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问你在做什么?”冯凯纳闷这个顾红星,现在怎么越来越“唐僧”了?
“你别急啊。瓶子里面的东西,只有小石块、沙子和硬币,唯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就是硬币了。”顾红星说,“可是,硬币表面凹凸不平,又是铝制的,不太容易留下完整的指纹,如果用传统方法去刷,估计效果会很差。”
冯凯扶着额头,强迫自己不厌其烦地听下去。
“我和你说过,刷出指纹的原理是,指纹就是手指上的汗液和油脂把皮肤纹路印在载体上。因为汗液和油脂有一定的黏附力,所以可以把细微的金粉或者银粉黏附住,从而显现出指纹。”顾红星说,“可是,硬币本身就小,表面又凹凸不平,能留下的汗液和油脂就很少,且不完整。加之经过爆炸的高温作用,其残留的有黏附力的成分就更少了。如果我用传统方法,很有可能显现不出来指纹,反而会破坏硬币上留下的指纹。”
“所以,你开辟了新办法?”冯凯勉强跟上了思路。
“我也是受到这些被熏黑的玻璃片的启发。你看,中间的那块玻璃片,仔细看就能看见上面的纹线,可惜爆炸产生的烟灰太多,大多数部位都被遮盖住了,没有什么鉴别价值了。但是,这种现象能说明一个问题。”顾红星说,“燃烧产生的烟灰炭末,比我平时用的金粉、银粉碎末更加细碎,也就是颗粒物更小,那么就会更容易被所剩无几的有黏附力的油脂汗液黏附住,那也就有更大的概率把硬币上的指纹显现出来。”
“所以,你自己燃烧木柴,让燃烧产生的细碎颗粒去显现硬币上的指纹?”
顾红星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中的木柴放下,用镊子把硬币举到眼前,皱起眉头看了看,一脸兴奋地对冯凯说:“好像真的显现出来了。”
冯凯知道,此时他内心里对顾红星佩服得五体投地。作为一个痕迹检验技术员的丈夫,他也算是耳濡目染。他知道,到了2021年,用502熏显指纹的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了,而原理就和顾红星说的差不多。能够在工作中思考,以问题为导向,进行创新,这实在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宝贵的东西。不管这枚指纹有用没用,顾红星都是把自己的工作方法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喏,嫌疑人家里的一个茶杯,上面肯定有他的联指指纹。”冯凯把从徐二黑宿舍拿出来的茶缸递给顾红星,说,“你要真找出了硬币上的指纹,那就可以直接比对看看了。”
见顾红星还在饶有兴趣地用木柴熏硬币,甚至可以坐在那里保持一个姿势十分钟都不动弹,冯凯算是彻底服了。他是不可能在办公室里待着陪顾红星“做实验”的,于是用科里的电话给几个派出所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协查徐二黑的下落,然后又去找了穆科长汇报了这一起案件的进展。不知不觉,天也就黑了。
冯凯很疲劳,但这也很正常,毕竟他连续工作了很久。如果是陶亮那个年纪的身体,早就累趴下了,现在这副20岁小伙子的身躯还真是经累。
躺在床上,冯凯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听见顾红星回到宿舍洗漱后,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晚归的顾红星倒是起得比冯凯还早。
“你的实验做完了?”
“做完了,真的是可以熏显出来的,效果还行。”
“效果还行?那你比对了吗?”冯凯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问道。
“嗯,呃,这个……”顾红星吞吞吐吐地说道。
“嗯啊个啥?”冯凯很是不解。
“怎么说呢?你看啊。”顾红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说,“你看,硬币就这么点大,现场发现的一分的和两分的硬币比这个还要小。关键这么点大的地方上,有很多凸起,所以印在硬币上的指纹就不是平面的了,就是立体的了。你知道的,比对指纹,是指比对两个平面上的指纹。而一个指纹变成立体的了,我就得发挥出我的空间想象力,来寻找两者之间有没有共同点和差异点了。”
“你现在废话咋那么多?你直接告诉我,共同点多吗?”冯凯抓耳挠腮。
“这个,我其实空间想象力不行。”顾红星抬头看了看冯凯。
“你别看我,我被迫营业帮你看过指纹,但是那是我最可怕的经历。”冯凯说,“我反正是不会帮你看了,也看不好。”
“好吧,这样说吧,我个人觉得,共同点还是有一些的。”顾红星说。
“那不就得了?”冯凯跳了起来,说,“这个人从调查看有重大嫌疑,现在你又看到了不少共同点。你说,哪儿来那么巧的事情?”
