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相伴入宫,途中尽是熟人。
虽说章氏与太子齐齐获罪,镇国公府和定国公府都已倾塌,魏家却在前年的阴霾后拨云见日,仍岿然而立。甚至在不久前,永穆帝因颇赏识魏峤的学识,还给他升了官职,虽说不及先前在兵部的品级,但敬国公府门楣不倒,女眷便仍尊荣。
到得北苑设宴的永宁楼,淑妃亦含笑招呼。
永宁楼建在高台上,周遭视野开阔,可俯瞰北苑大半的景致。今日既是赏秋之宴,且秋阳高照颇为和暖,淑妃便命人将周遭的槅板尽数拆去,摆上长案蒲团,坐在楼里时,四面阔朗,可将周遭景致尽收眼底。
魏鸾的位次在魏夫人下首。
论理,盛家并无半点爵位在身,魏鸾亦未册诰命,身份不及周遭侯府、伯府的夫人们。不过她毕竟出身优渥,且有公主伴读的身份在身,淑妃有意抬举照拂,将她安排在近处,旁人亦无异议。
盛家添丁后未能亲自去府中道贺的人,便借机道喜,逗逗孩子。
满楼秋光,言笑晏晏。
仍是贵重威仪的皇家宫殿,上首主位却悄然换了人。章氏被废于冷宫,后宫之事悉由淑妃打理,昔日原就跟淑妃亲近之人不免暗自得意,笑容最为畅快。曾围在章氏身旁的人如今抹把脸,恭维之词放在这位美艳淑婉的后妃身上,照样闻之悦耳。
而淑妃仍如从前温婉,即使独宠后宫,也半点不摆架子,待人接物与从前并无异处。
便连梁王妃沈嘉言都水涨船高。
明眼人谁都知道,章氏走到这地步,再无翻身的余地。
永穆帝膝下只剩梁王和卫王,输赢几乎无需猜测。
有淑妃在后宫深得圣心,两位相爷在朝堂助力,等章氏自取灭亡、永穆帝年事渐高时,东宫之位定会落到梁王手里。而这位以才情名闻京城,被沈相精心教导的梁王妃,定也能凭着祖父的助力,得无双荣宠。
——毕竟,梁王虽也纳了侧妃姬妾,夫妻的感情却很好,去年腊月还生了孩子。
这样的锦绣前程,谁不羡慕恭维?
锦绣绮罗往来,倒衬得旁边的周骊音颇为孤单。
从前被帝后和太子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如今虽不曾被母兄连累,也仍被永穆帝宠爱着,到底遭逢剧变,没了从前天真烂漫的笑容。进来后与周华音并排坐着,脸上笑意也极淡,似不欲应付这般场合。
只在魏鸾过去时,才握住她手笑意微浓。
魏鸾怕她触景伤怀,特地将襁褓里的小阿姮抱过去,逗周骊音开心。
这般人影往来,渐渐宾客聚齐。
满殿锦绣里,还添了个甚少露面的稀客——新安长公主。
自打迁居长春观后,她几乎从未赴过宫宴,便是章太后寿宴那样的场合,也不过派人送贺礼前来,本尊并未露面。反正她跟章氏间仇恨深亘,彼此都心知肚明,有永穆帝承了先帝的遗旨照拂,章太后奈何不了她,便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
如今章氏姑侄倒台,这又是国丧后头次宫里设宴,她似迫不及待。
年近三十的女人,自有成熟妩媚的风韵,长公主修眉美目,钗簪华贵,那身朱色滚了细密金边的衣裳穿出来,气度轻易盖过旁边两位侄女。淑妃待人本就和婉,处处以永穆帝的心意为重,见她露面,自是十分热络。
新安长公主亦以皇嫂呼之。
过后整衣落座,姿态甚是端庄。
不过魏鸾看得出来,她比在章太后丧礼上碰见时瘦了许多。想来盛煜血淋淋的恐吓虽没能吓得她魂飞魄散,那场卧床不起的重病也将她折腾得够呛。永穆帝明知此事是盛煜所为,却未过多理会,仍器重栽培,不知长公主看了作何感想?
