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尤原来听妻子温悦赞叹,多少还有些不信,这样一听,自己在亲友间所见所闻女子中,见识、才能和心地,的确少有能及得上简贞的。温悦极想给墨儿说成这门亲事,但东水八子中,宋齐愈、章美、郑敦都是人中龙凤,又都未娶亲,简庄恐怕早已想定人选,故而一直没敢贸然找媒人提亲。她侧面打探了打探,简庄夫妇果然已经相中了宋齐愈,只得断了这个念头。
赵不尤心想,墨儿若能娶到这位姑娘,真是一生大幸。不过就算宋齐愈不成,还有章美、郑敦,都是太学英才,将来功名不愁。墨儿仍没有什么胜算。单看眼前的郑敦,说话间,对简贞已是满心满眼的悦慕。赵不尤不由得暗暗替墨儿惋惜。
“章美一直瞒着我们,一个字都没讲过!”郑敦脸上又露出不平之色。
“恐怕是简贞姑娘在信里要他暂时保密,简庄兄自家都不愿为禄利而谋出路,若知道自家妹妹竟然将闺阁笔墨拿到市面上去卖,一定会大不乐意。”
“也是。”
“对了,章美何时将卖画的钱交给乌老伯的?”
“说是寒食前两天,他将那田主引荐交托给了乌老伯。”
“这么说他是交割了这事,才离开汴京,去的应天府?”
“应天府?!章美也去了应天府?”郑敦猛地叫起来。
“嗯,我才从一个船主那里打问到。”
“他去应天府做什么?”郑敦睁大了眼睛,极其震惊,“他殿试都不回来参加,难道遇到什么事情了?”
“郑敦兄弟,你再仔细想想,关于郎繁和章美,以及应天府,还有没有什么事,你没有跟我讲过?”
郑敦一怔,随即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黯然摇头:“没……应该没有了……”
汴河北街最东头是单家茶食店,来京的货船大多在这里卸货。因他家的茶饭酒浆价低量足,力夫们常聚在这里,这店渐渐被叫作力夫店。
魁子宋齐愈无事时,常来这店里坐,一为这里花钱少,他家中穷寒,身为太学生,每月只领得到一千一百文;二来,他愿意结交这些杂役力夫,听他们说话,虽然俗浅,却比士子们爽直热活,也让他更贴近市井民生。
今天他一早就出来打问章美的下落,寻了一上午,毫无结果,人也走得渴乏,就走进力夫店来歇息。店主单十六见到,一边笑着招呼“宋状元又来啦”,一边用帕子将宋齐愈最爱的临河那副桌凳擦拭干净,宋齐愈笑着点头坐下。这店主和其他力夫听说他是太学生,几年来都叫他状元。
今天并没有几只货船来,店里只有两三个力夫聚在另一边闷头喝汤吃饼,只听得到一阵稀里呼哧声。店主照旧例先端了一大碗煎粗茶来,笑着道:“过几日就要发榜了,大伙儿都说宋状元这回保准真的成状元!”
宋齐愈笑起来:“多谢单老哥吉言!我借你的那些钱,恐怕还得过一阵子才能还得上。”
单十六连摆着手说:“那值得了什么?状元郎能用我老单的钱,这荣耀到哪里买去?再说,等你中了状元,还会缺钱?”
宋齐愈笑道:“那我真得中个状元才成。”
“这还有什么真假?不但我们一班兄弟这样说,满京城都传宋一、章二、三不管呢。”
“哈哈,这话怎么说?”
