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姐姐?”岳停云瞧见宋青时造访,有些惊讶,抬起头来,鼻尖上还沾了一粒米。
自上次一别,二人也有两月没见了,宋青时还记得自己大言不惭说要和他“相依相伴”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害臊。
“诸位皇子都在万和湖上挥汗如雨呢,三殿下倒好,独自在这闷声做些女儿家家才做的事儿。”
“端午吃粽子,御膳房不愿意备上我的份,还不许停云自己做着吃了?”
宋青时凑近一瞧,清一色的白粽子,没在里面夹什么红枣、豆沙……也不知是他本就喜欢吃白的还是没处寻那些花里胡哨的内陷。
除了粽子,岳停云还给自己准备了雄黄酒,宋青时闻不惯那酒味,躲得远了些,帮他清理着新鲜的粽叶。
“三殿下当真不打算去万和湖与大家共同庆祝?”
“去那做甚,平白叫人笑话。”
宋青时心里清楚,岳停云的实力并不亚于其他皇子,只可惜身边没有宫人,孤零零的连龙舟大赛都参与不了。
“龙舟大赛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会是捉鱼大赛,不仅是皇子,朝中官员家的年轻子弟都会一起图个乐子,三殿下若是愿意,何不去试试?”
“我水性极差。”岳停云冷脸拒绝道。
“又不会当真让您下水,在小舟上将鱼引过来便是。”宋青时拍了拍他的后背:“三殿下无须紧张,臣女有的是法子。”
或许是真心想凑个热闹,又或许是被宋青时软磨硬泡说动了心,岳停云不甚感兴趣地点了点头,答应随着宋青时来到了万和湖畔。
端午捉鱼,同插艾叶、吃粽子一样,是民间的一项重要习俗。当朝皇帝极喜热闹,每年端阳都会在龙舟大赛后举办一场捉鱼大赛,寓意“风调雨顺,年年有余”,祈个好兆头。
宋青时重新回到皇后娘娘身侧,一脸云淡风轻地饮着艾叶茶。
瘦弱单薄的岳停云在诸位世家公子中毫不起眼,但宋青时心里明了,他能胜过在场的大多数人。
因为临走前,岳停云的手中被她塞了一把酒糟,混在了原本作为鱼食的糯米中。
各个参赛弟子的鱼食多由各宫准备,无非是糯米和谷子一类的。大部分人不会在鱼食上做文章,只会专注着用网兜捞鱼。而宋青时给岳停云所准备的酒糟却恰恰是有利于吸引鱼群聚集的,湖中的鱼闻到酒糟的香气便会接踵而来,岳停云周围鱼的总量增加了,所捕捞到的数目自然多于旁人。
果不出所料,岳停云虽没能获得头筹,倒也拿了个不错的成绩,第三甲探花。
拔得头筹的依旧是太子岳停风。
岳停风才平了凌北蝗灾,如今又在两场比赛中皆夺得魁首,老皇帝甚是欢喜,决意亲赏几位取得优异成绩的青年才俊。
自然而然的,他看见了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岳停云。
对于这个生母低贱的儿子,老皇帝是向来不管不问的。
当初老皇帝醉酒误事宠幸了岳停云的母亲,还很“不幸”地致其有孕,他父皇、也就是上一任国君知晓后发了雷霆之怒,险些把他逐出宫去。以至于他后来一看见岳停云就想到自己被父皇斥责的场面,心里懊恼不已。
偏偏岳停云的生母也因难产而亡,这倒霉孩子无人照料,老皇帝也不愿给他指个身份高贵的养母,便由着他在宫里自生自灭了。
他不想见岳停云,岳停云也知道分寸,不会得寸进尺地杵在他跟前,唯有逢年过节会随着其他几位皇子前来向他请安,尽一尽儿臣的本分。
偶尔老皇帝也会听上书房教授诗书骑射的师傅们提起,称赞岳停云这孩子各项功课都掌握的不错,是个可用之才……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曾对岳停云上心过。毕竟是个贱种,体内流血一半卑贱的血。
可此时,他打量着岳停云,倒是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怜悯来。
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满是历经人情世故后的成熟,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阴沉的令人发怵。
“儿……儿臣多谢陛下。”岳停云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接过他赏赐的金腰带,离得近了能看清他破旧的衣衫和颤抖的双腿。
他不敢叫他父皇。
“岳停云……”老皇帝顿了顿,开口道:“做的不错,但穿着这身衣服面圣不合规矩,等会朕便叫内务府挑几件好的给你送过去。”
“谢……谢陛下。”
看着岳停云略带哽咽地磕了个响头,而后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老皇帝竟有些语塞。
他知道,一切并非这孩子的错。
或许对他略微提点,哪怕不能成大器,至少不至于让他落得如此落魄的模样。
宋青时躲在人群中,等着岳停云归来。
纵然是岳停云取得了个好名次,众人的目光依旧不会在他身上多停留半刻。宋杨氏不知道跑去和哪位官家夫人吃点心去了,没空拘着宋青时,宋青时便抽了个空当,领着岳停云来到湖畔竹林间的空地,避开了周围人的目光。
宋青时琢磨着岳停云,分明红了眼眶几欲哽咽,却偏要故作无事,佯装坚强的模样。
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倔强?
