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飞一怔,他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说起“仙女姐姐”,忙问道:“仙女姐姐是什么人?”
徐梦痕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神情似乎有些陶醉,似乎陷入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中。良久,他的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却咳嗽一声,一口鲜血涌出,喷了陆一飞一身。
“把、把我……葬在玉儿身边……我、我对不起她……”
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忽然头一歪,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陆一飞伤感地放下他渐渐变凉的身体。忽然想起红胭脂写的那张纸条,也许能从那上面找到什么线索,可是搜遍徐梦痕全身也找不到,显然是被那黑衣蒙面人顺手拿走了。
正在这时,忽然远远地随风传来一阵“丁丁当当”的打斗声,也许是黑衣蒙面人追上了刚才那个偷窥者,两人正在交手。
陆一飞忙抱起一些树枝,暂时掩盖好徐梦痕的尸体,然后提起长剑,循声追去。
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已似近在耳边。从声音上判断,黑衣蒙面人的对手似乎也不是弱手,两人斗了这么久,居然还未分出胜负。
陆一飞飞身掠上树梢,居高临下,向四下搜寻,终于在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中间的空地上,隐约看见了两条缠斗在一起的人影。
陆一飞刚隐约辨清身份,打斗之声突然停止。一条人影倒下去,黑衣蒙面人的软剑正插在对方胸口。
陆一飞定睛朝那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被黑衣蒙面人刺于剑下的大汉,竟然是辣手捕快杜五。
情势危急,他来不及细想,“呛啷”一声,如风剑破鞘而出,人从树梢飞扑而下,连人带剑,直刺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一见他出现,大出意外,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这一呆之间,如风剑已如风而至,直指他的咽喉。他悚然一惊,提剑封挡显然已经来不及,只好顺势侧身躲闪。如风剑刺中他的肩膀,深入两寸,鲜血溅出。
黑衣蒙面人大叫一声,无心应战,拖剑败走,掠上树梢,如飞而去。陆一飞跟着跃上树梢,却哪里还找得到对方的影子。
他只好跳下树来,回到杜五身边一看,杜五前胸被刺,一剑穿心,干净利落。他急忙抱起他,连唤“杜五叔!杜五叔”,却没有回音。伸手一探鼻息,早已断气。他抱紧杜五的尸体,想到平日二人亲如叔侄,今天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别人剑下,忍不住心中悲愤,仰天长啸三声,低下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正在他悲痛万分之时,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群人手持火把,抬着一具尸体,疾步走了过来。树林里刹时亮如白昼。
他凝神一看,来的竟然全是帝京府衙的捕快,他们抬着徐梦痕的尸体。人群中让出一条道路,一个人从人群后面走过来,正是帝京府衙的总捕头陆天沉。
陆一飞大感意外,道:“义父,你怎么来了?”
陆天沉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一飞哭道:“义父,杜五叔他……”
陆天沉走过来,看见杜五的尸体,脸色变了一变,虽然没有说话,但两行悲泪却潸然而下。良久,他强忍住心中悲痛,看看徐梦痕的尸体,又看看杜五的尸体,问:“凶手是谁?”
陆一飞道:“我不知道,对方是一个神秘黑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陆天沉道:“可是我刚才已派兄弟四下看过,这片树林里除了杜五和徐梦痕,就只有你一个人。”
陆一飞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陆天沉忽然道:“把你的剑给我。”
陆一飞不明所以,看看义父,疑惑地将手中长剑递过去。陆天沉拔出他的剑看了看,剑尖尚有些许血迹。
陆一飞忽然明白了义父的意思,心渐渐沉下去。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知道,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所有人看到的事实是,树林里一共只有三个人,两个人死了,而他一个人还活着,并且他的剑尖血迹未干。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
陆天沉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而严肃。他缓缓转过身去,向前踱了两步,忽然右手一挥,一条长约七尺的精钢飞链如猛龙出洞,在半空中挽了一个圈套,带着呼呼风声直直向陆一飞的脖子套去。
陆一飞脸色微变,知道这是义父最拿手的缉凶招式,叫作“星云锁链”。他并没有躲闪,因为他明白,义父飞链一出手就没有人能躲得开,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躲开。
飞链迅疾如蛟龙,瞬间套住他的脖颈。陆天沉绝不手软,再一用力,链圈缩小,紧如铁锁,陆一飞顿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陆天沉对身旁的缉捕手道:“快将他绑了。”
缉捕手一听要绑小神捕,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陆天沉脸色一沉,喝道:“他是杀人疑犯,还不动手?”
四名缉捕手应一声,对陆一飞抱拳道:“小神捕,冒犯了!”四人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
11
天色微明,阴霾未散。
回到府衙,陆天沉吩咐将陆一飞松绑之后,关入大牢。
待众人散尽之后,陆天沉隔着牢门,用宽厚慈祥的目光看着呆在大牢之中的陆一飞。良久,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唤了一声:“飞儿!”
