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徐思烨竟然肯开口教育她。
平日里诊完脉就立即离开的冷面徐太医,倒也会因为病患的不听话而训斥。
这倒是令人觉得有些羞赧,可羞赧过后,却又异常温暖。
这些日子以来,郝凝寒确实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书本重新让她焕发新生,若非徐思烨如此提醒,她恐怕还一头热地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徐思烨看郝凝寒不吭声,又道:“郝小主,趁着您现在还年轻,身体底子好,复健的过程和时间也会大大缩短,只有身体康复,才能有其他的一切可能。”
郝凝寒乖乖听他训斥,最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如此任性。”
徐思烨淡淡看着她,见她确实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不由松了口气:“小主莫怪,是臣僭越了。”
郝凝寒特地起身,认真对他说:“徐大人,若非你医术高明,我大抵也没有今日,我心里是一直很感激你的。若是以后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徐大人尽可提,我一定会虚心领受。”
徐思烨顿了顿,他没多言,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从这日起,郝凝寒重新调整了生活重心,她开始尝试下地走路,每次都要练得大汗淋漓,实在走不动了才坐下歇一歇。
读书成了痛苦复健过程里的调剂,却令她越发爱上读书的感觉。
一晃就到了九月,郝凝寒终于彻底康复。
她可以行走自如,便是小跑也不会太累,偶尔陪着舒清妩去爬山,也不用舒清妩跟凌雅柔再多等她。
康复的感觉特别好。
死而复生,方能大彻大悟。
现在的郝凝寒就特别珍惜人生,特别珍惜自己,也异常珍惜身边人。
她会在读书之余跟豆蔻和孙姑姑出去赏花,也会经常陪着舒清妩说话,当然,其余时间她都在努力读书,她是真正想要做一个优秀的教书先生。
不过,自从他身体康复之后,每三日的请脉就变成了一月两次,徐思烨显少再来无忧阁,便是过来请脉也都是简单说两句就走,两个人倒是生疏起来。
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当失去才会觉得异常落寞。
在长时间的疏离之后,郝凝寒才品出些许不一样的滋味。
平生第一次,她大概体会到想念一个人的滋味,这种滋味酸酸涩涩,里面夹杂着曾经的回忆,也有这对未来的茫然。
她很清楚,自己早晚要出宫,而拥有光明未来的徐太医,自不太可能同她游历天下。
所以,这份难得的思念,这份似乎还没升起的感情萌芽,就这么被郝凝寒自己折断。
一晃神的工夫,隆庆二年便如流水一般逝去。
过年前,萧锦琛下旨遣散后宫。
冯秋月和齐夏菡立即收拾东西出宫回家,张采荷跟赵曼儿也直接去了玉明书院,宫里只剩下郝凝寒、凌雅柔跟巫荧心。
巫荧心的公主府还没修好,她只能住在重华宫,不过她似乎对这些都不是很在意,一直安安静静的。
而凌雅柔和郝凝寒,则是为了陪伴舒清妩诞下麟儿。
新生命的到来,令每个人都颇为期待。
三月中,舒清妩生产,郝凝寒跟凌雅柔过来看她,见到了襁褓里的大殿下。
这孩子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自是玉雪可爱,郝凝寒稀罕得不行,每次见了都挪不开眼。
舒清妩便对她说:“这么喜欢,将来自己也生一个,自己稀罕自己的去。”
郝凝寒看着无忧无虑的大皇子,终究没有多言。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都不会有这样的缘分了。
————
一门心思做一件事的时候,时间便过得很快。
似乎是不经意间,隆庆三年的夏日便灿灿来临。
前几日,郝凝寒送别了凌雅柔,昨日又把巫荧心送入公主府,偌大的玉泉山庄,似乎一下子就只剩下她了。
宫里这些人,自景祥十八年入宫,至今已有三载,这三年来她们也不说多亲近,现在一个个离开,却还是觉得有些寂寞。
孙姑姑对她也多有不舍,见她收拾行李,便也低头退了出去。
郝凝寒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是极难受的。
若非她的悉心照料,郝凝寒也不会康复如此迅速,她能有今日,舒清妩、孙姑姑和徐思烨功不可没。
这三个人都没有放弃她,对她从来一心一意,这份恩情她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郝凝寒仔细收拾行李,一样样,都是这些年的生活点滴,每一件都印刻着无数的悲欢离合,她倒是真的舍不得丢掉。
因着要出宫,她也不让宫人收拾,自己亲自一样样往箱子里捡。
不多时,衣物和书本都收拾好了。
孙姑姑跟豆蔻红着眼眶进来,道:“小姐别忙了,先用膳吧?”