“这话是说——宋状元第一,您的好友章美该第二,至于第三,愿选谁选谁。”
宋齐愈听了大笑起来。这时店里又进来两个力夫,单十六便去招呼,宋齐愈独自喝着茶,笑了一阵。殿试已完,苦读生涯也就此结束,至于能得第几,他并不怎么介意,反倒不愿被选为前三,登高人易妒,名显麻烦多。何况看当今时势,也并非有为之时。
本朝名臣中,宋齐愈最钦慕王安石。王安石在英宗朝时就已名满天下,曾上万言书,针对时弊,初言变法,却未被重视,因此屡次推谢馆阁之召,宁愿在州县中任些实职,为一方兴利除害。直到神宗继位,他知道神宗乃大有为之君,才慨然应召,果然深受器重,升任宰相,全力推行新法。农田水利、青苗、方田、均输、保甲、保马、市易、免役、免行钱……诸项新法次第推行,天下为之一变。
只可惜,五十多年来,神宗、哲宗力主变法,都半途而废,中间隔了两位太后,相继垂帘听政,恢复了旧法。
当今天子继任之后,先是主张建中,希望新旧两法能持中求和,但随即便重用蔡京,继续推行新法。这次殿试,天子亲策题目,似乎对新法已经失望,又要在新旧之间寻求折中。今年重行科举旧法,便是先兆。
对于新法,宋齐愈始终坚信不疑。这些年他眼见国家积弊越来越深重,不变法,只能危亡。在他看来,病不在变法,而在新法推行不力,不当。
在殿试卷文中,宋齐愈以滔滔数千言,力主这一点。但他知道,就算天子读到,哪怕认同此理,恐怕也不会再重视,更不会施行。不过,宋齐愈早已想好,当效法王安石,平心处世,静待其时,因此并不以为忧。
让他忧的,是章美。
回想起来,他和章美几乎事事相反——
出身,章美家是乡里巨富,他却生于小农之家;性情,章美持重沉稳,他却生性飞扬不羁;读书,章美重经文古义,他则重义理独见;为人,章美谦和谨慎,他却洒落随性;至于政法,章美主旧,他主新。
如此冰炭一般,竟能成好友,而且自幼及长,形影不离,相交近二十年。
最怪的是,一直以来,他和章美竟很少分歧争论,一直畅谈无碍,十分投机。以至于很多时候,双方还没开口,彼此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直至到了京城,进了太学,两人的分歧才渐渐显出来。
早先在县学、府学,宋齐愈始终觉得周遭人眼界太窄,除了章美和郑敦,难得找到其他相知。到了京城,宋齐愈顿觉心胸大开,天下英才豪雄汇聚于此,即便在市井之中,也常常能遇到不俗之人,听到惊人之语,让他如同鱼入江海一般畅快。
章美到了这里,交友却越来越慎重,话语也越来越短少。他常说:“是非混杂之地,君子慎言慎行。与其一番闲谈生烦恼,不如细读两行书。”
当初他们三人行住坐卧都在一处,到了京城,各人都有了自己的新去处,尤其他和章美,争执越来越多,共识越来越少。渐渐越离越远,最后只剩一片交界处——东水八子每月的聚会。不同处在于,这聚会于章美,是太学之外最主要聚地,而对于宋齐愈,则只是喜好之一。
上个月,八子又聚到一起,偶然论起新旧法,宋齐愈和章美各执一方,引起八子争论,那次聚会也就不欢而散。之后,两人一直互相避开,在太学中偶然碰到,章美也装作没见,低头走过。
对此,宋齐愈并未太在意,来京城之后,他们之间争执已是常事,君子和而不同,不论分歧多大,两人始终都是知己,过一阵自然就好了。
直到殿试那天,章美缺席,他才开始忧心,甚至慌乱。
这绝非章美平素行为。然而,章美不但错过了殿试,且至今下落不明。
第八章 梅花天衍局人心不得有所系。——程颢
赵不尤来到烂柯寺,见门额上寺名三个墨字,雄逸苍朴,润涩兼备,如从颜真卿《祭侄帖》中顺笔写出一般。他知道这是东水八子之墨子江渡年手迹,是年初新题的。
这烂柯寺原名铁箱寺,寺很小,早先庭中连个铜香炉都没有,只用一个大瓦坛插香。后来有个铁匠还愿,攒了些生铁,打了一只大铁箱,捐给庙里,当时的住持就卸去箱盖,摆在殿前,权当香炉用。人们都叫它铁箱寺,原来的寺名倒渐渐忘了。
看到“烂柯”这新寺名,赵不尤叹了口气,这些年天下新法频出,扰攘不宁,就连这小小一寺,一年之内,寺名就改了三次。
