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中的惊异却不住急旋,忙谢过严申和王小丁,拱手告辞,准备去找顾震再仔细问问。
严申送他到了店前,刚才那客人正伸着双手从柜台上抓过几贯钱往袋子里装。冯赛忽然想起孙献说过,蓝猛曾到这里借贷和还钱。
于是他停住脚:“严兄,你可记得左藏库的一位叫蓝猛的库监?”
“怎么不记得。这两三年,他常来我这里借钱。”
“他一般借多少?”
“不定,有时二三十贯,有时五六十贯。不过,从没超过过一百贯。因他是常客,我还让了他一分利。”
“他还钱还得及时吗?”
“他一般都只借十天,从没延过期。不过他有个古怪癖好……”
“什么?”
“他只借新钱。说旧钱的财气都被人摸光了,新钱的财气足。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借钱去赌。有时他也拿旧钱来跟我换新钱,看在老主顾的面上,我也一般不推拒。”
“哦……”冯赛心里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念头一闪而过,把捉不住。于是便又拱手告辞出来,对邱迁道:“你跑这一趟辛苦了。赶紧先回家去看看。我去找左军巡使问问。”
“好,我把这马先还回去。”
看着邱迁骑马出城后,冯赛才上马进城去寻顾震。然而到了官厅一问,顾震这一阵极其忙碌,满城四处奔走,根本见不到人。
冯赛只得回去,心里一片繁乱无序,如同千百条蛛丝缠做一团,再也理不清。茫茫然出了城,困乏之极,想先回烂柯寺歇息歇息。刚要转过路口,看到一个人背着个旧木箱子,朝这边走来,是宫中画师张择端。冯赛这时实在没有心力与人闲谈,便没有招呼。
张择端却一眼看到冯赛,大声唤道:“冯二哥!”
冯赛只得下了马,勉强问候:“张先生。”
“冯二哥,你那天问我炭船的事,我倒想起另一件事。”
“哦?什么事?”
“清明那天,我虽然没见到炭船,不过倒是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那个炭商谭力。”
“哦?!张先生也认得谭力?”
“冯二哥忘了?上个月你请我在房家茶肆喝茶,那个炭商谭力正好进来。”
“哦,对。清明那天你真的瞧见他在汴河岸边?”
“不是岸边,你看这个……”张择端将木箱放到地上,打开箱盖,里面摞了半箱子画稿。他翻检了一阵,抽出其中一页,“你看米家客栈前这只船……”
冯赛接过来一看,是用墨笔画的草图,位置是虹桥北岸,往东第二家米家客栈一带,水岸边泊着两只船,靠里那只虽被遮了一半,但船舱最后的一扇窗向上支开着,窗里一个人探着头,正在向外张望。看容貌果然像是谭力。
“张先生,你这图画的是清明那天的情景?”
“嗯,清明正午。”
“这人真是谭力?”
“绝不会错。”
冯赛知道张择端眼力超绝,有回他们一起喝茶,外面树上落了几只鸟,张择端都能一一说出那些鸟的细微差别。张择端若说是谭力,便一定是谭力。
冯赛盯着画上的谭力,又是一阵纳闷。清明那天,炭行的人正在到处找谭力,谭力为何会躲在这只船上?
第十七章
真钱、假钱
精其理之道,在乎致其一而已。
致其一,则天下之物可以不思而得也。
——王安石
一连几天,冯赛都没有找见顾震。他和邱迁、崔豪及孙献,也都没再查出什么新线索。而那些已知的,仍然只是一堆乱线,始终理不清楚。尤其是汪石,竟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去,越发断了前路。大理寺遣人来催问,冯赛也不敢说出来,只能暂时瞒着。
闷堵忧烦了几天,冯赛又来到香染街口,想寻讼绝赵不尤打问梅船的事情,但那讼摊仍空着,已经很多天不见赵不尤。他茫然回身,望向对面的纸马摊,摊子上堆满了各色纸钱、冥器。他忽然想起崔豪无意间说过的一件小事,再联想到蓝猛那些举动,似乎隐约明白了左藏库飞钱的玄机,忙驱马赶到烂柯寺后面,去找崔豪。
这时已过正午,敲了半天门,耿五才光着膀子、趿着鞋开了门,眼睛微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一样。
“耿五兄弟,你?”
耿五却低下头,并不答言。冯赛往里一望,崔豪和刘八还躺在炕上,竟都铺盖着崭新的锦褥绣被。这一向他们的穿着也大为不同,都是绢衫缎衣,不知是哪里来的钱,冯赛也不好过问。
“冯二哥,”崔豪从被窝里爬起来,“你莫问他,他正伤心着呢。他相中了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韭姑娘,还没来得及寻媒人提亲。今早却听人说,小韭姑娘被人杀了。他回来后,哭了一大场,刚刚才止住。唉!”
这时耿五已经爬上炕,用绣被蒙住了头。刘八也爬了起来,问候了冯赛一声,随即凑到耿五身边,拍了拍:“想哭就痛快哭,哭完就了当了。比她俊的姑娘满天下都是,过一阵等你缓过来,我和大哥给你好好相看一个。”
“冯二哥,你来是有事吧。”崔豪几下穿好了衣裳。
“嗯。我想请你再劳碌一趟,帮我去问清楚一件事……”冯赛将崔豪上回说的那件小事告诉了他。
“这个和咱们的事有关?”
