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凯见段强已经穷途末路,给顾红星使了个眼色,两人也找了两块大石头躲在后面,和段强形成三角形。这是在公安部民警干校学习到的,包围夹击的标准队形。
“嗨,投降吧,有我在,你跑不了。”冯凯喊话道,“你就两个弹夹,十发子弹,现在还剩七发,能撑多久?”
说完,冯凯探头向段强藏身的石头上打了两枪,子弹溅起石屑乱飞。但段强毫不示弱,紧接着也向他这边打了两枪。冯凯暗叫真过瘾,这才是当警察的感觉啊。
“你少嘚瑟,要不是我坐反了汽车,你哪能抓得到我?”段强歇斯底里地喊着。
冯凯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段强真是个傻子,在中途拦车,也不问问车的去向,看到车上有龙番到青乡的字,就傻乎乎地上去坐着了,没想到这辆车是青乡到龙番的。鬼使神差地,这辆车绕了一圈又把他带回了偷自行车的饭店。
“还有一个弹夹了。”冯凯继续刺激着段强的心理。
“一个弹夹也够打死你了。”段强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冯凯毫不示弱,又伸手打了两枪,诱得段强又回了两枪。不过之后,无论冯凯再怎么刺激段强,段强都没有再响枪了,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只剩下三发子弹了。
双方僵持在小山坡上,顾红星也学着冯凯的样子,伸手打了几枪,但段强不再理睬。
枪声起了副作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但其好奇心丝毫不减。顾红星惊讶地发现,山坡下方开始聚集起一些村民来看热闹。
“下面有人,他们都在射程内。”顾红星有些着急,“五四式手枪一百米内都有杀伤力。”
冯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段强的位置,防止他趁机逃跑。
“你们走开!危险!走开!”顾红星对山坡下方几十米开外的围观群众喊道。
不知道是顾红星的声音不够大,还是群众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几十个人都站在下面,一边笑哈哈地说着话,一边翘首向山坡上面看,有的群众甚至抱着几岁大的小孩。
“你们走开啊,哎呀。”顾红星急不可耐,但毕竟围观群众和自己有几十米距离,顾红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盼望着段强别再胡乱开枪了。
过了好一会儿,冯凯听见耳后有汽车的声音,知道援兵已到。
“援兵来了,我们的吉普,还有一辆急救车。”顾红星喊道。
“是啊,看来这个饭店老板自觉心虚,还真找到了电话。”冯凯一边说,一边把弹夹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压制段强,给疏散人群提供时间。
“现在的村里都有邮局,有邮局就有电话。”顾红星看到穆科长和几个同事已经跳下车来,开始疏散围观群众,心里放心了一些。
可是还没能够宽心,就变成了焦心。因为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警察正在疏散的乱哄哄的人群当中,突然跑了出来,向他们这个方向跑了过来。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孩子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状况了。
“小心!”顾红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个鱼跃扑向了孩子,用自己的脊梁对着段强的位置,成了一堵人肉城墙。
而就在此时,负隅顽抗的段强也豁出去了,他从石头后面站起身来,拿枪向顾红星瞄准。此时的冯凯正在换弹夹,来不及向段强开枪,见顾红星已经危在旦夕,于是他一个箭步,在围观群众的惊呼声中,向顾红星扑过去。
就在冯凯将顾红星和他怀中的孩子同时扑倒在地的时候,“砰砰”两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顾红星的耳边呼啸而过,打在身后的树干上,激起一阵木屑燃烧的火花。另一颗子弹则划破了冯凯的肩膀后,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你不要命啦!”冯凯顺势一滚,夹带着顾红星和孩子,躲在石头后面,检查自己的伤势。
受到这个突然变故的影响,人群开始散开,孩子的母亲在几十米外开始哭喊起来。
顾红星此时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他面色苍白,双眼通红,腾地从石头后站了起来。冯凯还没来得及拦,顾红星就扬手“砰砰”两枪。
随着远处一声沉闷的声音,段强倒地,从石头后滚了出来。山坡下一阵喝彩,紧接着响起密集的掌声。
“可以啊,你。”冯凯确认孩子没事,拿着换好弹夹的手枪,向段强走了过去。
“有医生吗?医生!”冯凯检查了一下段强的伤势,朝山坡下面喊道,“右胸部中枪,还有气儿。”