“可是……”顾红星有些顾虑,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要可是了,你要相信你自己。”冯凯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只要‘差不多’,就能立大功!你相信我说的话!”
“差不多,那是可以算的。”顾红星说。
“那不就行了?我去安排抓人。”冯凯扣好警服的扣子,拉开宿舍的大门,又回头,说,“对了,今晚约她俩开豁,你别忘记了。”
“哦,好。”顾红星也拿起大盖帽,扣在头上。
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冯凯你们俩起来没?直接到审讯室。”
是穆科长的声音。直接去审讯室?难道,徐二黑这么快就被抓获了?
一时兴奋,冯凯一溜烟地跑到了局一楼的审讯室。一进门,就看见昨天在现场院子里看守的那个联防队员,正把一个面色黝黑的粗壮汉子按在审讯椅上,两人还在不断地争吵。
“你那么用劲干吗?我又不跑,我就是来自首的。”
“你放屁!你什么时候要来自首,明明是我把你按住的。”
“你不按住我,我也来自首。”黑汉子眼睛红红的,大而突出,嘴唇也突出,他不停地甩着脑袋,说话大舌头,看上去傻乎乎的感觉。
“徐二黑!你来自首还那么用劲挣扎做什么?”
冯凯心中一喜,知道这个黑汉子就是徐二黑了,又二又黑,还真是名副其实。于是喝道:“别吵了,吵什么,怎么回事?”
“昨晚我在现场看守,半夜的时候,这小子翻墙进来了。”联防队员滔滔不绝地说,“当时我听见瓦片响,就在墙根底下等着,果然不一会儿他就跳进来了,和我撞了个满怀。那时候,他前面是我,后面是墙,跑都跑不了了,就给我掐住带派出所了。”
“我,我,我就是想去我大伯家看看什么情况,然后去自首的,你不掐我,我就去自首了。”徐二黑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
“行行行,只要你现在老实交代,算你自首。”冯凯笑了,一边说一边走到对面桌子,从抽屉里,拿出了笔录纸。
“那我?”联防队员急了。
“你也算立功。”冯凯说。
“那就行了。”联防队员放开徐二黑,说,“没我事儿,我就走了。”
“自首不判死刑的,对吧?”徐二黑看着冯凯说。因为他的眼睛太大了,又突出又没神,看得冯凯有些想笑。
冯凯心想,你这种犯罪不判死刑,还能有什么判死刑的?他指了指背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大字,说:“判什么刑,那是法院说了算,但你的态度很重要。”
徐二黑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背后的几个大字,嘿嘿一笑,说:“那行,我坦白就是了。我大伯是我炸死的,其实我是想把大伯大妈一起炸死的,老太婆命大。”
虽然徐二黑看上去就是一副虎样子,但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杀人的事,还是让顾红星背后渗出了冷汗。顾红星见冯凯转头朝他眨了眨眼,知道他的意思是让顾红星对自己的指纹鉴别更加自信一些。不用冯凯说,此时顾红星已经很自信了,没想到难度这么大的指纹显现和比对,他都准确无误地做出来了。
“说吧,为什么要杀他们?”
“老头子、老太婆太爱占便宜,还护食,不厚道。”徐二黑又甩了甩脑袋,说,“老头子喜欢泡澡,我只要蹭到澡票就带他去,结果他还想黑我的钱。”
“黑你的什么钱?”