“给你的。”岳停云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手递过那根老皇帝赏的金腰带。
“呀,陛下赏赐三殿下的东西,臣女可不敢收着。”宋青时连连摆手,推拒了回去。
“宋姐姐不想要赏赐,又何必让停云去捉鱼?”听着语气有些挖苦。
宋青时只觉岳停云就像只养不熟的小狗崽子,分明是她为他着想,让他出了风头,怎得就好似她宋青时占了大便宜一样。
哪怕是略微放下了戒备,岳停云这人依旧难以相与,难怪前世名声那么臭。
“三殿下分明有能力夺得第一,却只拿了个探花,已是吃了大亏,又怎能再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奖品赏赐给臣女呢?”
旁人些许未曾注意,一心一意盯着岳停云的宋青时倒是很清楚,岳停云比赛是放了水分的,最后甚至扔了几条鱼放回湖中。
“寄人篱下,锋芒毕露要不得。”
“三殿下果然聪明过人,臣女佩服。”
岳停风并非能容人的君子,岳停云身后更是没有有力的靠山,他不敢显露锋芒,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压岳停风一头。
他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默默无闻忍气吞声早已成了生存之道。
他是蛰伏在暗中的猛兽,等待有朝一日夜尽天明。
忽地,远处的竹林传来沙沙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
“宋姑娘,宋青时姐姐——”
甜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娇媚的味道,宋青时听着却不寒而栗。
她前世家道中落后,正是这个声音,在耳畔极尽嘲讽,说尽了风凉话。
是曲璟言。
这个时间点,曲璟言来找她做什么?
宋青时来不及多想,赶忙用眼神示意岳停云先随便寻个地方避一避,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臣女在此,请问姑娘有何要事?”
“宋青时姐姐。”曲璟言一看见宋青时便加快脚步蹦了过来,伸手牵住她的袖口,嘴角绽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腻声道:“可算碰上了,宋姐姐叫璟言好找。”
宋青时向来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何况她这一世和曲璟言连正式见面都不曾有过,一上来便和此人勾肩挽袖姐姐妹妹的故作熟稔,宋青时深觉不喜,微不可觉地皱起了眉头。
“曲姑娘有何要事?”宋青时礼貌地问道。
“宋姐姐竟不知晓吗?璟言还以为宋夫人定是已经同宋姐姐讲了呢。”曲璟言嗔怪道,两只杏眼煞有介事地瞪得浑圆:“我父亲长于西北,在京中并无亲友。此番入京面圣也没个合适的住所,陛下怜惜我们父女孤独寂寞,便把我们安排在了曲姐姐府上。”
这话说者是否无意是未可知的,但是宋青时听在耳朵里却是一阵不自在。同是臣子,若是地方官员招待离京外访的天子倒是必要的礼节,可哪有京中官员非亲非故招待地方将军的道理?这岂不是在有意作贱她们宋家?
宋青时的父亲宋国忠是两朝元老,处事温和,受人敬重,当朝皇帝更是对宋阁老礼敬有加,应当不会刻意作贱。此事多半是曲将军或者能说会道的曲璟言有意提起,打着“同宋阁老熟稔”或是“姑娘家家无人陪伴,想找宋姐姐做伴”一类的理由,说动了思虑不周的圣上。
好一个曲璟言,岳停风还未主动勾搭,竟已迫不及待地要来她宋青时面前作妖了。
活了两世的人,宋青时岂会让这小毛丫头占了便宜去?