陆一飞回过头来,双目含泪,跪在义父跟前。
陆天沉伸手进来扶起他,道:“飞儿,为父知道你没有杀人,你不是凶手。你受委屈了!”
陆一飞道:“飞儿虽然不知义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飞儿知道义父这样做一定有您的原因。”
陆天沉含笑点头,欣慰地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
他将两名看守支出去之后,说道:“为父之所以这样做,其一,按当时现场的情况判断,你确是最有嫌疑之人。在场几十名弟兄,个个眼亮心明,为父若不捆你,何以服众?其二,若连环命案的真凶得知我们已抓到‘凶手’,以后行动之时难免得意忘形,留下蛛丝马迹。这样将更有利于我们尽早破案。所以就只好暂时委屈你在大牢待几天,为父答应你一定全力追缉凶手,一旦将其抓获,立即还你自由和清白。”
陆一飞听罢此言,心里豁然开朗,郑重点头道:“义父放心,您的良苦用心,孩儿明白了。只是杜五叔他……”
陆天沉长叹一声,沉声道:“血债血偿,我不会放过凶手。至于他的后事,为父自会安排。”
陆一飞道:“孩儿这就放心了。”
陆天沉含笑点头,满意而去。
走出大牢门口时,两名看守还在。陆天沉沉下脸来,吩咐道:“严加看守,不得有误。若无我手令,谁也不许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12
月上中天。
陆一飞已是第三次从那扇小小的窗户中看见月出,也就是说他已在这狭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待了三天了。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义父一定很忙,否则绝不会不来看望他。他并不在意,他知道义父绝不会将他忘记;他也知道,那个牵挂着他的人绝不会将他忘记。所以,他过得很好。
他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圆得就像恋人的脸。他想起了陆蒹葭的脸,那是一张永远阳光灿烂充满笑容的脸,那是一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此时此刻,她又在干什么呢?
陆一飞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这时他刚好看见陆蒹葭从外面闯了进来,陪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两名看守。只不过两名看守是被她打昏了拖进来的。
陆一飞又惊又喜,道:“葭妹,你怎么来了?”
陆蒹葭从看守身上搜出钥匙,打开牢门,道:“一飞哥,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出去再说吧!”
陆一飞依旧立在牢房大门之内,并不迈步。他看着她,正色道:“葭妹,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行得端走得正,原本是无罪之身,若今晚就此越狱而逃,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今后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陆蒹葭道:“你出去之后,可以自己追查凶手,若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不也可以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陆一飞摇头道:“千万不可。义父让我屈身于大牢,自有他的深意。我若越狱而逃,单独行动,岂不是让他的计划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陆蒹葭用一种深邃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叹道:“一飞哥,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最亲最近最信任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欺骗你最容易伤害你的人。”
陆一飞一怔,盯着她道:“葭妹,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发现了什么?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陆蒹葭苦笑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来:“世事多变,人心难测。一飞哥,你若想自己不受到伤害,就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你最能相信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去努力。不错,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你要好自为之。”
陆一飞浓眉微皱,似乎从她的话中隐约悟出了一点什么。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道:“好吧,葭妹,我听你的。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出去之后,我一定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他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深情地注视着她:“相信我,葭妹,我不会让你失望,更加不会让义父失望!”
陆蒹葭这才轻轻地笑了,递给他一个包袱,道:“这包袱里有我亲手给你缝的衣服,你换上。你的如风剑我也放在里面了。想我的时候,就摸摸这件衣服。”
陆一飞把包袱捂在胸口,问:“葭妹,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陆蒹葭凄然一笑:“有缘自会相见。若缘尽情绝,相见不如不见。”
陆一飞一怔,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充满玄机,想要细问,又知她绝不会明言,不由得心下伤感,颇为惆怅。呆了半晌,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握一握她冰凉的纤手,然后跃出大牢,纵上墙头。
“一飞哥!”陆蒹葭忽然叫住他,仰起头来,却已泪光闪闪,“一飞哥,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我爹,好吗?”
