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菊花一脸刁相,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已是新社会,全国上下都在搞改革搞开放,要争取四个现代化。可偏偏就是这些老顽固老封建,还守着旧社会的糟粕,迫害妇女同志。还有她儿子华国伟,愚孝愚昧,国家给予他的现代教育都被狗吃了!
不过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家务事。他有心帮忙,但也要讲究策略和分寸。再说了,他是过江龙,办事还得靠地头蛇。
如此一想,便转头看向镇医院的领导。
事情闹到这份上,镇医院领导也知道自己得出来说两句。和无知愚妇掰扯不清,还是得跟她儿子说明白道理。
咳嗽一声,挺身上前,对着华国伟道。
“这位同志,我看你也是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却连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老人家不懂事,搞封建糟粕那一套,你身为儿子,不说服教育老人家,怎么还能跟着一起封建?身为作为国家干部,怎么连最基本的觉悟都没有?国家干部应该身先士卒,比人民群众更进步,更先进才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这位领导,解放军同志,是我错了。我一定改正,一定改正,”老百姓怯官,被领导训斥,华国伟连大气都不敢出,连忙点头称是。
“光是你改正还不够,还得让那位老同志也改正错误思想!改革开放,四化建设,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人才不分男女,妇女也能顶半边天。现在国家提倡优生优育,计划生育。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决不能搞封建糟粕,重男轻女。尤其是我们国家干部,必须给人民群众做榜样,做好榜样!”
“是是是,男孩女孩都一样,都一样。”
“女同志生孩子,本来就辛苦了。你的妻子还动了手术,更需要你的照顾。你刚做了父亲,不好好心疼老婆,照顾孩子。在医院里大呼小叫,吵吵嚷嚷,还动手打人。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没有打人,是误会,是误会。”
“是误会最好!国家干部可不能打人骂人,那是给国家丢脸,给自己丢脸。”
“是是是,不打人,不骂人。”
“刚才听这病房里的其他群众说,就因为你老婆生了个女娃,你就要跟她离婚,去找别人生男孩。有没有这回事?”
“这……没有,绝对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国家保护妇女儿童,就因为重男轻女封建思想,就想要离婚另娶,这是严重的思想错误,国家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你心里要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看你也是个知错就改的同志,你先给这位小同志道歉,保证以后好好讲话,绝不动手。再给你的妻子保证,绝不重男轻女,绝不再提离婚。”
“是是是。我给小妹。萧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姐夫这一回。再给老婆大人保证,一定不重男轻女,坚决响应国家号召,优生优育计划生育。男孩女孩一个样。”
华国伟也是个人物,能屈能伸。黄菊花还在他背后挤眉弄眼,一脸不服,被他死死拉着,不许乱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镇医院领导也打了息事宁人的主意,毕竟说破天这还是人家的家务事。
“小同志,你姐夫已经道歉了,还当着大伙的面向你大姐保证过了。怎么样,就原谅他这一会吧?”
周围的病友和家属这下也纷纷帮着说和起来,要罗芙馨原谅华国伟这一回。
毕竟中国人是宁拆十座庙,也不拆一桩婚。男人再混账,也没有为了拌个口角就闹离婚的道理。再说了,他不是已经道谢,保证改过了么。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
然而罗芙馨清楚华国伟根本没有改过的心,一时的服软不过是被形势所迫,怕闹大了丢脸不说还丢了他的铁饭碗。
但世人总是轻易相信男人嘴里的保证,包括她的大姐。
华国伟一服软,罗芙蓉就在心里原谅了这个男人,甚至还自责起来。毕竟,若不是她生了个女儿,让华家绝了后,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
看到姐姐自责的模样,罗芙馨的心疼极了。暗暗咬了咬牙,她挤出一丝笑意。
“既然姐夫当着领导和大家的面做了保证,那我就暂时原谅他了。”
第14章 :罗芙蓉出院
一场大闹,非但没有讨得半点便宜,还把老脸都丢尽。黄菊花气得扭头就回了黄村,眼不见为净。
华国伟没地方可逃,只好夹起尾巴装好老公,天天到医院来报道,挤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对罗芙蓉母女两个嘘寒问暖。