穆科长最先跑了上来,拿过冯凯缴获的手枪,说:“没子弹了。红星,你可以啊,神枪手啊。”
“不是他打的,是我自己打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段强哼唧道。
冯凯仔细一看,果然他的衣服上还有大量的火药颗粒附着,这说明这一枪确实是极近距离射击,而不是远处的顾红星打的。顾红星其实打偏了,巧就巧在他的枪声和段强自杀的枪声同时响了。段强因为害怕,手一抖,枪没打在要害部位,所以捡了一条命。
“废什么话,留点力气保命吧。”冯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
此时,三名医生跑上了山坡,两名男医生抬着一个担架,旁边跟了一个女医生。冯凯定睛一看,这个女医生不是别人,恰恰是住在他隔壁的王金叶。冯凯心想完了,顾红星的英雄之举,被王金叶看在眼里,她岂不是更崇拜顾红星了。可没想到,王金叶经过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一眼顾红星,并没有理睬他,而是直接来给冯凯包扎肩膀。顾红星走过来想和她打个招呼,她却视而不见。
这是反目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冯凯摇着头想着。
顾红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冯凯身边,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老头儿,枪我是给你了,就等你的自行车了。”冯凯坐在石头上,任由王金叶摆弄着他的胳膊。
“你小子,就知道要好处,你们自己骑车回去,记得把自行车还给人家。”穆科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嗨,老头儿,你不是想赖账吧?”冯凯喊道。
包扎完后,王金叶扭头先走了,径直上了救护车。这么冷淡的态度,让顾红星心里打起鼓来。自己犯了什么错?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而冯凯和顾红星走下山坡的时候,两边的老百姓夹道鼓起掌来。
“公安同志辛苦了!”
“神枪手!”
“你真厉害啊!瘦瘦弱弱的,枪这么准!”
“你的子弹会拐弯啊,石头后面都给你打到了。”
在掌声和喝彩声中,冯凯第一次体会到了当警察的荣誉感。这种感觉,是身为陶亮时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虽然大家称赞的,并不是他。
而顾红星显然也听到了段强的话,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一个巧合,就得了个“神枪手”的称号,很是过意不去,红着脸、低着头,走在冯凯的身后。但其心中的成就感和荣誉感,一点也不亚于冯凯的感受。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自信心,他开始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勉强当一名公安的。虽然不是他抓到的人,但是自己被赶鸭子上架也是可以的。
两名抬着担架的医生下了山,一个医生对着救护车喊道:“嗨,林医生,过来把车后门开一下。”
王金叶从车上跳了下来,打开了救护车的后门,让医生把段强的担架塞进了车里,救护车蓝色的警灯开始闪烁起来。
警灯太晃眼了,让冯凯一时迷糊。这车上没有第四个医生了,那么这个林医生是谁呢?为什么他们喊的是林医生,而跳下来的,却是王医生呢?
(1)
作者注:几个班级集合一起上课,就是大班课。
(2)
作者注:刑科所指的是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是现代物证技术警察组成的部门,隶属于刑警支队。冯凯以为顾红星应该去技术部门,而自己应该留在侦查部门。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不管干不干技术,所有人都是属于刑侦科。
(3)
制式枪:指已完成定型试验,并且经军队或国家有关主管部门批准投入装备、使用的各类手枪。
(4)
手、足、工、枪、特:指的是手印、足迹、工具痕迹、枪弹痕迹和特殊痕迹。
第三章 强奸犯
1
因为冯凯和顾红星的英勇,虽然冯凯受伤非常轻微,但穆科长还是坚持让两人放三天假,好好在家过年。不论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是二十一世纪,作为警察,在家过年都是奢望。在大家都沉浸在新年佳节的喜悦中时,警察们该巡逻的巡逻、该指挥交通的指挥交通、该破案的也都在破案的路上。而在这年关的三天假,也正好涵盖了除夕夜和大年初一。
顾红星很是高兴,因为他在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耳濡目染,就已经做好了过年上班的心理准备了。此时,还能和父母好好在家过个年,帮母亲包顿饺子,实在是十分幸福的。细心的顾红星还想到,冯凯是个孤儿,于是很热情地邀请冯凯来自己家里过年。
冯凯婉言拒绝了邀请。此时的冯凯,哪有过年的心思?