陆一飞一笑,道:“傻瓜,我怎么会伤害义父呢?你放心,一旦我将真凶捉拿归案,一定回来见你。”言罢,轻轻一纵,跃出高墙,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陆蒹葭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呆了片刻,泪如泉涌。远远地,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嘈杂喧嚣的声音。
陆一飞在定安河中洗了个澡,换上陆蒹葭亲手为他缝制的新衣服,天色已经微明。
秋风乍起,落叶纷飞,秋天的气息已越来越浓。陆一飞伫立在秋风里,手抚长剑,心就如这飘飞的落叶一样,凌乱、悲凉、复杂。
来到街市,看见路边有家馒头店,又大又白的馒头在蒸笼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早就在唱空城计了。
他迈步走进小店,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叫了十个大馒头。吃完之后一摸口袋,愣在那里,原来袋中空空,身无分文。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热汗从头上冒出,恨不得能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五大三粗的店老板一见他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提起菜刀就想发火。倒是体态丰腴的老板娘为人大方,她把陆一飞送出店外说:“小兄弟,俺瞧你也不像个骗吃骗喝的人,谁都有个为难的时候,这次的馒头就算大嫂请客。不过下次来照顾小店的生意,可千万别忘记了带钱。”
此时此刻,陆一飞真恨不得马上找到一堵墙,然后一头在墙上撞死。但陆一飞并没有撞墙,因为,大街上每一面临街的墙壁前都围满了人,人头涌动,人们纷纷踮脚翘首,不知墙壁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陆一飞好奇心起,挤进去一看,原来墙壁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书:数月以来,帝京各处血案频生,凶手罪行滔天。经查,系帝京小神捕陆一飞所为。此犯现已越狱在逃。有提供线索者,重赏;若能提其人头来见者,赏银万两。旁边还有他的画像,虽然画得不太像,但还是看得出那是画的他自己。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头挤出人群,落荒而逃。逃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他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帝京各处都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言之凿凿,俨然他果真就是那连杀数十人的杀人狂魔。他静心细想,觉得这桩发生在帝京里的连环血案越来越复杂了。
一开始,他只是一个捕快,一个缉凶者,而到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元凶,成了天下之大却无处立足的通缉犯。这种令人意想不到而又捉摸不透的变化,在他看来,不但可悲,而且可笑,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他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周围设置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而他自己,正被某种阴谋的力量推动着,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并且被阴谋的旋涡越卷越深,似乎会有灭顶的危险。而要解开这个圈套,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而真正见过杀人凶手的人,只有挨了凶手穿心一剑却死里逃生的徐梦痕,但是现在,徐梦痕死在了神秘黑衣人手上。
徐梦痕在临死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他当晚是为了追踪那名将他刺杀之后把他抛到定安桥下的凶手,而在树林中被黑衣蒙面人跟踪、截杀的。
他的话至少说明了三点。
其一,徐梦痕那天三更出门,先是找笑婆婆化装易容,后是到胭脂楼找红胭脂,其实都是为了追查真凶;
其二,神秘黑衣人虽然杀过人,但并非唯一的真凶,这一点徐梦痕已亲口向陆一飞证实;
其三,神秘黑衣人两次跟踪追杀徐梦痕,显然是为了阻止其继续追查真凶,神秘黑衣人不是真凶,但他却一定与真凶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也与这桩连环命案有关系。
而现在,摆在陆一飞面前的难题是,怎样才能找到徐梦痕所说的那个凶手呢?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红胭脂。徐梦痕去找她,显然就是因为他知道可以从她身上找到追寻凶手的线索。难道红胭脂也与连环命案有关联?不管怎么样,眼下红胭脂是他查找真凶的唯一线索,唯一希望。
该来的总会要来,黑暗也是一样。夜色渐浓,转眼就到了三更。这正是香花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陆一飞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街上的。
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会注意到他是一个“通缉犯”。人们现在最关注的,是哪家门楼里的小姐最漂亮,哪家妓院里的姑娘最风骚。
陆一飞很快就找到了胭脂楼,他学着那天徐梦痕的模样,尽量把自己装成花丛老手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闪光满脸脂粉都快要一块一块掉下来的老鸨立即笑逐颜开地迎上来。一股刺鼻的浓香钻入陆一飞的鼻孔,呛得他直皱眉头,他想用手捂一捂鼻子,但是忍住了。
没待老鸨开口,他便熟门熟路地道:“在下今天专为捧胭脂姑娘的场而来。”
老鸨忙不迭地道:“好说好说,恰巧今晚我们胭脂有的是空闲,怕只怕公子带的银子不够花。”
陆一飞眯着眼问:“要多少银子?”
老鸨道:“喝酒二十两,谈心三十两,过夜五十两。如果公子想要多给,我也不会拒绝,因为在我们胭脂楼,谁的银子最多,谁就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陆一飞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在下一定是胭脂楼里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在下不但穷,而且穷得离了谱,穷得连一分银子一个铜板也没有。”
老鸨一怔,重新打量他一眼,忽然笑道:“公子真会说笑,看公子的派头,就知道绝不是一个缺少银子的人。再说公子今天若没有带银子,拿黄金付账也一样受欢迎。”
陆一飞摇头道:“只可惜在下身上既没有银子,更没有黄金。”
老鸨已经笑不出来了,道:“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又怎么可能走得进胭脂楼的大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