魏冉心里惦记着罗芙馨,时常过来看看。看到他,华国伟就跟老鼠看到猫一样,惶惶避之不及。
明明是比自己年纪小得多的男人,就气势却那么足,叫他不由自主就矮了半截。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这是心里有鬼,自然就心虚。
魏佳丽以镇医院条件太差,不利魏琪康复为由,通过关系给魏琪安排了市医院的病房。魏冉也不好拒绝,只能带着弟弟出院。因为走的匆忙,来不及告诉罗芙馨,只好托付孟旭东代为照看,并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如果她有需要就联系他。
他自觉安排妥当,却不知魏佳丽早已经嘱咐过孟旭东,怕乡下丫头不识好歹高攀魏家兄弟,不许透露魏家兄弟的信息。
得知隔壁的解放军走了,华国伟顿觉底气足了,腰板也直了。就开始对老婆孩子敷衍起来,把人扔在医院不管了。
罗芙蓉被他先前的伏低做小蒙骗,还对他心存希望,以为他是工作忙,没工夫过来。对一直留在医院照顾自己,没办法回家去的妹妹,心存愧疚。在病房里住了四天,就再也住不下去,要求出院。
对华国伟的翻脸无情,罗芙馨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装模作样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她。狐狸尾巴藏不住,总要露出来。
她心里是希望大姐多住几天,把身体养好。但也明白大姐在这里住的不舒畅,主要是心疼花钱,以及拖累了家人。
好在大姐身体恢复的不错,已经能翻身下床,慢慢走路,要出院也可以了。
既然要出院,那自然就得结账。华国伟不露面,想躲事,没那么容易。
她找龚医生借了医院的电话,直接打电话到机械厂设计科。
这一下,全厂都晓得华国伟老婆生了,是剖腹产,在镇医院里住着,明天上午出院,要他去接人。
同事们纷纷恭喜他,科长还给他放半天假,华国伟就算不想去也得去了。
罗芙馨还打电话到罗家岙,周连富一大早就坐车到镇医院来,给女儿助阵。
罗芙馨不情不愿的帮姐姐收拾好了所有行李,罗芙蓉以为她还在生华国伟的气,抱着孩子在旁边细声细气的劝慰,说些丈夫的好。
可这些所谓的好,她哪里听得进去。再多的好比起渣男的负心无情,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华国伟拖到九点半才不情不愿的过来,脸也耷拉着,一进门就埋怨罗芙馨咋咋呼呼打电话去厂里,打搅他工作。又说现在厂里任务很忙,他是请假过来,要扣工资的。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罗家人给他找麻烦了。
给丈夫添了麻烦,罗芙蓉满心愧疚。周连富一看女婿这个态度,心中不悦。可惜这老实汉子不会与人争吵,只好坐着不吭声,生闷气。
华国伟的惺惺作态,罗芙馨一眼都不想看,抬手把缴费单伸到他鼻孔底下。
“姐夫,这是医生开的单子,你快去结账吧!”
华国伟看到单子,顿时瞪圆了眼。
“啥?一百十一块?怎么要这么多钱?”
“有手术费的呀,还要输血,挂盐水,吃药,都要钱的!剖腹产要八十块手术费呢!一个手术救了两条性命,你的老婆孩子难道不值八十块钱?”罗芙馨反问。
“手术费还没付过?”没付钱医院怎么肯动手术?
“没付过,欠账的。”
“欠账?”泥腿子也能在医院欠账?这么大面子?
“是啊!我跟医生说姐夫你是机械厂的干部,用你的工作证抵押,医院就给我们欠账了。”
“用我的工作证抵押的?你怎么可以……”
“不然怎么办?不动手术的话,大姐就要死了。难道姐夫你为了八十块钱,宁愿自己老婆难产去死?姐夫你是不是还想着跟我姐离婚,好跟别人生儿子去?”罗芙馨直勾勾看着他,反问道。
“我……胡说八道。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拿的是死工资。你们不声不响就欠了医院这么多钱,我一点准备也没有,身上没带钱。”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姐夫你不是国家干部么?我听说干部一个月有毛六十块工资呢,还有奖金和津贴。怎么你工作都两年多了,连一百块钱都攒不下?我可不信。”
旁边的病友和家属也纷纷出言帮腔。这个做老公的可真抠门,老婆生孩子的手术费还斤斤计较个不停。前几天还信誓旦旦保证不重男轻女,这会子又露相。
华国伟没法反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心里懊恼罗芙馨牙尖嘴利打自己的脸,可不敢再在医院里吵起来。自己的工作证还抵押在医院里,不付钱就拿不回来,想来想去,还是吃了这眼前亏,先把这堆大小麻烦弄回去再说。
懊恼的一顿脚,他扭头气鼓鼓的去缴费。
家里的存款拢共有毛六百块,都捏在他手里,上次带刘艳艳去沪城,已经花的七七八八,所剩无几。幸亏昨天刚发了工资,凑凑刮刮凑了个一百块,还欠医院十一块钱。只好先用手表抵押,等他下次来缴清赎回。
没想到一个国家干部连一百一十块钱都拿不出,一会工作证抵押,一会手表抵押,真叫收费窗口的工作人员看了一个西洋镜。
被医院工作人员看不起,华国伟心里窝了一团火。这气他不敢找外人发,都算在罗家人头上,尤其是老婆罗芙蓉和她生的那个讨债鬼。
看看,花了他一百一十块钱,不是讨债是什么!
