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道而行,魏鸾走得极慢,目光死死盯着卢珣的背影。黑暗之中,她看到他走向茅屋,看到门扇推开,透出昏黄的光芒,看到卢珣在片刻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襁褓。仅仅那么一眼,魏鸾原本屏住的那口呼吸,霎时吐了出来。
小阿姮无恙,她还好好的!
否则,若襁褓里的不是阿姮,若孩子有任何闪失,卢珣定会闹出动静。
悬在心头最重的那方巨石轰然落地。
魏鸾下意识便想往茅屋跑去,抱一抱整日受苦的乖乖女儿。身后的荆棘山石间,却忽然窜出数个彪形大汉,迅速将她拧住,而后拿粗哑的声音朝卢珣喊话,“快滚!敢靠近半步就射死那孩子!”
声音粗嘎,极为凶狠。
魏鸾能看着小阿姮安然无恙地回到卢珣怀里,几乎喜极而泣,哪能在此时再生变故,惊而回神,忙高声道:“快带她回去,不用管我!快走!”说话之间,被那几个彪悍大汗拖拽,踉跄着没入漆黑夜色。
卢珣抱紧孩子,想追过去,迎面却有劲弩破风而来。
他忙护住孩子侧身闪开,听到夜风里魏鸾的叮嘱,“快带她走!”
身上那些逃生用的机巧物件在蛮横的拖拽中毫无用武之地,她眼睁睁看着卢珣被劲弩逼得难以近前,只能连声催促。最后,脖颈间似被重重打了下,失去意识昏倒时,声音也彻底卡在嗓子眼,化为呜咽。
百步之外,卢珣眉头紧皱,几乎爆起青筋。
自打被盛煜调去魏鸾身边护卫安危,转眼已是两年,从最初不得不奉命行事,到如今时刻将少夫人的安危摆在心头,这中间的许多事,卢珣印象深刻。他曾向盛煜起誓,必定以性命护少夫人周全,生死无惧,此刻却只能看着她落入敌手。
上回她孤身去章家,他还能在外策应,救她脱险。
而今夜,他却连出手也不能。
怀里的孩子睡得安静,白嫩的脸上全是泪痕,想必这一日受了许多许多的苦,哭了不知多少回。卢珣死死握着拳头,一咬牙,飞身上了马背,往山脚疾驰。
染冬和曲园众护卫等候已久。
因城门已闭,不可能为个孩子深夜破例,卢珣将小阿姮交给护卫,由他们将她护送往盛家在京郊的别苑,给奶娘喂奶照顾。而后带了染冬和早就招呼好的玄镜司人手,折身疾驰往后山,去寻魏鸾的踪迹。
然而一无所获。
后山周围远远安排了人盯梢,至今并无动静,各处亦无踪迹。唯有一处山坳里的洞口有踩踏的足迹,卢珣带人追进去,快到尽头时,看到洞口已被封死。很显然,那伙人劫持了魏鸾后,便是从这荒草掩盖的密道里趁夜逃脱的。
风萧瑟肆虐,气氛却凝重而压抑。
洞口重新被挖开,外面却唯有夜幕荒山。
染冬脑海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铮然断裂,用力将火把甩在地上,声音愤怒而颤抖,“他们有备而来,定是早就留了退路,这样穷追已经无用。得把幕后那人找出来,擒贼擒王,咱们不能任人牵着鼻子走!她们若是杀了少夫人,咱们就杀他抵命!”
