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顾红星不敢去问母亲,更不敢去问父亲,也许父母都是为了他好吧。在去公安局参加招工的路上,顾红星还是心存侥幸的。自己有那么多同学,都在家待业,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公安局这次只招两个人,怎么也招不到他的头上啊。如果公安局不招他,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去,当他干得好好的炉前工了。
不出所料,在龙番市公安局大门口的小广场上,已经有几十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赶在顾红星之前抵达了,一个个翘首以待。顾红星暗自庆幸着,站到了队伍的最后。
“叫什么名字?”当排到顾红星的时候,一位身穿公安制服的老同志坐在桌子后面,用钢笔戳着桌子上的信纸,问道。
“顾红星。”顾红星说完,微微抬眼看了看老同志的表情。老同志一如既往地戳着信纸,头也没抬,更没有心照不宣的表情。看来父亲并没有给他这次招工打招呼。
“年龄,学历。”老同志似乎在讯问犯人。
“20,高中毕业。”顾红星说。
老同志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高兴,看起来今天来参加招工的小伙子们,能有这个学历的并不多。
“家庭成分,政治面貌。”老同志第一次抬起头看了看顾红星。
“嗯,军人转业
(5)
家庭,我是中共党员。”顾红星被老同志一看,显得有些拘谨,但还好能强行镇定地回答完了问题。
“党员,好,就你了。”老同志哈哈一笑,拿起钢笔唰唰地在信纸上写了几行字,再唰的一下扯了下来,递给顾红星,说,“你明天来局里报到,先去被装科领警服,然后去刑侦科找老穆,啊,找穆科长。”
顾红星顿时就蒙了,难道这位老同志抬眼看了一下他,没对他的瘦弱身材感到不满吗?前面那么多人高马大的帅小伙,怎么就决定招收他了呢?就问了这么几句,就招收他了?顾红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甚至都忘了伸手去接那一张信纸。
老同志则似乎看穿了顾红星的心思,又是哈哈一笑,说:“中国共产党为人民服务,公安民警也是为人民服务,公安心向党,懂吗?”
说老实话,顾红星没太懂。但他还是颤抖地接过了老同志递过来的信纸,那是一封介绍信,是他明天去认领被装和报到的介绍信。
我就这样,成了一名公安?从公安局走出来,在众多小伙子羡慕的眼神中,顾红星依旧脑袋嗡嗡的,搞不清所以然。
回到家里,妈妈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那道白菜炖肉里,恐怕有八两肉。父亲甚至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小酌了几杯。顾红星感觉从自己记事开始,父亲的笑容加起来,也没有那晚的多。顾红星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伤感,但是看到父母如此兴高采烈,自己实在是伤感不起来。
伤感重新回来,是在礼拜一的晚上。
当顾红星领了警服,去找满脸都是皱纹的穆科长报完到之后,穆科长告诉他,让他回家打点行装,因为礼拜三的下午,他就要和那个与他一起招工入警
(6)
的小伙子乘火车赶赴沈阳。不是去办案,而是去公安部民警干校,参加为期八个月的培训。
沈阳离家有一千五百公里。
伤感的诱因,是要远赴沈阳,毕竟顾红星长到20岁,基本上没出过龙番。但伤感的主因,还是他终于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噩梦,而是真真切切地远离了自己成为一名工人的理想,成了一名公安。
直到刚才在橱窗里看见了自己着警服的身影,这种伤感才稍微减轻了一些。在家里穿上警服后,他甚至都没去照一照镜子。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玛钢厂的马路对面。马路中央,一名和他穿着一样的交通警察,正拿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指挥棍,站在路口中央的指挥台上指挥交通。当他转过身,看见正在路口站着的顾红星时,立正并敬了一个礼。
顾红星吓了一跳,顿时慌乱了起来。他手足无措,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斜挎着的绿色书包。他没有接受过任何部队或公安的培训,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回礼。