宋青时并未流露出半点不悦姿态,甚至可以说是故作欢喜地握住了曲璟言伸过来的一双手,学着曲璟言那副虚伪劲,反过来对着她轻笑道:
“太好了!青时在京中便已听闻曲妹妹美艳动人又骁勇善战,早盼着能与妹妹熟识,如今竟真的给盼来了。改日若是有空,青时定要亲自向陛下谢恩。”
“宋姐姐何须谢恩?又何须等到来日?如今陛下正在琼华宫举办宫宴招待朝臣,我父亲此刻也在宴会上,不如宋姐姐同我一同凑个热闹,顺带见见我父亲?”
“那青时便当真要叨扰二位了。”宋青时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些人啊,当真是自己作死而不自知。
作者: 宋.绿茶.青时:来呀,有本事互相伤害呀!
第七章
宋青时自然不会傻乎乎跑去当今圣上面前直接来一句“谢陛下隆恩”的。
当朝皇帝得了十几个皇子,膝下公主的数量却极少,岳停云屈指可数的几个妹妹不是因病早夭就是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大概是盼女儿心切,老皇帝对诸位朝臣家里的女儿皆态度亲和,偶尔有机会碰上了皆会逗乐几句,时不时赏些物什也是有的。
宋青时虽不似曲璟言那般嘴甜会撒娇、敢和堂堂天子随意言欢,但也在皇后娘娘宫中和当今圣上打过几次照面,知晓陛下性子随和,不是个爱动怒的。
捉鱼大赛已经结束,陛下设宴琼华宫,诸位朝臣纷纷赴宴。宋青时的父亲因公务在外未能及时赶回,宋杨氏作为外命妇不宜单独面圣,只得待在皇后娘娘宫里歇着,按理说宋青时也应当随着宋杨氏一起。可既然曲璟言主动拉着她“见曲大将军”,她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是宋阁老不在的缘故,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坐席正由曲大将军坐着。
宋青时和曲璟言进入琼华宫时宫宴已经开始,身着淡粉色衣服的舞姬正跳着水袖舞。若是换作宋青时平日里的作风,自然不会贸然进入叨扰众人看戏,可曲璟言却思虑不周,拉着宋青时弓着身子从众朝臣身后穿过,这若是一路走到她父亲的坐席,定会被皇帝老爷瞧见。
老皇帝正嫌这歌舞没趣呢,恰好瞧见鬼鬼祟祟的曲璟言和宋青时,爱逗弄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放下酒杯笑道:
“曲将军,你瞧瞧,在场这么多官家千金皆在坐席上赏舞听曲,唯有令爱璟言不喜被拘着,嫌朕这丝竹声吵呢。”
“璟言,还不快老实回来坐着,跑哪儿野去了?”曲大将军作势要教训女儿,语气中却满是溺爱的味道。
“臣女有错,向陛下请罪。”曲璟言撅着嘴,拉着宋青时一同跪下。
“父皇,儿臣看这事就罢了吧,曲姑娘向来是这性子。”举杯接话的是岳停风:“我看要么父皇就罚酒三杯,让曲姑娘饮酒赔罪便是。”
“也好,也好,曲将军家的千金长于军营,是个能喝酒的。璟言,还不快去领了罚?”老皇帝哈哈笑道,示意曲璟言归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宋青时忽地开了口。
“启禀陛下,臣女有罪,还请陛下莫要误罚了璟言妹妹。”
宋青时的声音同她的性子一样温和沉静,此刻一开口,既像是在开玩笑,又略微带了几分认真味道,叫人忍不住把目光投在了她身上。
“哟,这不是宋爱卿家的千金青时吗?怎得你也有罪,想罚酒三杯不成?”
“臣女身子不适,因此求了曲妹妹同臣女出去散心,不料却惊扰了陛下的宫宴,臣女甘愿领罚。”
宋青时即便是低着头,也能察觉出一旁的曲璟言身子一僵,她定是想不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宋青时有胆当着陛下的面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宋青时深吸一口气,心道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果然,见跪在地上的是她宋青时,皇后娘娘起身了:
“臣妾启禀陛下,宋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今年年初更是大病一场在府里躺了三个月呢,病中人喜静,出去透透气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阁老不是很疼女儿吗?怎得宋姑娘病得这般严重,也不好生医治?”
“回陛下,父亲当然是最疼民女的。”宋青时轻咳几声,顿了顿:
“只可惜……民女的病打娘胎里便落下了,病情反复无常,所需的药材也自然难寻一些。”
宋青时本就面色白皙,如今又时不时咳嗽几声,声音微弱,看上去真像是个身娇体弱的病美人,惹得众人一阵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