极度的担忧气怒下,就连肩膀都轻轻颤抖。
卢珣抬手,轻轻握住她肩膀。
“少夫人性命应该无碍,否则不必费这周折,方才一箭射死就完事了。”他原本还指望能顺着足迹追踪围剿,而今看来,此举无用。遂留了玄镜司众人接着在附近寻找痕迹,他带了染冬,直奔长春观。
南朱阁里魏鸾的那番判断,卢珣深为赞叹。
以他跟随盛煜这些年的经验来看,会对阿姮和魏鸾动手的,确实就那么几拨人。如今阿姮安然无恙,魏鸾却被劫走,章家和淑妃母子的嫌疑几乎可以排除——否则,他们尽可掐住魏鸾不敢让女儿出事的软肋,将母女尽数捉住,拿去威胁冲在战场最前面的盛煜。
毕竟,母女一道被擒,比魏鸾孤身被擒更能威胁到盛煜。
但对方只劫走了魏鸾。
且如此小心翼翼,显然也是怕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新安长公主。
从宫里的流华殿到那封早早送到曲园的信,再到玄清观的这座后山,她将尾巴收拾得干净,想拿到确凿证据再去逼问,无异于痴人说梦。为今之计,唯有铤而走险,拼着犯上忤逆的重罪,设法逼她开口。
唯有如此,才能最快知道魏鸾的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鸾鸾是最勇敢的呜呜
第145章 夜袭
长春观里, 新安长公主此刻尚未歇息。
她在等一道消息, 关于魏鸾的。
半年之前盛煜掀开木盒,将那只血淋淋的手摆到她面前,冷言威胁时,新安长公主几乎魂飞魄散。之后的两三个月里,那只染满血的手便如噩梦缠身,令她时时心惊胆战。然而即使是这般险些要了她性命的不敬之举, 永穆帝也不闻不问。
这令长公主极为恼火。
不过彼时盛煜尚在京城, 永穆帝既偏袒权臣, 长公主也无可奈何,只能囿于道观, 暗自怀恨。直到肃州燃起烽烟, 盛煜奔赴前线——曲园之尊荣皆系于盛煜, 没有他在府里镇守,在长公主而言,实在是难得的良机。
而在数日之前,她还知道了件事情。
那日她闲而无事登高赏秋,在山林间偶遇沈嘉言,因淑妃待长公主颇为客气, 沈嘉言萧规曹随,颇热情地邀她喝茶。两位皇室宗亲碰头,即使不好妄议朝政,也难免提起北边的战事,提起连番力挫章家的盛煜。
——身居玄镜司统领、中书侍郎两处要职, 又在沙场履立功劳,这般风头实在前所未有。
等叛乱平定,该如何论功行赏?
长公主无从得知皇兄的心思,借机试探道:“自父皇开国,几十年里从未出过这样的臣子。便是从前的章家,也只是手握重兵驻守边地,哪比得上玄镜司耳目遍及天下,深得圣宠?据说他在中书也如鱼得水,这般能文能武的贤才,当真是前途无量。”
“是啊。如此圣宠加身,着实羡煞旁人。”
沈嘉言栽过几回跟头后学乖了,只淡声附和。
长公主又道:“不过想想也让人担忧。当初章氏坐大,便是因功劳极高又手握兵权,父皇在位时尚能弹压,轮到皇兄,难免尾大不掉,有诸多掣肘。盛煜是心高气傲之人,原就极难驾驭,往后梁王想使好这把剑,怕是得下些功夫。”
两人交情尚浅,这话未免说得过深。
长公主是居于道观的方外之人,闲谈间提及,似浑不在意。
沈嘉言却不敢乱说,只噙着笑意道:“父皇春秋正盛,盛统领能为朝廷效劳是好事。想来他既深厌章氏之跋扈忤逆,为助皇上拨乱反正而倾尽全力,往后也不会步其后尘。且朝堂选才用人皆是父皇决断,梁王做好皇子本分的事就好了,何必操心这些。”
如此软绵绵的钉子,自是不愿多说。
新安长公主却已窥出端倪。
她又不是瞎子,这些年虽远离朝堂,却也知里头的纷争。周令渊与梁王原就是背后各有神仙,亦各有图谋,如今周令渊彻底走了不归路,储位便只会落到梁王和卫王之间。淑妃那样聪慧的女人,在深宫里步步为营,竭力支撑,岂会错过良机?
似盛煜这般权臣,对哪位皇子都是威胁。
尤其盛煜深得信重,曾在宫变中立下汗马功劳,焉知不会故技重施,扶持孱弱的卫王?
淑妃母子不可能不忌惮。
沈嘉言身在王府,自然也会为前程担忧。
如今她一副顺其自然、与世无争的模样,分明是心里已有了底,知道盛煜不会威胁到梁王。那对母子连章家都奈何不得,更没能耐对付盛煜,之所以坐视不理,显然是有旁人收拾——恐怕这趟平叛回来,盛煜这条煊赫热闹的青云之路,就该日过中天,渐而下坡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帝王概莫能外。
在经历章家之祸后,尤其如此。
淑妃最擅揣摩帝王心思,必定是猜透了皇兄的打算,才顺水推舟,有恃无恐。
这般推断后,新安长公主甚为激动。
盛煜有用时,她自然比不上所向披靡的利剑,但若他会成为弃子,就无需过分忌惮。凭她的能耐,当然没法奈何盛煜,但如今曲园空虚,想在魏鸾头上动心思却不难。尤其是这回宫宴,淑妃除了邀请女眷外,竟还让人带孩子入宫,简直天赐良机!