魏鸾抬眸,正好撞上那位的目光。
两人都不闪不避,亦无虚假客气的笑意,片刻停顿后,各自垂眸喝茶。
没多久宫人添酒开宴,有乐舞演奏。
魏鸾随便吃些糕点,坐到中途时,果然见有嬷嬷缓步走来,绕到她身后,低声道:“今日宴席,淑妃娘娘特地请了各位夫人携子赴宴,以示皇恩浩荡,鼓舞将士之心。此处演舞奏乐,怕是会吵了孩子安睡,不远处的流华殿已另备了歇息的静室,少夫人可抱孩子过去安睡。”
极熟悉的一张脸,是永穆帝御前伺候的人。
魏鸾心领神会,加之小阿姮醒了半天后确实露出困顿之态,若因乐声太吵而哭闹起来,未免难办。遂没耽搁,同魏夫人说了一声,命奶娘抱了孩子,悄然起身出了永宁楼,随嬷嬷往流华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永穆帝:看个小阿姮还得偷偷摸摸,朕太难了。
第143章 挟持
比起宴席上的舞乐热闹, 槐柳掩映的流华殿里确实安静。
魏鸾过去时, 果然遇见了永穆帝。
比起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威仪端贵的姿态,他这会儿倒带了几分笑意,正逗弄跟前的小孙子周昭蕴。这孩子是章念桐与周令渊所出,虽有太医和天底下最贵重的补品养着,生出来却呆呆的,多少太医都无能为力, 说话认字都比同龄的孩子慢。
不过他承袭了周令渊的清秀骨相, 长得好看, 性情很乖巧。
永穆帝对他也十分偏爱。
——大概是这辈子在前朝后宫耗尽心力,见惯了种种尔虞我诈, 周遭尽是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 时刻戒备提防, 碰上这般有点呆却天真良善的孩子,便会视若珍宝。自打他被抱到宫里后,永穆帝几乎每日都要亲自探望,比去淑妃宫里还勤快。得空时,也会亲自教他读书认字,就算昭蕴开窍慢, 也不曾流露半分焦躁。
而此刻,昭蕴坐在他膝头,手里攥着块糕点。
“弟弟睡了,我能念诗给他吗?”
他歪着小脑袋,童声稚语。
“等他醒了再念, 不然弟弟被吵醒,会哭的。”永穆帝摸摸他脑袋,答得耐心。昭蕴如今会念的其实只有极简单的诗句,像周令渊兄弟几个,两岁时即便未必领会其意,也能在教几遍后背出,这孩子学得慢,永穆帝前后教了好多遍才记住。
不过他也有长处,但凡记住了,便是隔许久再问也没忘记。就像他学走路,虽学得慢,却一步步走得稳当,甚少摔跤。
这多少让永穆帝觉得欣慰。
遂温声让他念给爷爷听。
昭蕴听了欢喜,掰着手指头真的念了起来。念到中途,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好奇地瞧过去,目光落在魏鸾明艳的眉眼时,歪着脑袋认真打量,而后朝她轻笑了笑。才刚三岁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笑起来时甚是讨喜。
魏鸾忍不住也笑了笑。
即使跟章念桐有深仇横亘,与周令渊也背道而驰,孩子终究是无辜的。生于天底下最尊贵的金楼玉阙,却自幼便没了生母陪伴,待周令渊事败后,更会彻底失了双亲。若不是有永穆帝慈爱照拂,周骊音时常探望,这孩子的处境怕是会极为惨淡。
也不知周令渊做出那等选择时,可曾想过这孩子?
魏鸾心中暗叹,屈膝朝永穆帝行礼。
永穆帝抬手示意免礼,目光落向她身侧的襁褓。
魏鸾遂恭敬道:“原是孩子困了,听闻此处有静室,便抱过来安顿她睡会儿,免得在宴席上哭闹失礼。却没想扰了皇上与小皇孙,是臣妇冒撞之过。”
“无妨,抱过来朕瞧瞧。”
奶娘闻言上前,跪在御前。
襁褓里的小阿姮被轻轻晃了一路,早已睡着了,粉嘟嘟的脸蛋吹弹可破,长睫轻阖,安静而乖巧。比起刚出生时的样子,时隔三月,孩子的模样着实变了不少。永穆帝细细打量,似乎想从她眉眼间寻找记忆里的影子,见那只小手露在外面,轻轻塞进襁褓里。
周昭蕴坐于帝王膝上,也好奇地看着襁褓。
见惯了规矩沉稳和嬷嬷和内侍,这般粉嫩嫩的孩子于他而言显然颇为新奇,没敢打搅呼呼睡觉的小丫头,只扭头向永穆帝道:“弟弟!”