“嗯。我大致猜测应该有关联。”
“好!我这就去。”
崔豪跳下炕,穿好鞋子,走到院子里,院墙墙根一棵梨树上拴着三匹马,崔豪解开其中一匹。冯赛看见又一愣,他们竟然有马匹了。
“冯二哥,你在烂柯寺等我消息。”崔豪牵马出门,上马挥鞭,疾驰而去。
冯赛回到烂柯寺,才进寺门,小和尚弈心拿着封信迎了过来:“花随东风去,雁送南信来。”
冯赛接过一看,竟是哥哥冯实的来信。他忙拆开,站在院子里急急读起来,读过一遍后,心里许多疑窦随之而通。他忙又细细重读了一遍,而后望着庭中那株发出新绿的梅树,凝神细想。
先前那些凌乱线头,像是活了一般,一根接一根,渐渐连了起来,前因后果,如此这般……
事情太过迂曲复杂,只在心里想,已经有些应付不过来,他忙折下一根梅枝,弯下腰在地上写画起来。江州、广宁监、河豚、钱监自尽、纲船、考城、凿冰船、粮绢荒、母钱、官贷、范楼、汪石死、左藏库、飞钱、炭鱼猪矾……画完之后,他才直起身,望着地上那一大串字和线,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怔在那里,心底一阵阵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发觉乌鹭和弈心站在佛殿前,一起望着他。
“理顺了?”乌鹭问。
“嗯。大致已经清楚。”
“善哉。”
“千转岭间水,一朝出山来。”弈心也双手合十,微微笑着。
“多谢禅师和弈心小师傅,其中还有一个要紧关节尚未打通,我得去和朋友商议。崔豪若来,烦请禅师让他到十千脚店去找我。”
冯赛忙出了烂柯寺,快步走向十千脚店,快到时,却见孙献在前面慢慢走着。他几步赶上去:“孙兄弟,我正想找你,事情我已经大致想明白,你我一起到十千脚店细说。”
“太好了!”
两人一起到了十千脚店,找见周长清,引见过孙献后,一起到楼上,点了三盏茶,坐了下来。冯赛先将哥哥冯实的信递给周长清,周长清读完后,又递给孙献。
孙献读罢,纳闷道:“这信除证实了汪石和他那四个同伙是从广宁监逃出来的外,并没有什么新线索啊。”
“不,信里还解释了汪石那五万贯本钱的来由。”冯赛笑着摇摇头。
“哦?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是说和钱监苏敬的死有关?”周长清问道。
“嗯,事情得先从工钱说起。汪石是去年夏天从一条隐秘穴道里逃走,当时想拉那四个同伙一起走,那四人却想等拿到拖欠了半年的工钱再走。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工钱就逃了。古怪的是,他们才逃走几天,工钱就发放了。”
“这和汪石那五万贯本钱有什么关系?”孙献问。
“这里有几个日期,都在十月头几天——初一,汪石那四个同伙逃走;初三,广宁监发放拖欠的工钱;初五,广宁监那十万贯新钱起运;初六,监官苏敬一家亡故。”
“这几件事日子接得很紧,难道都是汪石设计好的?但这几件事之间,看不出什么关联哪。”
“疑点在监官苏敬妻儿的死因里。”
“苏敬妻儿都是中了河豚毒死的,有什么疑点?”
“当地仵作查出苏敬妻儿是中了河豚毒,这一点恐怕不会错。不过他查毒的方法有个遗漏。”
“什么遗漏?”
“那位仵作是剖开了苏敬妻儿的肠胃,发现其中的食渣,才查明了死因。但是,吃河豚中毒的人,都先会呕吐、痉挛,接着才昏迷死去。那仵作只需要查验地上的呕吐物,便可以验证死因,何需剖开肠胃?”
“难道是没呕吐?”
“不,是没在那里呕吐。”
“没在那里呕吐?!你是说苏敬的妻儿不是在家里中的毒?”
“嗯。证据在他家右边那个邻居。”
“那个茶商家?但信里什么都没有说啊。”
“苏敬的那对小儿女。”周长清忽然道。
“对。那茶商的妻子体弱多病,听不得隔壁苏敬的儿女吵闹,让仆妇买了些东西,送过去说过两回。之后那一阵,苏敬家就安静了。”
“两个不懂事的顽童,你让他们安静一两个时辰都难,何况几天?”周长清道。
“苏敬妻儿那几天不在那宅子里?”孙献问。
“嗯。”
“那他们去哪里了?”
“应该是被人绑走了……”冯赛话一出口,立刻想到自己妻女,心里一抽。
“哦?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有三处,第一处是苏敬家雇的那个厨妇,事发前几天,她的父亲忽然病故,她回去奔丧。”
“这件事就更远了,有什么关联?”
“那厨娘的父亲是个渔夫,常年在浔阳江水上捕鱼,却淹死在水里,这略有点不寻常。”
“这倒是,那另两处呢?”
“第二处是,对面水饮摊的老婆婆说,那几天苏敬的妻妾都没有出门;第三处则是左边那宅子。”
“那个书生?”
“嗯,那书生李二郎恰好在九月最后两天赁了那宅子。事发后,又立即不见了。据那牙人描述,那书生还带了一个仆人,二十七八岁,有些魁梧。我猜那仆人正是汪石。”
“汪石?!那书生呢?”
“那书生应该是汪石同伙,至于是谁,尚无法推断。但他们赁了隔壁那宅子,恐怕先害死了那厨娘的父亲,借此支开了那厨娘,再趁苏敬去了广宁监,夜里翻墙过去,那家中只有两个弱女子和两个幼童,很轻易就能制住。而后从墙头搬过去,幽禁在隔壁宅子里。所以,那几天苏敬家十分安静,卖茶饮的老婆婆也就没见到他的妻妾出门。苏敬恐怕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儿竟被人绑架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