交通警察笑了笑,转过身去,挥动指挥棒,示意顾红星过马路。顾红星低着头,红着脸,攥着包,三步并成两步从指挥台边走了过去。他希望能尽快走过去,躲进玛钢厂的大门,缓解自己的尴尬。
他觉得,大门门卫惠大爷应该还是那样懒懒地坐在门卫室里,听着那破旧不堪的半导体
(7)
,看见顾红星,肯定还是慈祥一笑,拿出登记本让他登记好再进去。玛钢厂的管理很严格,所有进入厂区的员工都是要签字登记的,如果不是厂内员工,甚至都不让进去。现在自己已经不是玛钢厂的职工了,不知道惠大爷还能不能让自己进去呢?不让进去,能不能让惠大爷叫母亲出来呢?毕竟下午就要乘火车去沈阳了,一去就是八个月,妈妈肯定会很想念自己的,别是一定要告的。
怀着忐忑,反复在心里组织着语言,顾红星走到了门卫室门口。让他意外的是,门卫室旁进厂区的小门是开着的,可是惠大爷并不在门卫室里。
这可就奇怪了,惠大爷几乎一年都不离开那个门卫室一步的,今天咋就脱岗了呢?这可不是惠大爷的风格啊。只不过,现在就很尴尬,既然惠大爷不在,那自己究竟是进去呢,还是在这里等着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顾红星翘首向厂区看了看,恰好看见几个车间的人,都在往母亲就职的三车间跑。很显然,这不正常。
是出什么事了吗?顾红星思忖着,但是又不敢不按规矩登记,不敢冒失地走进厂区。正左顾右盼之际,两个一车间有些面熟的年轻人正好经过门卫室,看见了顾红星。两人一左一右拉着顾红星,走进了厂区。
“快点,快点,公安同志,三车间出人命了。”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
“不,不,不,我,我……”顾红星知道自己被误认为是来出警的公安了,连忙想要解释,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两个年轻人也不管那么多,边推边拉地把顾红星带到了三车间门口。走到这里,顾红星才反应了过来:三车间出人命了!妈妈是三车间的!
想到这里,顾红星的腿有点软,好在有两个人架着他,走进了三车间。三车间的东北角已经围了很多人,看不清人群里的情况。不过顾红星很了解车间的布局,这个东北角,放着一台技术革新的机器,是妈妈从朋友的机械工厂里定做的。所谓技术革新的机器,就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里面是两个相对运转的、上面满是抓钩的大滚筒。箱体的两侧是两条不停滚动的运输皮带。简单来说,这台机器的工作原理就是将大小不等的焦炭块,从一侧皮带运送到箱体内,较大的焦炭块就会被滚筒抓钩碾碎,变成大小相似的焦炭块,再从另一侧皮带运送出来。这样能保证烧炉子的焦炭块都是大小均匀的,可以充分燃烧。据说妈妈引进了这台技术革新的机器后,焦炭节省量是全厂最大的。
可是,这台技术革新的机器,看起来,是出事了。
“让开,让开,公安同志来了。”两个年轻人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把顾红星硬生生地推到了机器的旁边。
接下来的这一幕,顾红星终生难忘。
机器已经断电、停止了运行,而机器皮带上的斑斑血迹、箱体上喷溅的血迹以及机器下方的血泊,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的顾红星,先是被血迹惊吓到了,那后面的场景更是把他给吓蒙了。
机器箱体的出口处,赫然露出一条大腿来。
大腿已经脱离了躯体,横截面处黄色的脂肪、鲜红的肌肉和白森森的断骨,让人在恍然间觉得这并不属于人类。但那腿上分明还套着工厂的工作裤,脚上还有一只崭新的解放鞋,这鲜明的衣着特征,似乎暗示着残肢的主人前一秒还和身边人一样地活着。
是谁遭了殃呢?顾红星不自觉地看向那只鞋子。
解放鞋在这个时代实在太常见了。不论是不是在厂里上班,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解放鞋,所以根本无法从鞋子上判断,断肢的主人究竟是谁。不过,鞋码很小,大概只有37码,工作裤也是女式的,不用说,死者是个女人。
而这个车间的女性,并不多。
此时的顾红星已经窒息了,就像是一块千斤的大石压迫在自己的胸口,使得他的胸廓根本就无法起伏。自己的脑袋就像是一个气球,此时正在被人用打气筒不断地向里面充着气,他的脸越涨越红,慢慢地开始变紫了。随着太阳穴处青筋尽显,他的心脏也越跳越快。慢慢地,他感觉到心脏似乎已经不再跳了,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
围观的工人们都离机器五米远,没人敢靠近,就像是害怕这个机器的箱体里会爬出一个无腿的女鬼。大家都知道,里面的人,肯定是活不成了。