“过年前后吧,有一次我带他去泡澡,结果老头子泡完了出来,在躺床箱体里掏衣服的时候,意外发现箱体的侧面有个破洞。躺床都是三合板打的嘛,就是两层三合板之间的空隙里,有个东西。”徐二黑说,“老头儿当时把它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像笔记本一样的东西,里面夹着两百块钱。”
冯凯算了一下,两百块钱大约是他半年的工资,对于农民来说,确实是一笔大钱了。
“过年前后?”顾红星问道,“那到现在半年多了。”
“是啊,本来没事,我们一人一百把钱分了。”徐二黑说,“那本笔记本看起来比较漂亮,就被老头子带回家了。”
“什么样子的笔记本?”
“线装的,白色羊皮封面的,我约莫着是哪个村子的家谱吧。”徐二黑说,“半个月前,我又带老头子去洗澡,浴室管理的同志就和我们说,有一个顾客来他这里找本子,让我们帮忙问问,如果谁拿了本子,他愿意再掏两百块来买。说是那个本子是这个人祖上留下来的,很重要。”
“所以你们分赃不均了?”
“不是。”徐二黑眨巴眨巴眼睛,说,“都是社会主义新青年,我怎么会那么做呢?我就让老头子回家把本子拿出来,结果他说本子丢了,找不到了。”
这番话说得太虚伪,冯凯冷笑着摇了摇头。
“他是不可能丢的。他家破烂成什么样的东西都留着,那么漂亮的本子他怎么也不舍得扔的。”徐二黑说,“说白了,他就是想独吞那些钱,啊,不,他就是想占人家便宜。所以啊,我怎么能让他的这种拾金就昧的不良行为得逞?我就准备炸伤了他俩,等他俩去了医院,我就把本子拿出来还给人家。没想到,药下猛了。”
“还给人家?你那么好心?”冯凯想笑。
“那必须的,我昨晚翻墙进去,不就是去拿本子嘛。”徐二黑说。
“炸药,哪里来的?”顾红星问道,他似乎有点心事重重。
“我战友在矿上,我就找他要了一点。”徐二黑说,“真的,就只有一点点。我想着,他俩那么爱占便宜,我在瓶子里放点钱,他们肯定得拿回家去开瓶子。那个瓶子,晃几下就会炸的,我在部队里学过。”
“行了,炸药的来源,我们会去调查。”冯凯说,“你在里面好好想想吧,为了两百块钱就把你唯一的亲人给炸死,是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可别瞎说啊,公安同志。”徐二黑的嘴唇更突出了,“我怎么是为了钱?我是为了道义!道义!而且我也没想炸死他。”
冯凯摇摇头,拿起笔录纸离开了审讯室。穆科长正站在审讯室外面听,见他们出来,问道:“证据行不行?别到时候法院要判他死刑,他翻供。”
“我这边在瓶子里的硬币上,找到了他的指纹。”顾红星明显比早晨起床的时候自信多了,措辞也都没有用“可能”之类的不确定性用词。
“炸药的来源,也可以通过调查固定下来,放心吧,没问题的。”冯凯挥了挥手。
“我发现,你们俩还真是我们科的福将啊。”穆科长满意地笑着,语速也没那么快了,说,“那行,炸药的来源,你们给我调查明白了,明天我放你们俩假。”
“可是我们晚上……”冯凯正想推托,顾红星倒是欣然允诺,说:“行,晚上之前应该能调查完。”
冯凯摇摇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把和女朋友的约会当回事,活该单身。
顾红星并没有忘记晚上的约会,他只是希望能够亲自去把炸药来源问题调查清楚,从而来印证他的指纹鉴定没有犯错罢了。
矿山很远,他们也不可能因为调查一份笔录而使用局里的吉普车,于是只能蹬着自行车长途跋涉。冯凯很是郁闷,一路上不停地揉着酸麻的大腿和屁股,心想要是自行车也能记录公里数的话,估计日均公里数得超过陶亮的那辆蔚来车。
到了矿山,徐二黑的战友当然是对偷窃炸药的事情矢口否认。好在矿山的负责人是个细心的主儿,炸药的去向都记得一清二楚。没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把丢失的炸药算清楚了,即便只有十几克,也找到了线索。有了线索的佐证,这个战友也就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利用职权,克扣下部分炸药的事实了。