更别说她手里还攥着个章念桐。
简直如虎添翼!
种种安排皆顺利无比,孙嬷嬷与内侍死后,更是线索断绝。她只需等尘埃落定,将事情推到章家头上,便可不染半点污泥,抽身而退。那个给她引来奇耻大辱的女子,亦再无翻身的可能。
新安长公主睡不着,点了灯烛留意屋外动静。
……
长春观外,染冬和卢珣各着黑衣,如鬼魅飘过。
秋夜的风吹得树叶梭梭,掩住细微动静。
树影殿宇间,两人悄然穿行。
这座道观周遭驻守的是长公主府的侍卫,寻常匪类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卢珣却是个例外。自幼跟着盛煜习武磨砺,走南闯北这些年,暗夜潜行几乎是看家吃饭的本事。更何况,先前盛煜诱捕章绩时,曾将道观的防卫情形摸得清楚透彻,卢珣亦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如入无人之境。
最终,两人站在了新安长公主的寝居前。
屋内灯火半暗,细长的影子投在窗扇,除了长公主踱步外,里头并无旁人。周遭众人丝毫未曾察觉屋顶的不速之客,侍卫更是守在数道墙外,懵然不知。卢珣借着风动树梢,掠过庭院,落叶般飘然停在屋门前,染冬紧随其后,悄无声息。
门还未反锁,一推即开。
两人闪身进去,迅速反锁门扇。
新安长公主原本时闷头踱步,听见这动静,有些不悦地皱眉,抬头向门口道:“都说了晚点再歇息——”话说到一半便被卡在喉咙,她惊愕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黑衣人,在开口惊呼之前,便被卢珣捂住了嘴巴,连同喉咙也用力扼住。
所有的声息在一瞬间化为呜咽。
卢珣急怒而来,既抱了拼死犯上的心思,便也毫不手软,在堵住长公主的声音后,腾出一只手拽住她肩上衣领,大步往里头走去。染冬在旁帮忙,为免长公主挣扎时磕碰桌台打翻器物,将她两只手反扭住,半拖半拽。
到得内室,落下帘帐。
手底下的新安长公主呼吸受制,脸上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如涸泽的鱼。然而自幼养尊处优的身子,便是多走几步路都嫌累,哪还有反抗的气力?只剩两只脚努力蹬着,如同垂死挣扎的姿态。
在气绝之前,卢珣才松开手指。
几乎瘫软的新安长公主垂死得救,大口呼吸时,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眉心。
“别出声,否则鱼死网破。”
狠厉的声音压得很低,卢珣虽以黑衣遮掩身形以便暗夜潜行,却连蒙面的布巾都没戴。久随盛煜身侧,凶煞气势丝毫不逊其主,怒目逼视时,眼神如同利剑剐过骨肉,森然生寒。
新安长公主哪敢出声音?
极度的惊恐后,因身份而生的自负骄横早已消弭,她瞧着眼前明晃晃的匕首,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的如常动静,心底已然凉透。很显然,对方既险些要了她的性命,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她满观的侍卫随从,竟无一人察觉刺客闯入!
她若当真呼救,不等侍卫赶来,怕就得丢了性命。
只能暂时服软安抚住。
掌心汗水凉腻,额间锋锐冰寒,长公主竭力忍着心底颤抖,仔细回想染冬的脸,记得她曾随魏鸾来此处游山,也曾陪魏鸾入宫赴宴,遂低声道:“是曲园的人?”
“我家少夫人在哪?”
染冬寒声,随手扯了近处的一条栉巾递给卢珣,让他从背后捆住双手。
长公主哪会承认,当即道:“我哪知道。”
“少装糊涂!今日在宫里使下作手段劫走孩子,送信到曲园威胁,又在玄清观设伏,桩桩件件都是你的手笔。快说!人去了哪里!”心焦威胁之间,匕首已触到长公主的肌肤,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刺眉心而入。
长公主强撑着道:“无凭无据,你敢如此污蔑!”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那把匕首已从她鼻梁侧脸划过,刺破精致的妆容。锋锐冰凉的痛意传来,长公主下意识想去摸,却因双手被缚力不能及,只看到匕首上染了血,嫣红骇人。随后,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痛传来,滚落的血珠自腮畔滴入领口。
长公主骇然尖叫,被卢珣捂回嘴里。
染冬瞧着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重将匕首抵过去,“别以为我不敢动手,人命关天,就是此刻杀了你,我也不会眨眼!再敢狡辩,废掉你整张脸,连手足都砍下来喂狗。”森寒的声音,字句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