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复查现场期间,重案队三中队队长管巍率警员马文超到四中调查走访。管巍是重案队的元老,年近四十,久经沙场,办案经验丰富。马文超才二十出头,是从警不满一年的新兵。他们说明来意后,四中的校长刘文强有些紧张,也很重视,立刻把几个副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叫来,围坐一圈,又把办公室的门牢牢锁紧。
管巍把证物袋里的校徽展示给他们看,说:“这是今天上午在被害人的手里发现的,如果不是凶手故布疑阵的话,那本案应该和四中有些关联,所以把大家请来,帮我们参谋参谋。”
几位校领导把证物袋传阅了一圈,七嘴八舌地说:“这是两年前为校庆定制的校徽,四中师生人手一枚。”刘文强又补充道:“当时一共定制了12000枚校徽,除在校师生外,也向四中的老校友、教育系统的同仁赠送了一些。”这些校领导从求学到工作,大半辈子未走出过校门,凭空和凶杀案扯上关系,都忐忑不安。
一位副校长谨慎地问:“被杀害的是什么人?”
管巍想想说:“死者身份限于在座的人知道,就不必向外扩散了。他生前是楚原市话剧院的编剧兼导演,名叫苏南。”
教导主任林美娟不由自主地轻呼一声:“怎么会是他?”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林美娟的脸色潮红,表情非常不自然,勉强咧开嘴笑笑。
管巍说:“你认识他?”
林美娟摇头说:“不认识,看过他导演的话剧,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可惜了。”
管巍凝视她几秒钟,见这个女人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却风韵犹存,身材也依然有诱惑力,胸部丰满而坚挺,双腿笔直,浑身上下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管巍收回目光,不再追问,只是用恳请的语气对校领导们说:“请大家百忙中分些精力出来,把这起案子放在心上,也不必大张旗鼓,策略性地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如果学校的师生中有人认识苏南,务必马上向我们报告。”
按照沈恕的指示,管巍和马文超在四中周边查看了地理环境。四中原本位于市中心地段,才迁到远郊不久,校园面积扩大一倍,校舍也较以前宏伟,可是所处的环境非常荒凉,校门距公路有十几米远,整个校园坐落在山坳里。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晚上7点以后便大门紧闭,四周又是高耸的院墙,凶手如果深夜时分选在这附近作案,根本不必担心被人看见。而重案队的警力再增加一倍,也不可能在这里设防,何况仅凭猜测,师出无名。
一枚说不清道不明的校徽,给警方带来疑雾重重的谜团,也带来巨大压力。
对话剧院的走访,也未能找到值得跟进的线索。剧院的员工都对苏南遇害感到震惊、难过、恐慌和惋惜,按照他们的说法,苏南的性格稍嫌急躁,但为人不错,又有才气,蒼生活、工作都在话剧院的大院里,日常除去写戏、拍戏就是柴米油盐,就算和人有些小摩擦,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与人拔刀相见的地步。众口一词,不由得人不信。
管巍是老刑警,善于察言观色,对四中的教导主任林美娟欲言又止的模样印象深刻,他凭直觉感到林美娟不仅是看过苏南导演的话剧那么简单,很可能两人曾有过交往,也许存有什么顾虑或忌讳,所以未当众吐露实情。他甚至怀疑,林美娟看上去比苏南小两岁,又颇有姿色,两人有超越普通朋友关系的地下情也在情理之中。在他的刑警生涯中,见过太多因爱生恨、进而杀人的案例。管巍把这个情况及到四中调查走访的结果,一并向沈恕作了汇报。
沈恕同意管巍的分析,说:“林美娟的下意识反应是最真实可信的,后面的话听上去更像在掩饰。她和苏南是同龄人,都在楚原市,相识的机会还是有的。我们不妨再和她单独接触一次,给她做做工作,也许能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谁知林美娟对警方的调查非常抵触,总是以没有时间为借口拒绝与警员碰面。重案队曾派人低调地到学校去接触她,她不仅态度冷漠,而且坚持说从不认识苏南,更没见过面。林美娟不是嫌疑人,警队只好悻悻而归。
林美娟略嫌激烈的反应加重了警方的疑心,重案队对她和苏南的生活轨迹进行彻查,试图找出两人的交集,结果令人大失所望。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楚原市土生土长,但从小学、中学、大学到工作,都不曾有交集,而且两人生活、工作的地理位置一南一北,横跨楚原市,路遇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沈恕并未放弃林美娟这条线,毕竟生活中有许多意外,任何两个人都可能通过错综复杂的社会纽带联系到一起。
