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衣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性子?见他这般便小声道:“这阵子,老夫人一直记挂着您,夜里也没睡好,早间还咳了几声,她素来是个倔脾气,任谁说都没用,也就肯听您说几句。”
“您如今回来了,便劝老太太用个药,没得几服药就能愈合的事又要拖长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小心觑着他的神色,见他脸上神色挣扎一番点了头,才松了口气,笑道:“您快进去吧。”她边说边引人进去,生怕他临到门口又要反悔,还特地提了声,往里头传了一声,“七少爷回来了。”
李钦远倒没想过反悔。
他虽然不大乐意见到那些人,却也不愿瞧见祖母伤心,长手掀了布帘便弯腰进去了,先前在冰冻天里待得久了,突然被这迎面的暖气一迎,他还有些不大适应的顿了脚步。
等再要进去的时候,便听到一串脚步声。
走在最前头的是被丫鬟扶着的李老夫人,她先前还算沉稳冷静的面容此时布满着激动,双眼也还有些红,瞧见李钦远好好站在门口,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推开丫鬟的搀扶,走过来,握着李钦远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通。
眼瞧着他好好的,才拿手狠狠拍了下他的胳膊,哭骂道:“你个讨债的小混蛋,怎么舍得这么久不回家?”
李钦远见自幼疼爱他的祖母哭红眼,也有些不好受,他刚想出声宽慰几句,便听到一道严厉的男声横插进来,“你还知道回来?!”
听到这个声音,李钦远刚才还算缓和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抿着唇,站在原地没作声,原先要宽慰祖母而抬起来的手负到身后轻轻握了起来,淡淡的眸光却朝声音来源处扫过去。
他眼皮很薄,眼尾又有些狭长,平时看人是带着笑的,显得慵懒和漫不经心,这会却夹杂着一些冷意,像是把外头的寒霜气都笼了进去,让人有些不敢靠近。
少年容颜俊美,尤其是在暖色灯火的照映下,像一块上好的璞玉。
他若是笑,恐怕春日的阳光也比不过他,偏偏这会抿着唇,冷着脸,分明的棱角像一把锋利的刀。
“老大!”
李老夫人没想到刚刚才答应过她的李岑参,这会才见到面竟又同她的宝贝孙子针锋相对起来,她心里又气又急,声音也不禁严肃了许多,“你刚刚是怎么答应我的?”
殷婉虽然没说话,但也轻轻拉了下李岑参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这个关头说不中听的话。
李岑参抿着唇,目光落在李钦远身上许久,最终还是拂袖转身先进去了。
殷婉牵着冬儿站在原地,笑着同李钦远打招呼,“七郎快进屋吃饭吧,今儿个有好几道菜都是你喜欢的,你祖母整日盼着你回来,就连冬儿也很想你。”
她这话说完,手放在三岁男童的肩膀上,轻轻推了人一把。
冬儿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察言观色,他抿着唇,偷偷看了一眼冷冰冰的李钦远,他打小就怕自己这位兄长,总觉得他比爹爹还可怕,这会见他冷着一张脸也有些发憷,揪着自己的手指,干巴巴的喊了一声,“哥。”
就迅速躲到了殷婉的身后。
但头还是忍不住悄悄探了出来,看李钦远的反应。
李钦远对殷婉母子的敌意远没有对李岑参的深,这会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头同李老夫人,温声道:“祖母,我们进去吧。”
李老夫人握着李钦远的手,点点头:“好。”
席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李老夫人动了怒的缘故,李岑参倒是也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往自己的长子那边望去,神色复杂,耳听着李老夫人咕哝“怎么瘦了那么多”。
他也特地打量了一眼。
的确比之前见到的时候瘦了一些。
也……
高了许多。
少年人的身形就跟春笋一样,落一场春雨便能拔高几分,以前似乎还比他矮的少年,转眼,竟然已比他高了,李岑参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有些高兴,又有些无奈。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长子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明明从前的他是那么优秀,七岁便能作诗,十岁便能写文章,便连骑射也让他一众麾下赞叹,如今却成了这样一幅纨绔不羁的样子,文不成武不就。
而最让他无奈的,是他们的父子关系。
李岑参总记得以前自己每回打仗回来,他还年幼的长子会蹲在门前,双手托着两颊,看来往的车马,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会笑着蹦起来,双眼亮晶晶的喊他,“父亲!”
这些记忆,他从未忘记过。
可现实却是他们父子两人越行越远,远到,就算他坐在他身边,也仿佛有条银河横亘其中。
李岑参看到李钦远和李老夫人说话的时候,眉宇少见的没有冷凝,他心下一动刚想给人夹点菜,就听到李钦远笑着和李老夫人说,“祖母这话若是让师父听到,恐怕该不高兴了。”
“他可是一直觉得我待在金台寺的那段时间,差点就把寺庙吃空了。”
听他嗓音温润的说着这些话,李岑参心里却像是有股无名火升起,他突然重重放下筷子,冷声道,“你还真想窝在金台寺当和尚不成?”
说完。
眼见李钦远脸上的笑淡去,又怕这回聊天跟之前似的不欢而散,便又稍稍缓了语气同人说道:“你要真不想去书斋念书,明日便和我去军营。”
李老夫人皱了眉,“老大——”
李岑参这次却没退让,直言道:“母亲,他今年十六了,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建功立业了!你就算再想护着他,可以后的路是他自己的,我们这些人都要老,你跟我能护他多久?”