枪战过后,王金叶看顾红星的眼神有明显的变化,对他的态度也疏远冷淡了许多。冯凯分析,这是因为顾红星的英雄行为并没有感染王金叶,而是让她对顾红星的职业特点有了深深的担忧。是啊,如果是看一个外人冒险救人,可以是崇拜。但如果这个经常冒险的人是心上人,甚至是以后的另一半,这个另一半随时都有可能殒命,那么思想和看法肯定就是有变化的。
这本来是正中冯凯下怀的事情,可是最后的一句“林医生”,让冯凯心慌不已。一直相信自己直觉的冯凯,知道现在的惴惴不安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这三天他不能闲着,他得调查清楚。
眼看就是除夕了,医院的一大半医生已经放假了,王金叶的宿舍门也从外面上了锁,看起来,她也回了老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冯凯先是去了档案科,和大姐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如愿钻入了户籍档案室。只可惜,人民医院的集体户
(1)
档案只到去年下半年为止,新入户的集体户档案到现在还没有送来,所以根本查不到王金叶的情况。
要是干等着,那绝对不是冯凯的风格,他决定亲自跑一趟人民医院。
冯凯的警服因为被子弹划破,已经送去缝补了,他拿出了另一件还没有开封过的冬季警服,自己用热水壶熨烫整洁后穿上,然后夹了个文件夹,去了人民医院。
医生和警察一样,逢年过节也不能全部放假。听说是公安局要来调查,医院很是配合,没有休息的医务科段科长亲自接待了冯凯。
“哟,现在的公安同志,都这么年轻啊,来,请喝水。”段科长端了一个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搪瓷茶缸,递给冯凯。
“不客气,我今天就来调查一下,关于王金叶医生的事情。”冯凯一脸严肃,其实心里不自觉地在打鼓。要是在现代,自己这种假公济私的行为,就不仅仅是被处分那么简单了。
“王金叶。”段科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位公安同志,您说的是刚刚分配过来的林淑真医生吧?”
“林淑真”三个字一出口,冯凯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直觉、他不好的预感果真应验了,这个王金叶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林淑真,变成了他的丈母娘。
冯凯故作镇静,说:“这么说,你们也知道她原来叫王金叶喽?”
段科长有些迟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公安同志,王金叶的事情,是组织上同意认可的,已经定性了啊。难道,又有什么变化吗?”
一说“组织上”,冯凯又是一惊,于是做贼心虚道:“不不不,没有变故,我就是履行一个访问程序。您只需要客观阐述她的情况,我做完记录就行。”
“哦,那就好,那就好。”段科长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说,“林淑真才是这位女同志的本名。她的父亲是研究员,高级知识分子。林淑真初中毕业后就上了卫校。刚上卫校的时候,她的老师就觉得她在学医这一方面挺有天赋,于是推荐她去沈阳医学院工农兵大学当学员,学制三年。可没想到,还没报名呢,她的父亲就因为,嗯,某种原因,蹲大牢了。这样一来,她政审肯定是过不了的。而她的老师呢,惜才啊,于是通过关系,把她的户口转到了自己的名下,等于是收养了个义女,改名叫王金叶。就这样,她去沈阳医学院读了三年工农兵大学,一直到去年夏天毕业后,留校实习了半年,等待分配。去年年底,她的父亲被平反了,恢复了名誉,她自然而然也就恢复了身份,分配到我们这里了。”
“才二十岁出头,就大学毕业啦?初中毕业就能上大学?”冯凯瞪大了眼睛。
“这你都不知道吗?”段科长很疑惑,“工农兵大学,是推荐制嘛,政审合格就行。大部分只是初中、中专文凭,甚至还有小学文凭的呢。”
冯凯点点头,心里还存着一些侥幸,因为他记得自己的丈母娘明明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怎么会成了沈阳医学院的呢?于是问道:“哦,那你们是不是和中国医科大学有什么合作呢?比如送在职的医生去进修什么的?”