半个月过去,林美娟缄口不言。重案队顶着巨大压力,没日没夜地工作,却未能将案情推进一步。江华大学的师生渐渐淡忘了校园外那具恐怖的尸体,而牵扯进来的四中也已把此事抛在脑后。生活的秩序忙碌而井然,时间的车轮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沈恕遭遇了他从警以来最大的难题、最强硬的对手,他仿佛看见凶手狡诈、狠毒、阴险的脸庞,在黑暗中向他喈喈怪笑。
5.连环作案
2001年7月20日。骤雨初歇。
楚原市江华大学围墙外。
这起案子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自那以后,我对阴雨天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惧。每天早晨我都会看天气预报,如果刮风下雨,我的心情就会低落,并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发生案子,否则一切证据就都完了。
偏偏楚原市正处在梅雨季节,天总是湿湿的,三天两头就有一场豪雨。昨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三个小时才入睡,总睡不踏实。到后半夜,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豆粒大小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窗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似乎连玻璃也要敲碎。我用被子蒙住头,那雨声还是透进来,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挠着耳膜。睡眠被撕扯成一片片的,噩梦不断——一会儿是苏南那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一会儿是凶手得意而残忍的脸,一会儿又是我和凶手对峙,他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向我兜头盖脸地狠狠劈下来……
我惊叫一声,翻身坐起,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好像里面有一柄小锤在叮叮地敲。床头电话忽然应景似的响起,寻常的铃声这时听上去却有些邪恶,我向后移了移身子,盯着红色的电话听筒,等它又响了几声后才接起来。
“有命案,你现在穿好衣服下楼,我五分钟后到你家门口接你,一起去现场。”是陈广的声音。
我的“是”字才吐到唇边,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感觉头大了两圈。看看石英钟,是早晨8点15分。窗外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乌云,骤雨初歇,蓝天如洗。又是雨夜作案!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钻进陈广的车,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吓得我把在脑海里转悠的一连串问题又硬咽回去,在令人尴尬、压抑的静默中,猜测着此行可能遭遇的各种血腥场景。
“师父,还是去上次的命案现场吗?”车子拐向通往江华大学的单行道,我猛然醒悟过来。
陈广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刹那间,像晴空霹雳般,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半晌才缓过神来。完了,连环凶杀案,而且是雨夜连环凶杀案,没有证据可寻,沈恕预测的某种可能不幸应验了。恶心的感觉又开始冲击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力咽下胃里反上来的酸水,告诫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丢脸了。
我猜的没错,这个位于江华大学围墙外的命案现场的所有迹象都表明,两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毫无疑问将并案侦查。只是这起案件更加血腥残忍,因为被害人是女性,切下来的两只圆圆的乳房端端正正地摆在托盘正中,周围整齐地码着麻将牌大小、规则平整的皮肉。