郝凝寒点点头,笑着道:“姑姑,旁的事让宫人去忙,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这一次,孙姑姑没有拒绝。
趁着寝殿里没有外人在,郝凝寒握住孙姑姑的手,颇为认真道:“姑姑,这一年来承蒙您不离不弃,我心里实在感激,咱们两人这一番缘分,全靠你尽心尽力。”
孙姑姑不是个爱哭的人,宫里数十载生活,令她练就一刻铁石心肠。
听到郝凝寒如此说,她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唉,小姐,能伺候你一场,也是我的福分。”
从郝凝寒身上,她学会了如何坚持,如何努力,如何不放弃。
且伺候她的这一年,她一点尔虞我诈都没沾染到,无忧阁仿佛是世外桃源一般,她们身处其中,悠然度日。
她到了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喘息时候,倒也异常难得。
郝凝寒紧紧攥着她的手,心里万分不舍:“姑姑,若是你不嫌弃我……若是以后我能努力做个好先生,待你出宫后就去寻我,我们可以一起作伴。”
郝凝寒如此说着,也握住了豆蔻的手:“若将来你也要出宫,自可更姑姑一起去寻我,我们三个还在一起,多好。”
豆蔻哽咽出声,低头捂着脸哭。
孙姑姑原本想在宫中孤苦终老,但郝凝寒的这一番话,却令她早就一片荒芜的心田再度发芽。
宫外的烟火迷蒙似乎只在她久远的记忆里,令她现在午夜梦回时还颇有些想念。
宫里的这一辈子,仿佛一场梦,醒来空空落落,什么都没留下。
她看着郝凝寒真诚的眼神,使劲点点头:“好,到时候咱们娘三作伴。”
郝凝寒从袖中拿出几个荷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一看就没少放银子:“姑姑,豆蔻,这些时候有姐姐赏赐,我手头宽松,陛下也恩准可以自行带出宫去,你们往后还要在宫中当差,便收了当体己,别亏待自己。”
她是什么身价,孙姑姑和豆蔻最清楚。
“不行,出了宫小姐还得自己吃喝,我不能收。”孙姑姑不要,豆蔻也不肯收。
郝凝寒淡淡笑了:“你们不收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姑姑放心,我这些年赞下些身价的,去了书院也有俸禄,只高不低,你放心便是。”
孙姑姑叹了口气,还是把荷包接下,跟豆蔻一起分了。
“好,那姑姑就先给你攒着,你也放心豆蔻,宫里有我,看谁敢欺负了她去。”
人与人的缘分,总是很奇妙。
郝凝寒同父母少了些亲缘,可同孙姑姑却又能生出些旁人不懂得母女深情来。
将来便是郝凝寒一直一个人,接了孙姑姑出宫去,若是再加上豆蔻,娘几个也算有了家。
中午用完午膳,下午是月中最后一次平安脉。
今日徐思烨依旧准时出现在无忧阁,他先同郝凝寒行礼,然后请脉看诊,过程一丝不苟。
郝凝寒沉默地让她诊脉,也是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直到徐思烨收回手,然后又简单写了一份方子,却直接递给了郝凝寒。
“郝小姐,听闻你明日即将出宫。”
郝凝寒点点头,她倒是很平静:“是,蒙陛下恩准,我明日即可出宫,归于白身。”
徐思烨便把方子递了递:“往后也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臣……我写了一个专治手脚酸痛的方子,若是今年冬日你手脚酸痛,可用来调理。”
郝凝寒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份体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念一下子涌入心头,从徐思烨平淡的语气里,她甚至听出几分关怀。
徐思烨看郝凝寒没接,便也抬头去看她。
相比去年的这个时节,郝凝寒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她眉宇之间再无晨晨暮色,也无一身病气。
现在的她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见人三分笑,无论谁看她都会赞她青春靓丽,温婉大方。
这种改变,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光彩,让人移不开眼。
徐思烨自然也是如此的。
所以他话越来越少,也不敢多去看她一眼,只怕自己……
想到这里,徐思烨把方子放到茶几上,对郝凝寒道:“郝小姐,此番祝你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郝凝寒点点头,然后就看他大踏步走出无忧阁。
一阵微风吹拂而来,吹动了他飘摇的衣摆,墨蓝的朝服随风飘扬,显得他越发挺拔出众。
徐家的太医长得都好,让人很容易一见倾心。
郝凝寒下意识追到门口,出声换他:“徐大人……”
她声音很轻,似叶儿在风中飘摇,若是不去注意,无人得见。
但徐思烨却顿住了脚步,他回头望了过来,脸上有着淡淡的询问之意。
郝凝寒张了张嘴,她觉得喉咙干涩,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说不出口。
然而她这一番踟蹰忐忑,却令徐思烨眼中灿然生出些许璀璨的花火。
徐思烨回过身来,他就立于夏日明媚阳光里:“郝小姐,你将来有何打算?”
郝凝寒没想到他突然问及此事,却还是实话实说:“我想先去书院跟着学生努力学习,待自己手里攒些俸禄,也能学得一些本领,再去看遍大齐的风景。”
徐思烨自然知道她要去玉明书院,可没想到她还想去游历天下。
这种胸怀,并非常人所能拥有。
听了她的话,徐思烨略显冷清的面容上,难得勾起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