当今天子崇信道教,认为佛教来自西域,道教才是华夏本宗,去年下了一道御笔诏书,命天下的佛教归于道教。佛改称大觉金仙,菩萨为大士,僧为德士,尼为女德士,寺为宫,院为观。铁箱寺也就改作了铁箱观。天下寺庙佛徒喧议了一年,今年朝廷只好又撤了此令。
铁箱寺原本香火就不旺,几个寺僧索性做了道士,去投奔其他兴旺的道观。寺名虽然恢复,寺僧却没了,大相国寺正好有个知客僧,甚有修为,和在京寺务司一位寺丞常谈禅论道,那寺丞便让他搬来这寺中,做了住持。
这僧人酷好下棋,古人因棋子分黑白二色,将之雅称为乌鹭,黑乌与白鹭,他便自号乌鹭。又想起晋代“烂柯”的弈棋典故——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入山砍柴,偶见两仙童下棋,便在旁边观战,看得入迷。等一局观罢,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但看手中的斧柄,早已朽烂,这一局其实不知过了多少年。“烂柯”两字也就成了弈棋的别称,乌鹭便将庙名改为烂柯寺。跟着他的,有个小徒弟,也取名叫弈心。
赵不尤到烂柯寺,是来寻田况。
田况号称“棋子”,除研读儒经外,又痴迷于棋。他读书只为修身,并不愿去投考功名,家里虽有几间祖传房宅,却没有田土,又不会其他营生。每日他就去大相国寺门前,摆个棋摊,立个牌子,上写“一局五十文”,约人下棋。一天只下三局,至今却从未输过。每天都能稳赚一百五十文钱,拿回去给妻子。衣食虽不丰赡,却也聊以度日。他把每日这三局叫“粮局”,粮局之外,便四处寻高手对弈。
刚才,赵不尤和郑敦聊过之后,就近去了田况家,田况妻子说他上午就下完了粮局,回来吃过饭就去烂柯寺了,自然是去找乌鹭下棋,赵不尤便又赶到了这里。
他刚抬脚走进寺门,乌鹭的弟子弈心迎了上来。小和尚认得赵不尤,双手合十,恭然拜问:“赵施主。”
“弈心小师父,你师父可在?”
“师在后院中,苍柏青松下。”这小和尚极爱诗文,经常顺嘴诌些诗句。
“田况先生可曾来这里?”
“眼中得失忙,指尖黑白凉。”
赵不尤听了,不由得笑起来,抬步穿过殿侧窄道,向后院走去。
后院虽不大,因种了十几棵苍松翠柏,春天发出新绿,显得异常清幽醒神。庭中央松柏间有一张石桌,乌鹭和田况正对坐着,桌上一副松木棋枰,枰上已布满黑白棋子。
赵不尤轻步走过去,细看棋局,他于棋上并不很精通,看了许久才看清战局,乌鹭执黑,田况执白,黑棋本已要输,但乌鹭最新一子下得极妙,不但一举救活了右边一片将死之域,还守住左边一块被攻险地,同时又形成反击,攻向对方要害。田况若应不好,就得大输。
再看田况,盯着棋局,眼珠一动不动,手里捏着一粒棋子,不停搓动,看来苦思不得其解。
赵不尤虽然明知观棋莫语,也不由得轻声赞叹:“一招两式,左右兼顾,妙!”
乌鹭听到,微微一笑,抬头问询:“赵施主。”他身穿灰色僧袍,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
田况也抬头望了一眼,心顾着战局,只问候了句“不尤兄”,便指着那粒黑子道:“若只是一招两式,也好办,你再仔细看看?”
赵不尤望向棋枰,又看了许久,大惊道:“果然!看似守式,其实是攻,看似是攻,其实又是守。每一式都是两式,一招共四式!”
田况指着棋局道:“不止。这一招分三层,你只看到两层。瞧这边,攻里还含着救,他这几目死棋若应不好就活了。还有这边,你看出来是守,它还暗藏着攻势,要拿下我下边这一片——”
“那就是一招含六式。”
“这一招的妙处全在一个‘诱’字,不论进或退,都留下假漏洞,极难察觉。我只看破五处,只能消掉五式,最后这一式,却又滴水不漏,原来前五式都是它的诱饵,一步步将我引进来,跌进它的埋伏,再怎么都应付不来。而且这攻势一旦得手,还将引出下一层危局,兵败如山倒。罢罢罢,这一局我认输!”田况将手里那枚白子投进了藤编的棋笼,发出一声弃城之响。馒头一般的脸涨得通红,这里虽然十分阴凉,他却满额是汗,抬手抹掉。
“善哉。对弈一年多,终于赢一回。”乌鹭双手合十。
“这一招,不是师父自己想出来的吧?”田况眼里含着不服。
“田施主知我。这的确并非贫僧想出,是刚学来的。”
“从哪里学来的?翰林棋院?祝不疑?晋士明?”