尸体正面朝上横在碎石瓦砾中,长发垂到脸上,因鲜血和雨水的浸泡,发丝都粘连到一起,颜色也变成猩红。尸体全身赤裸,脸、脖颈、前胸、肚腹、下阴、胳膊、大腿、双脚,都被剜得千疮百孔。与前一具尸体一样,它的双目圆睁,暴突在眼眶外,龇着染满血污的牙齿。
这是我从警后检验的第二具尸体,验尸过程简直像是在人间炼狱中熬煎,你们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样子。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同样整齐码放肉片后上桌的烧烤、涮羊肉严重过敏,一见到就恶心、反胃。直到几年后,所有的碎尸、腐尸、焦尸乃至更恐怖、更刺激感官的尸骸,在我眼中都已成为冷冰冰的研究对象,所有的形状、气味只是它的特征和标签,仅此而已,我再不会对它们产生任何生理和心理反应。
验尸的结果是,死者咽喉被割断、四肢被打断,全身被割掉120块皮肉,估计施暴过程长达三小时。从尸体渗水程度分析,凶手是在暴雨中施虐,雨水洗净了现场所有痕迹,包括刑事侦查所依赖的足迹、手印、指纹、毛发以及其他微量物证。这意味着,除非凶手自己供认,否则警方即使捉到他,也无法把他移交司法。
在尸体蜷曲的右手中,握着一个制作精美的橡皮质标志,蓝底黄字,是“CYWB”四个花体英文字母。我把它装进证物袋后,交给在一旁眼巴巴地守候着的沈恕。我心里微感歉意,在这两次尸检中,都未能提供有证物或追查价值的线索,侦破工作因此而格外艰难。当然,这是凶手高明的反侦查手段造成的,可作为法医,两次都徒劳无功,我无法摆脱强烈的挫折感。
“CYWB,那是什么?”于银宝眯着眼睛凑近沈恕的手心,逐字读那四个字母。
沈恕说:“亏你还天天在队里抢报纸看,这不是《楚原晚报》的标牌吗?”他的语气依然不急不躁,让人对他又多了两分信心。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他作为年轻指挥官,如果先乱了阵脚,就输了七成。
陈广的脸色更加黑了,看样子不是对我的工作能力和态度不满,可作为我的顶头上司,整天摆出这副难看的脸色,难免让人感觉心里不舒服。你再有本事和名气又怎样?我甚至有些后悔做他的弟子了,但这由不得我选择。
陈广也靠过去打量那标牌,语气不善地说:“前后发现的两具尸体手里都握有东西,倒像是凶手故意留下来的,摆明不把警方放在眼里。”
沈恕说:“确实是故意留下来的,不过凶手的意图倒不是干扰办案,也不是单纯不把警方放在眼里,而是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受害人。这更应该看成是受强烈的复仇心理驱使,而凶手又具有胆大心细、计划周详的性格特征,才做出这样在常人看来接近癫狂的种种行为。”
陈广的眉毛一挑,说:“你怎么能肯定凶手是在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受害人?”
沈恕说:“因为凶手第一次作案时在现场留下一枚四中的校徽,当时我们猜测有多种可能,也针对各种可能进行了调查走访。在走访过程中恰好曾接触过今天的这名受害人,所以一来到现场我就认出了她,是四中的教导主任林美娟,我断定凶手上次留下校徽的目的是指向下一个受害人。可惜林美娟不肯主动和我们配合,否则她就不会遇害,也许事前她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陈广还没答话,于银宝有些惊讶地问:“真是我们一直在跟进的林美娟吗?尸体的脸破坏成这样,怎么还能确定是她?”
沈恕指向尸体面目全非的头部,说:“她的眉骨很高,又有一对元宝耳,长发,这几个特征加上我们此前对案情的分析判断,可以肯定被害人就是林美娟。”
于银宝仍将信将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这么说,凶手可能还会继续作案,而下一个杀害目标有可能是楚原晚报社的员工。”
沈恕笑笑,没接话。
我在一边为于银宝着急,这摆在明面上的事你就别再说了,总显着比别人的反应慢半拍。
6.难解之谜
2001年7月20日。晴。
罪案现场排查。
勘察过现场,一无所获。连续几个小时的暴雨,连地面的车辙印都洗刷得不留丝毫痕迹。我有些沮丧,看得出重案队的探员们也都心情不太好。凶手这种耸人听闻的作案方式,连续两次在同一地点把两条生命一小块一小块地生生割死,事后又挑衅似地留物示警,明明白白地告诉警方,他还要继续杀人,而且要杀的人就在某个范围之内。而我们,竟然任由他逞凶顽,却束手无策。
沈恕把办案警员召集到一起,就在尸体旁边开了个简短的现场案情分析会。这时陈广已经走了,留下我配合重案队工作。