“中国医科大学?”段科长偏头想了想,说,“你说的就是沈阳医学院吧?现在的沈阳医学院的前身,就是最早在延安的中国医科大学啊。1945年从延安迁到了东北,但是1956年的时候,就已经更名为沈阳医学院了。”
冯凯恍然大悟,中国医科大学现在处于更名的阶段,也许再过一两年,就又叫回中国医科大学了。而现代的沈阳医学院,应该是别的学校更名而来的。因为自己对这两所学校的历史并不了解,所以弄混淆了。
再仔细想想,王金叶,哦,不,应该是林淑真,在给自己包扎的时候,那气鼓鼓的表情,不是和自己丈母娘生老丈人气的时候一模一样吗?虽然自己认识丈母娘的时候,她已经50岁了,但现在想想,眉眼之间的气质也是非常相似啊。自己因为她名字不同、学校不同而先入为主了,认定王金叶不可能是未来的丈母娘,这才差点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因为自己的挑拨,让这个世界不存在顾雯雯了,那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同志,同志?”段科长的呼喊打断了冯凯的思绪。
“啊,好的,这样就清楚了,等回头我们录入你们集体户的时候,心里也有数了。”冯凯给自己打着圆场。
“是啊。”段科长说,“虽然只是工农兵大学生,但小林的业务还是没的说的,现在在我们急诊科工作,你知道吗?急诊科可是个通科科室,得每个专业都懂。不过呢,小林就是有点马大哈,忘性大,总是忘这忘那,这毛病不改,是不能让她上手术台的。”
后面段科长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寒暄道别的,冯凯是一概不记得了,他现在的策略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得把对顾红星有误会、有偏见的林淑真给哄回来,好好撮合他俩了。
大年三十的下午,街上就已经没有人影了,更没有饭店餐馆开门,这和现代差太远了。冯凯嫌包饺子太麻烦了,于是自己下了碗面,在顾红星从家里带来的一瓦罐咸菜里捞了一些,算是菜,凑合了自己从现代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顿年夜饭。想起还在现代时,自己从小到大,即便在单位加班,也没过过这样寒碜的年。
在这个没有电脑、手机,甚至没有电视、春晚的年代,冯凯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干吗。拿起一本《三国演义》看了几章,就心烦气躁地扔到了一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在现代,自己每次都嫌春晚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娱乐方式,但比起现代,可是热闹很多啊。从晚上十一点钟开始,一直到天蒙蒙亮,整座城市浸没在鞭炮声里,空气中满满的都是火药味。这种体验,陶亮恐怕只有在小的时候才有过。
不过冯凯并没有去想自己的童年经历,而是在想顾雯雯。顾雯雯的性格更多像林淑真,虽然话不算太多,但简单、直接,有足够的包容度,大大咧咧、与人为善,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记仇,比较容易和人相处。所以顾雯雯在她们刑科所里,还是很有人缘的。但顾雯雯也有和林淑真不一样的地方。段科长说,林淑真是个马大哈,而这个词和顾雯雯沾不上边。顾雯雯好学、谨慎而且细心,就连并不是她专业的法医学鉴定书,送到她那里审发的时候,她都能找得出里面的错误。工作十年,顾雯雯的刑科所没有发出任何有瑕疵的鉴定书。办案也是这样,顾雯雯一旦钻进去,就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不搞明白,她连觉也不睡。看来这一点,还真的有点像顾红星。因为顾红星回家过年前,还专门借来了照相机,把档案室里的女工案卷宗的现场照片翻拍了带走,说是放假的时候要研究一下。三天假而已,也不让自己闲着。
爆竹声渐渐稀疏的时候,冯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冯凯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屋内生着的炉子还没有熄,还挺暖和。他坐在床上仔细分辨了一下是真的有敲门声还是在做梦,果真是自己的宿舍门被人敲响了。
“不是说好了三天假不来骚扰我吗?”冯凯穿上拖鞋拉开了宿舍门。
门口站着的是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王金叶,准确地说,是林淑真。
“林医生啊。”随着开门,冯凯感到一阵冷飕飕的,连忙又反身往床边跑,说,“小顾同志回家过年了,不在这儿。”
林淑真有些窘地说:“我不是找他,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