“这是妹妹。”永穆帝笑着纠正。
周昭蕴似乎有点疑惑,抱着糕点,似在思索两者的不同。
永穆帝将阿姮看了片刻,因她睡着不好逗弄,遂流连地收回目光,向魏鸾道:“此处是孩子们午睡所用,里头都有小床,昭庭已抱进去睡了。附近都有嬷嬷照料,你自管随意。”说着,牵了昭蕴的手往外走,到阁楼外散步。
仿佛他来流华殿是为含饴弄孙,碰巧撞上了看一眼似的。
当真是处处谨慎,不露破绽。
魏鸾屈膝恭送祖孙俩离开,而后进了里面,果然见几间屋舍里备有摇床暖榻,宫中嬷嬷在门口候命。最里头那间里是梁王和沈嘉言膝下的周昭庭,隔壁是常元楷家府上的孩子,她便选了边上的一间,安顿小阿姮睡觉。
风中隐约有乐声传来,却不觉得聒噪。
小阿姮睡得很香,攥着魏鸾的指头不撒手。
魏鸾亦不舍得离开,陪坐在侧。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是周昭蕴和身边教养的孙嬷嬷。因静室的门扇洞开,他一眼就瞧见了华服美饰的魏鸾,有些迟疑地驻足,目光瞟向阿姮的小摇床。孙嬷嬷见状,便蹲身柔声道:“那里头是小妹妹。”
周昭蕴听了,忍不住便往这边走过来。孙嬷嬷遂向魏鸾含笑道:“他平素养在宫里,没个玩伴,今日见着少夫人和小千金,倒是投缘。若是搅扰了,还望少夫人勿怪。”
“嬷嬷客气了,常听长宁夸昭蕴乖巧,今日也难得碰见。”
魏鸾淡笑,起身向他招手。
——养在宫里的孩子,身份自是尊贵的,外头的女眷不能怠慢。更何况,抛开与章皇后和章念桐的纠葛,论血脉,她也算是昭蕴的表姑姑,稚子懵懂,哪能冷落?待昭蕴走近跟前,便放任他趴在摇床边上,看小妹妹睡觉。
过了片刻,昭蕴也染了瞌睡,哈欠连天。瞧着里头还有暖榻,径自爬去睡觉。
孙嬷嬷也未阻拦,给他盖好被褥,在侧照料。
满屋安静,两个孩子睡得绵长。
魏鸾的目光瞥过阿姮,瞥过周昭蕴,出神了半晌,因想着宴席上的座位一直空着不好,便留染冬和奶娘在此处照应,她先去席上露个面。
……
宴席仍旧热闹,淑妃久在宫闱,应付这种场合轻而易举。且没了章氏,再无人争抢风头,更是一团和气。魏鸾就着糕点香茶坐了会儿,心里总觉空落落的,记挂着正自睡觉的阿姮,也没心思看乐舞,正想往流华殿里溜,目光望向外侧,忽见染冬悄悄走来。
她的脚步颇快,轻轻绕过周遭女眷,跪坐在她身侧。
“少夫人急匆匆召奴婢来,是有急事吗?”
染冬凑到她耳畔,低声道。
魏鸾微愣,“我没找你啊。”
“没找我?”染冬瞧见魏鸾满头雾水的模样,愣住了。
魏鸾也从她这举动里瞧出端倪,心中猛地一跳,低声道:“怎么回事?”
“方才有内侍来流华殿,说是少夫人有急事找我。奴婢瞧着他是在这边侍宴的,又怕少夫人出岔子,就赶紧来了。”染冬既有护卫魏鸾安危之责,于这些事分外警醒,察觉不对劲后,脸色骤变。
几乎是同时,主仆俩迅速起身,匆匆赶往流华殿。
宫廷里人多眼杂,即使永穆帝清洗过章氏余孽,那些人能将周令渊偷偷救出宫廷,显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危机四伏。宴席上风平浪静,魏鸾并未召染冬,却有内侍假传口信,显然是要调虎离山。
染冬原本在照看阿姮,她一离开,流华殿便只剩了奶娘照应。
魏鸾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连走带跑地赶到流华殿外,嬷嬷照旧在外候命,唯有风动树梢,梭梭作响。与她离开时相比,唯一的不同,就是小阿姮和周昭蕴歇息的那间静室放下了帘子,将内外隔开。魏鸾离开前其实叮嘱过染冬和奶娘,帘子无需放下来,免得内外隔绝,不知外头动静。
——风浪尚未平息,深宫之中自须处处留心。
然而此刻,帘子却是落下的。
魏鸾一把掀开闯进去,看到满屋陈设如常,奶娘不知去了何处。而小摇床里,原本香甜酣睡的小阿姮却不见踪影,只剩襁褓空荡荡地摆在那里。
那一瞬,魏鸾脑海中轰然炸响。
极度的惊慌与恐惧令她眩晕,身子晃了晃,在染冬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她将双手死死扒在摇床边沿,喉头干燥地像是要着火,“快,快去告诉皇上!就说是事关玄镜司,有要事禀报,去麟德殿都行,出了事我兜着!”
“可你一人在这里……”
“快去!”魏鸾转头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