依着罗芙馨的想法,大姐和囡囡当然是回罗家去最好。华国伟不安好心,她不放心大姐和孩子回去。
可罗芙蓉心里自然是想着回家,就是周连富也觉得女儿还是住在城里好。
麻烦了家人那么久,罗芙蓉再不想继续麻烦父亲和妹妹,抱着孩子拎着包裹,坐到华国伟的自行车后面,跟家人道别。
罗芙馨就是再不愿,也知道此刻她是劝不了大姐,也做不了她的主。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坐着华国伟的车远去,心里充满了担忧。
第15章 :她要上大学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全国提倡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已经快十年,沿海城市搞经济开发一片红火。城里已经开了不少工厂,从机械厂到钢铁厂,还有纺织厂,印染厂,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从罗家岙离江城市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可山里人的日子并不受城市改变的影响,照旧守着祖祖辈辈留下的山水田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对于罗家岙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农民来说,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双抢”。
彼时江南农村的水稻是一年两熟,称为双季稻。
第一季水稻在初春时开始播种,七月是成熟的季节。收割了这批稻谷要马上播种下一季的种子。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所以这个“抢”字,用的极为传神。
双抢指的是抢收和抢栽。水稻成熟,过了时节不收,谷子会落下,再也无法收获。同样,田地里的秧苖到了时节不栽,长成了禾苖再栽就晚了,耽误下一季的收获。这是一场时间的赛跑,必须要赶在七月结束之前把成熟的稻谷收获,把发好的秧苗栽下。如此一来,第二季的水稻才能在十月份如期成熟,收获进仓。
就是靠着这一年两熟的稻谷,江南的农民才能在有限的耕地面积里养活一家老小。
罗家一家四口的口粮,就全指望着这些稻谷。一家人能不能吃饱饭,年底了能不能积攒些余钱,大人小孩在新年能不能穿身新衣,就全靠这些。
周连富就是心里再挂念大女儿,也得先忙完这茬。
小女儿在医院里照顾了大女儿好几天,家里少了个劳动力,罗雪梅早就抱怨不止。等罗芙馨一回来,就派下许多活给她,把她使唤的团团转。
烧水煮饭洗衣打猪草,还得看着弟弟罗福彬。等抢收开始,全家老小都得下地割稻。
南方的夏天那是真的热,火辣辣的毒日头挂在当空,炙烤着每一寸土地,室外温度轻轻松松就能飙到三十八九度。
稻田里一丝风也没有,黄灿灿的稻谷就像一条厚实的地毯铺在那里,反射着毒辣辣的日头,直晃人眼。
罗家岙的地都是零零碎碎的,开不进收割机,只能全靠人工。全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统一的手握镰刀,弯腰在田里劳作。
罗家两口子连同罗芙馨一起,三个人一字排开。割一把稻子,用稻草捆住,倒地放在一边。就这么一把一刀,一刀一步的往前走。像蚕吃桑叶似得,一点一点啃食这整片的稻田。
罗福彬虽是家里最宠爱的男丁,可此时也得在地里帮忙。罗雪梅心疼儿子,舍不得他吃苦。但周连富觉得男子汉得有担当,何况农民的儿子哪能不吃苦?他将来要顶门立户,就更得吃苦得起。
一家人从清晨露水刚干,一直做到月上柳梢。田里黑的一丝光也没了,才打着电筒回家去。
一整天的弯腰劳作,让全家人都精疲力竭,尤其是腰里的酸疼和小腿的麻木,更让人难以忍受。与此相比蚊虫叮咬和谷穗小刺扎在身上的刺痒刺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回到家还不能休息,女人们还得烧水做饭喂饱一家老小。中午在田里吃的是干粮和冷水,晚上总要吃热饭喝热汤,抚慰身心。
让自家男人带着儿子去村口的溪沟里洗澡,罗雪梅一面指挥罗芙馨烧火,一面熟练的焖饭炒菜。
因为干的是重体力活,晚饭难得有肉菜。是年前杀的猪,自家腌成的咸肉,搁了老多的粗盐,腌得齁咸。因为是自家留着吃的,所以选的是一块油肉,雪白厚实的脂肪被粗盐腌成了半透明。也不用水洗,直接切成厚片,搁热锅里逼出油,再搁上自家私有地里摘的青茄子一炒,就是一道香喷喷的下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