有了这份证词,顾红星更是信心满满了,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指纹技术真是好东西,是破案的撒手锏。从公安部民警干校学习归来,他们遇见了这么多案子,每次在山穷水尽的时候,都是指纹技术使得案件柳暗花明。虽然在郭金刚的案子中,指纹运用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是这都是可以积累的经验。即便是在这个案子中,指纹技术也都是准确无误的。而眼前这个爆炸案子,难度这么大的立体指纹分辨,他顾红星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准确无误。这也难怪穆科长说他们是“福将”了。“福”的前提,是专业的“富”。
固定好了证词,把犯罪嫌疑人移交给了矿山保卫部门后,冯凯二人就急匆匆地骑车往回赶,毕竟此时已经日落西山了。
好在,他俩在林淑真就快要放弃等待之前,满身大汗地赶回了宿舍,四个人一起,心情极佳地去了国营餐馆开豁。
4
这次机会,是冯凯等了好久的。他们点了四菜一汤和几瓶啤酒,一边聊着,一边吃着。冯凯则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有意无意地把办案过程中遇到费青青,费青青又怎么暗送秋波,而顾红星则无动于衷,最后费青青望而却步的经过全部都说了一遍。
顾红星有些气恼,他不能理解冯凯为什么在这种场合要拿这种事情来说,这实在是不符合冯凯的性格。他很是尴尬,低着头抿着杯子里的啤酒,都不敢抬起头来看看林淑真是什么反应,心里七上八下的。
好在林淑真不以为意,准确地说,是在冯凯说完此事之后,林淑真似乎情绪更加高涨了一些。虽然她刻意绕开此事不去评价,但还是叽叽喳喳不停地询问他们最近办案的故事,像突然对冯凯他们的工作开始感兴趣了似的。
袁婉心是个文静的姑娘。她其实只比冯凯大一岁,23岁。一束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和审讯的时候,天壤之别,她就是一个话不多、很温和的姑娘,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她还会不抵抗父母包办婚姻。她在听冯凯他们说话时也很认真,虽然不插嘴,但表情会随着冯凯讲的故事的情节而变化,对于冯凯偶尔抛出的冷笑话,也会腼腆一笑。
林淑真像读懂了什么一样,看了一眼袁婉心,然后似笑非笑地问冯凯:“你有对象了吗?”
以冯凯的情商,当然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有了。”
“哦。”林淑真有些失望。
“啊?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顾红星放下筷子,一脸迷惑地看着冯凯。
冯凯在桌子下面踢了踢顾红星,说:“我真的有对象,她叫雯雯。哎,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我们的感情很好,我相信她会等到我的。”
“雯雯?”顾红星说,“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冯凯瞪了一眼顾红星,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说?我现在也不能和你说。不过,你早晚会知道的。”
“她长什么样子啊?我见过吗?”顾红星不依不饶。
“长得和你差不多,你早晚会见到的。”冯凯皱起眉头,说。他又开始万分思念顾雯雯了。这么久以来,每到夜晚,他都孤枕难眠,顾雯雯的笑容充斥着他的脑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趋严重。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分神,遮盖住那如海的思念。
顾红星似乎还想继续问点什么,却被冯凯用一大块肉塞住了嘴巴。冯凯说:“你吃肉吧,话那么多。对了,林医生,我想问问你,一个人得了什么病,会每礼拜都要定时去医院诊治,一诊治就是一年的时间?”
顾红星立即明白冯凯在问什么了。他对冯凯一直记着“女工案”而心存感激,也同时对冯凯心存鄙视:原来这次开豁,冯凯是预谋了有事相求啊。
林淑真喝了一口啤酒,用刚才听故事学来的刑侦术语说:“这可就多了,你给的线索太少,没有抓手
(3)
,没有证据,我也不好定案。”
“那我再给一点线索。”冯凯说,“每个礼拜三上午去你们医院,一般都是看什么科啊?”
“礼拜三,那什么科都上班啊,这算什么线索。”林淑真说,“咋啦?你是在调查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