祝不疑和晋士明是当今翰林棋院的两大国手。这几十年来,独占国手之名的一直是一位名叫刘仲甫的棋士,被誉为自唐代王积薪之后,几百年来第一人。然而,最近几年,祝不疑和晋士明两人崛起于民间,先后战败了刘仲甫。现在刘仲甫已亡,祝不疑和晋士明两人难分高下,同耀棋坛,都被召进宫中棋院做了棋待诏。
田况也曾被诏入宫,但他托病辞谢,也从未和祝、晋两人交过手。满京城的人都盼着他们三人能较出高下。乌鹭这一招,棋艺极高,所以田况才有此问。
乌鹭答道:“出自何人之手,贫僧也不清楚,只知它名号叫‘梅花天衍局’。”
“梅花天衍局?原来这就是梅花天衍局!果然,果然……但它不该是一招,应是一局。”
“田施主也听说了?贫僧听闻它是一局连环五招。可惜,多方探问,也只学到这一招,而且也似乎还不全。”乌鹭修为不浅,平日神色谦温,这时眼中却闪动惜与憾。不过随即便隐去,恐怕是为自己贪执而愧。
田况的眼睛和嘴一起大张:“一局五招?每一招又至少三层攻守之式,那该是多少虚实变化?天下真有这等神局?”
三人又赞叹了一番,赵不尤见已到饭时,便邀田况就近在东水门外的曾胖川饭店吃酒。
两人拜别乌鹭,走到街口,正要进曾胖川饭店,旁边忽然有人唤道:“田先生,真巧啊!”
是一个年轻男子,尖尖瘦瘦,一双细滑的眼,举着个旗招,旗上写着个“药”字,肩上挎着一只药箱。是街上游走卖药、看杂症的行脚医,叫彭针儿。他赶了几步凑过来,见到赵不尤,也缩着脖子笑着问好:“赵将军好!”
赵不尤和田况都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停脚。
彭针儿却紧随着道:“田先生,你那天教我的那一套棋法不是太灵,我去找别人下,还是输了。田先生再教我一套更管用些的招式吧。”
田况有些不耐烦,随口道:“改天吧!”
“您明早仍要去相国寺门边摆棋摊?”
田况随口又胡乱应了一声,走进了店里,赵不尤也随即进去,彭针儿却仍在店外高声道:“那我明早去相国寺门边找您!”
赵不尤和田况拣了墙角一个座,面对面坐下。
赵不尤笑道:“你招了个棋徒?”
田况勉强一笑:“哪里,被他缠不过,才胡乱教了两手。”
这家的旋炙猪皮肉和滴酥水晶鲙最有名,赵不尤各要了一盘,又点了两份煎夹子和抹脏下酒。赵不尤知道田况虽然好酒,但酒量极小,饮不了几盅就醉,因此只要了一角青碧香酒,这酒劲力小,但酒味长。
两人对饮了两盅,田况仍神往于“梅花天衍局”,酒虽入喉,却丝毫不觉,反复念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神情如同庄子所云,河伯乍见汪洋大海,茫然自失。
赵不尤心里念着章美和郎繁,便开解道:“田况兄不必过于当真,虽然乌鹭禅师不会说假话,但他也只是听闻而已。世上恐怕没有这等棋局。”
田况黯然道:“若真有此局,我也就不必再下棋了。”
赵不尤笑了笑,发觉一个人定力再强,只要到棋盘之上,就难断绝得失胜负心,乌鹭如此,田况也如此。两人一个归心于禅,一个尘视名利,却都因沉迷于棋,而难以真正跳脱出离,反倒比在尘世之中更执着。田况虽然并未与祝不疑和晋士明对过局,但据京中几位棋道高手臆测,田况棋力至少不会弱于那两位当今国手。然而今天一局,乌鹭只用了“梅花天衍局”的一招,便赢了田况,那么,创制这棋局的人,棋力必定远远高于田况和祝、晋三人。果然是天下之大,峰巅总在云之外。
“不尤兄,你信不信‘世事如局人如棋’这句话?”田况忽然问道,才喝了两盅,他的脸已经泛红。
“不大信。”
“为何?”
“世事也许如局,人却并非棋子。”
“哦?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