这一条大腿已经把顾红星吓得够呛了,按理说他此时应该闭上眼睛,不再看眼前的惨状。可是不行,因为他没有搜集到足够的线索来证明,这个被机器碾死的女工究竟是不是妈妈。
顾红星努力喘着粗气,似乎想让他胸口的大石减轻一些重量,他拼尽全力迈动已经僵直的双腿,向机器走近了几步,瞪着已经血红的双眼,支撑着自己即将要崩溃的精神,寻找着什么。不是尽一名公安民警的职责,而是在做一名儿子该做的努力。
走近了,看得更清楚了。机器箱体的外檐抓钩上,挂着黄澄澄油乎乎的条状物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死者的肠子。而箱体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团乌黑的毛发,那是已经被碾碎了的头颅,卡在了箱体和皮带之间。乌黑的头发丝之间,似乎还可以看到一颗黑白相间但被挤出眼眶外的眼球。
顾红星活了二十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么恐怖的场景,而如今,它就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
大石头似乎又增加了一千斤,让他彻底喘不上气来。他能确切地感受到自己颤抖的双腿和不断撞击的上下牙列,本来已经湿透的制服此时牢牢地黏附在皮肤上,让他感到阵阵冷意。
他依然无法判断,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人,是不是母亲。
“星星!”是母亲的声音。
顾红星没有回头,但那块压在他胸口的大石头,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胃里的翻江倒海。一股热流从他的胃部开始,急涌而上,顺着他的食道冲击着他的会厌。
顾红星一手捂住了嘴巴,钻过了人群,向车间大门跑了出去,还没出大门,呕吐物已经从他的指缝中喷涌出来。
他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场。
“星星,你怎么来了?”母亲递过手帕和热水杯,问道。
此时的母亲面色苍白,看起来也是被吓坏了。
“妈,你去哪儿了?”
“带公安同志来这里。”
“这,这是怎么了?”
“负责管理机器的,你吴姨,被碾死了。”母亲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道,“我猜是有焦炭卡在了机器轮轴,你吴姨就去用脚拨,结果自己被卷进机器里了。”
吴姨叫吴秋月,顾红星当工人的一年里,倒是每天都会见到她。在顾红星的印象中,吴姨就是个三十多岁、性格非常外向开朗的女人。平时挺爱打扮,虽然姿色平平。
“星星,你全身都在抖,没事吧?”母亲揽住了顾红星的腰。可能母亲还想像以前那样,把他搂在怀里,可顾红星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顾红星摇了摇头,说:“妈,我下午就要去沈阳了,八个月。出了这事儿,您怎么办?”
母亲抹了抹眼泪,说:“好,我的星星有出息了。妈妈没事的,车间是我管的,机器也是我引进的,我是要去你吴姨家里赔罪的。”
“这不怪你。”在妈妈的臂弯里,顾红星已经平静了一些,但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母亲摇了摇头,说:“你不用操心妈妈了,我没事的,出了事我就要面对。你好好的,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妈妈会每个月给你寄粮票
(8)
。”
“公安局会寄的。”顾红星说道。
“公子哥儿,你怎么在这儿?”满脸皱纹的穆科长此时从车间里走了出来,看见了正在门口说话的顾红星母子。
在顾红星报到的时候,穆科长就说顾红星长得白白净净的,像是公子哥。没想到,穆科长居然就在大庭广众下这么称呼起他了。
“我,我……”顾红星顿时结巴了起来。
“你啥你?”穆科长性子很急,听不了结巴。
“我是他妈妈,他来向我告别。”母亲说道。每次顾红星结巴起来的时候,都有母亲帮忙解围。
“哦。”穆科长应了一声,语速极快地说,“现场我们都拍照了,法医会把尸体从机器里弄出来。在此之后,你们要找一块大塑料布,把机器封存起来,别让人动啊。”
“好,不碰,不碰,刚才我就让所有人都别靠近、都别碰。”母亲说道。
穆科长点了点头,像一阵风一样经过顾红星的身边,连珠炮一样地说:“脸都吓白了?嗐,这算啥啊,以后有的是这样的。”
这句话说得顾红星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是啊,直到现在,他的双腿还提不起力气。穆科长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威胁,顾红星想,自己究竟适不适合这份工作呢?