听到这话。
李老夫人一时也说不出话了。
殷婉母子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话,她低着头,事不关己的握着帕子给冬儿擦手。
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李钦远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李岑参的话,仍旧在自顾自吃着饭,却在李岑参绷不住脾气准备再开口的时候,突然放下筷子,笑了。
少年俊美的容颜在灯火下十分耀眼,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带着没有遮掩的讥嘲,“行啊,我明日就去上学。”
*
而此时的定国公府。
顾无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纳罕道:“什么,你要去上学?”
第10章
顾无忌是真的愣住了。
就连常山和白露也都呆了半响,然后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顾无忧。
府里的人谁不知道顾无忧打小就不爱念书,她自小就受宠,谁都惯着她,尤其是王家那位老太太,从来都是顾无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顾无忧恐怕除了那些话本折子都没好好看过书,更别说那些女红等物了。
顾无忌怕顾无忧不知道鹿鸣书院的规矩,便好声好气地同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说道:“蛮蛮,书斋不比家里,那里的女学除了琴棋书画、女红下厨之外,还得学礼射数。”
“每年……”这句话他说得尤其轻,“还得评级。”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成绩如何,左右他的女儿有他护着,谁也不能拿她如何。
但问题是——
顾无忧打小就骄傲,还特别看重脸面,最不允许别人看不起她,要是回头评级得了末等什么的,必定是要不高兴的。
他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和人打着商量,“蛮蛮,不如我给你请个西席,让他来家中教你?”说话的时候,他还一直观察着顾无忧的脸色,生怕她又要不高兴。
这要是放在以前。
顾无忧的确该闹起来了,但现在的她到底多了一世的经历,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似的,得不到结果就哭闹?她只是抿着唇,精致的小脸露出坚毅的表情,语气也很果断,“不,我要去书斋。”
“二姐在那教书,七妹也在那上学,就连九弟也在余府读书,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府邸。”
这句话就跟针似的戳中了顾无忌的心脏,让他顿时酸软一片。
蛮蛮因为性子的缘故,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只要想到她小时候可怜巴巴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玩闹,他的眼睛就忍不住酸涩起来。顾无忌一直秉持着“天大地大,女儿开心最重要”,这会便也不管不顾,只把那些担忧抛之脑后了。
开口哄着人,“行,你想去,我们就去。”
说完,顾无忌又笑了:“等回头开了春,我就帮你去跟鹿鸣书院的徐先生说一声。”
哪想到顾无忧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道:“我明日便想去。”
顾无忌一楞,讷讷道:“可是再过一个月,就该过年了。”尤其这天寒地冻的,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去吃苦,可一看到顾无忧低落的神色,他又忍不住败下阵。
连声哄道:“你既然想去就去吧,我明日正好休沐,陪你一道去。”
他心里想着这估摸又是蛮蛮一时兴起,估计不用几天,她又该嫌上学起太早,学堂饭菜不好吃……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惹她不高兴?
顾无忧见他答应了,这才松了口气。
夜深了,她也该走了,顾无忌虽然舍不得,但还是顾忌着她刚回来,身体劳累要好好休息,把她送出了门,等走到门口,顾无忧察觉到身后注视的目光,嘴里那句“父亲”吞吐都快有十多回了还是说不出口。
只能转头看人,抿着唇,低声道:“你快进屋吧。”
“好。”顾无忌笑着点点头,但还是一直看着她,不肯进去。
顾无忧没了办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拉着白露走了,走远了,还能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温和绵长,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起了李钦远,要是大将军在这,他肯定知道怎么和她说。
身侧白露见她垂着头,便笑着鼓励道:“小姐今日这样便很好。”
顾无忧抿抿唇,看了一眼身后,叹道:“走吧。”
“是。”
白露掌着灯,护着顾无忧小心往摘星楼走,路上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想问,旁人不知道小姐想要去书斋的原因,她却能猜到一些,只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李七公子到底是哪里吸引着小姐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顾无忧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路,她抿着唇,声音有些低,“白露,我知道你和红霜都是真心待我的,也知道你们心里担忧,但……有些话,我现在没办法同你们解释。”
她说完,转头看了一眼白露,清亮的杏儿眼在灯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你们只要知道,我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我也还是我。”
这话。
其实有些奇怪。
但白露看着这双熟悉的目光,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走出院子的时候才看到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个身影,那人立在黑影处,手里并没有提什么灯笼,但定国公府向来不缺银钱,底下的奴仆担心主子们夜路难行,即便是这些小道都是挂着灯笼的。
所以。
顾无忧还是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那人不过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蓝衫,裹着大氅,脸和她的父亲有几分相像,眉宇之间却少了几分儒雅,多了一些灵秀,但因为一直抿着唇的缘故,少年看起来并无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而是带着些倔强的孤傲。
他原本站在那,直视着院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双目有些失神。
直到看到顾无忧的目光,他才像是突然惊醒过来,目光复杂又带着些怨愤,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跑了。
“是……”
白露拿着灯笼照了下,只能看到少年跑开的身影,“九少爷。”
顾无忧点点头,目光却还是望着顾九非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就没有他的身影了,黑乎乎的,只有疏影横斜……她明明看到的是目光怨愤的顾九非,脑海中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初跟着父亲来琅琊接她的少年。
那日他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蓝衫,个头却早就越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