宁郡主在心里想:多亏我月奴,今儿居然结交了一位朝中大臣,有了这个由头,等寇相公升迁回京后也有个借口好拜访回去,说不定还能帮衬夫婿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①官家:宋朝称皇上。
今天做了冷锅串串钵钵鸡
将鸡肉煮熟撕块,用竹签串好
还可以串魔芋结、海带结、毛肚、贡菜干、笋片、五香豆干……等等你爱吃的
然后浸入鸡汤和麻辣调料(我偷懒网上买的冷锅串串料嘿嘿)
冰箱冷藏一下午
晚饭吃起来
吹着小风喝着波子汽水
吃着钵钵鸡
哇巴适得很
第4章 谁识京华倦客?
她越想越满意,等回到船上,就抱起月奴,直到一路换马车也不假他人之手,柔声细语问她累不累,疲倦不疲倦?
娘亲的怀抱温暖又紧密,还透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馨香,月奴无声掉落眼泪,她在西北想了娘多年,可等回京不过月余娘便猝然长逝,从此便是梦中也再无见过娘亲身影。
思及此,月奴轻轻附耳到怀宁郡主耳边:“娘,既寇家说无事,怎的唐嬷嬷说寇家为难哩?”
怀宁郡主略一迟疑,唐嬷嬷是当年她出嫁时太后赐予的陪嫁宫人,她本来不想为着这点子小事打发走。
月奴见她迟疑,撅起嘴说:“汴京城里的规矩与陇右道大不同哩。”
她板起脸一副小大人的严肃模样逗得怀宁郡主“噗嗤”一笑,有什么能比教导女儿更要紧呢?
当下她立定心思,吩咐身边的翠玉:“北邙山的祖坟缺个人,你让唐嬷嬷过去吧。”
翠玉心头一凛,北邙山是历朝贵族们落葬的地方,发配那里等同于被主子放逐,没想到新来的小主子一番话就能说动郡主,想到这里她忙低头应是,心想以后要对小主子更恭敬些为好。
船舱外头传来唐嬷嬷的辩解声、求饶声,但很快就远去,月奴心中闷气才觉纾解了一些,一点一滴,她总要改了这命。
怀宁郡主以为女儿黯然是因为水土不服,拿出绢帕轻轻拂去女儿的泪痕,柔声柔语问她:“想爹爹吗?”
爹爹,呵,爹爹。月奴摇了摇头。
父亲名叫明殊,不但极其有才学,也一贯很有野心。
大宋素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那些高门大户、富家翁都惯常抢个进士女婿回去,因而父亲在中举前一直都未娶,就等着中举后寻个得力岳家好一飞冲天。
要不然三叔家的大娘子也不会比自己年纪大,算起来大娘子都三岁了,娘亲才怀上自己呢。
果然被他赌对,母亲榜上捉婿选中他,他既有了尚公主的荣耀,又不用像尚公主一般只能得个闲职。太皇太后哪里能不照拂这个外孙女婿呢?
这些年父亲官运亨通,一路从秘书省正事升到太常寺奉礼郎,如今已经是个从四品的左谏议大夫。
他对母亲也端的是①情深义重,迎娶母亲后将家中原有的小妾尽数遣散,成婚后更是对母亲言听计从、一心一意。
让汴京城中高门大户的那些娘子们艳羡不已,都道怀宁郡主虽然低嫁,却夫妻恩爱,堪称是共挽鹿车、松萝共倚的好姻缘。
想到这里明月奴一声冷哼。
哼,这个伪君子!
母亲去世后连齐衰②期都没过,父亲便带了石姨娘和一子一女进了府,说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心疼爱母亲的曾外祖母太皇太后已逝,宗正府哪里还会记得为母亲主持公道?
唯有大舅舅周英毅接到信气得派人来汴京辩驳,可他到底不在汴京,一来一去已经过了大半年,石姨娘母子早就登了门站稳了脚跟。
父亲又言辞诚恳跟舅舅请罪,哪家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呢?舅舅伸手不打笑脸人,想到以后外甥、外甥女还要在妹夫手下过活,便生生忍了。
就这样石姨娘住着母亲的宅子、挥霍着母亲的陪嫁、拿捏着母亲留下的一对儿女,可恨自己幼年识人不明,居然还将蛇蝎当好人!
就这样思索中,她也未关注什么时候下了船,又换上了马车。
开元门外,有一列车队正摇摇晃晃进了城,最中间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银鞍白马,彩辔朱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