回家的路,似乎没有来的时候那么长了,因为顾红星一直在思考,如何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和亲身感受叙述给父亲听,又如何能让父亲收回成命,从而允许他重新回到工人的岗位,远离这份“血腥”的职业。
太阳明明比来的时候更烈了一些,但顾红星一点也不热,却反而感觉到丝丝凉意侵袭着他的心窝。他不再关注路口的交警有没有向他敬礼,也不再关注百货采购供应站里究竟有没有自行车,就这样一路走回到了家里。
父亲已经回到家里了,三菜一汤都已经做好。顾红星的家就在政府大院里,这个点已经做好了饭菜,说明父亲是提前下班了。虽然是两个素菜,一个小荤(素菜炒肉丝),但这样的规格足以成为给顾红星的饯别宴了。
“爸,今天……”顾红星为了鼓足这口气,几乎憋红了脸。
“你不用说了,今天玛钢厂的事情,公安局刚才已经打电话和我说了。”父亲一下子打断了顾红星的话,同时打断了顾红星的思路和勇气。顾红星实在想不通,自己从案发后走回来,也就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父亲居然更早地获得了消息。
“可是我……”顾红星欲言又止,他几乎无法重新组织起语言,来说服父亲放弃让他当公安的想法。
“你是想说,你吓坏了,所以干不了公安是吧?”父亲解下围裙,坐到饭桌旁,伸手示意顾红星坐下吃饭。
知子莫若父,顾红星点了点头。
“不过就是一起意外事故。”父亲跷着二郎腿,淡定地说,“就能吓成这样?”
“真的,很吓人。”顾红星终于挤出了五个字。
“你爷爷当红军的时候,是从战友们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他不怕吗?他也怕,但是他挺过来了,所以后来才能带着游击队打鬼子。”父亲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扛着炸药包去炸敌人的碉堡了。踩着的,都是被炸变形的尸体,有的尸体还是前一天晚上睡在一起的战友!我不怕吗?我也怕!但是谁都怕的话,仗不打了吗?国家不解放了吗?后来,抗美援朝一声令下,我还不是义无反顾上了战场?怕不要紧,不过再怎么怕,那也只是你内心里的东西,关键是你能不能战胜你内心的恐惧。战胜了,你就是个战士;战不胜,你就是个懦夫。你说,你想当什么?”
顾红星原本已经设计好的一番措辞,被父亲连珠炮似的教育给冲得无影无踪。父亲虽然从小就对他十分严厉,但是很少拿自己过去的经历来给顾红星上课。眼下,这短短的几句话,像是点燃了顾红星心底的一束烟花,很快,烟花在顾红星的心里绽放,激发了他内心里无限的激情。
心底的烟花绽放,也照耀了顾红星的面容,他苍白的面容上,似乎有了几许红晕。父亲注意到了这一点,笑了起来,说:“你放心,你妈妈,我会照顾得好好的,等下个月,我就让她退休,给她安排疗养。你呢,好好学,学来了本事,才能干得好公安。”
“嗯!”顾红星狠狠地点了两下头。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善变,明明十分钟之前,他还攒足了劲要说服父亲让他干回玛钢厂工人。
父亲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伤,说:“总理年初刚去世,但总理的教导,你一定要记在心中。‘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不管现在的光景如何,你都不要置喙,你也没资格置喙。好好地学来本事,多多地为人民服务。该来的晴天,总会来的。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你该施展拳脚的时候了。好了,快吃饭吧,两点钟的火车,我送你去车站。”
说老实话,父亲的这番话,顾红星没太听懂,大概的意思就是让他不要议论别人,多多关注学业吧。
不过周总理的这句话,倒是深深烙在了顾红星的心里:
“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