“虽然又发生了一起案子,又有一个市民遇害,但案情进展到现在已经明朗许多,我相信,无论案件如何复杂,无论怎样缺乏线索,只要锲而不舍地查下去,终究会水落石出,凶手终将伏法。”这是在鼓舞军心,沈恕停顿两秒钟,继续说,“目前可以定性,这是一起因仇恨而导致的连环凶杀案。两名被害人生前虽然没有来往,但可以肯定他们相互认识,而且还曾惹上共同的仇家。我们要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只要找出两名受害人的交集,就有望揪出凶手。而且,楚原晚报社也有人牵连进本案,这个人也一定认识两名被害人,如果能在凶手动手前找出这个人,案子就相当于已经侦破了一半。”
在上午的阳光中,沈恕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我了解他以后总结出一条规律,他每逢激动、紧张、兴奋时,脸色就会变白,只是程度并不明显,所以看上去他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已风起云涌、波涛澎湃。
管巍建议说:“此前我们在走访中,已经察觉出林美娟对我们有所隐瞒,如果她认识苏南,那两人相识的过程可能并不光彩,或者他们曾共同做过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楚原晚报社可能被牵连进来的那个人,也会出于同样的理由,拒绝与警方合作。所以我在想,是否应把两名被害人的具体信息和部分案情在楚原晚报社内部透露出去?如果有人感觉到人身威胁,也许会主动寻求与警方合作。”
沈恕对此比较赞同,说:“我也有同样的考虑,这或许是一个有效办法,但还是先和楚原晚报社正面接触一下比较好,视摸底情况而定。老管,现在咱们兵分两路,就由你和马文超跑一趟楚原晚报社,老赵带两个人到受害人的家里去摸摸情况,我、于银宝和市局的法医淑心去复核现场。其他人回重案队待命,随时准备支援。”
我们复核的第一个现场仍是江华大学冶金馆。与上一起案子相同,上课的学生在扶窗远眺时发现了尸体,据说吓得不轻,躺在宿舍里休息,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凶手似乎要把他的犯罪过程模式化,可是,杀人复仇的动机能说得通,手段残忍也或许有他自认为正当的理由,雨夜作案自然是为了消除犯罪痕迹,为什么一定要在同一地点作案呢?这不符合常规的犯罪心理,绝大多数罪犯包括连环杀手,都会避免在同一地点再次犯案,难道凶手已经胆大妄为到无所畏惧的地步了?不,我想不是这样,凶手对这个地点情有独钟,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华大学的保卫处处长徐剑鸣早在校门口等我们了,事实上,他一直在观望犯罪现场。作为校园安全的保卫者,他可能也对这发生在围墙外的惨案忧心忡忡吧。徐剑鸣的脸色不太好,胡楂发青,见面后也没多说话,把我们径直带到冶金馆的一间教室。
这次发现尸体的学生所在的教室位于五楼,自三楼往上,从面向铁皮墙的每个窗口望出去,都可以看清墙里的场景。沈恕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言不发,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寂静得有些压抑。可以想见,这起诡异恐怖的连环凶杀案,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压力。
徐剑鸣率先打破沉默,说:“我说几句外行话。从凶手的做法来看,似乎并没有想藏匿尸体,他这样安排分明是设计好的。凶手似乎对江华大学的校园很熟悉,至少他曾进入过冶金馆的教室,有没有可能凶手就是江华大学的人?”
“江华大学并不是保密单位,进出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凶手处心积虑作案,一定事先查看好地形,所以不能武断地认为凶手和江华大学有必然关联。”沈恕停顿了两秒,略作思考,继续说,“凶手两次作案,都选择了同一地点,約这很不寻常,不符合常规犯罪心理。”——他和我想到一起了——“所以我认为,这不仅仅因为凶手个性偏执,还由于这个地方对他有某种特殊含义。徐处长,我想委托你办一件事。上次你说过命案现场曾是江华大学的资产,你能不能帮我弄一份资料,包括那块地面上曾有哪些建筑,有什么人在那里居住生活过,发生过哪些大事,还有那块地是什么时间转卖出去的,目前属于哪一家公司,为什么长时间撂荒,越详细越好。这些不属于官方资料,收集起来也很琐碎,你作为校内人员,做这件事比我们更方便,所以拜托你。”
徐剑鸣应承下来,说:“没问题,协助警方办案也是我职责的一部分。”
沈恕说:“还有一件事,现场有迹象表明,凶手很可能还会继续作案。根据他的作案特点判断,这个有着极端偏执性格和强烈复仇情绪的凶手,不会轻易改变作案方式和地点,所以警方不能被动等待,要采取措施阻止他的杀戮行动。但现在处于多雨季节,要警方每逢雨夜就蹲坑防守不太现实。命案现场这块地是监控死角、安全死角,长期荒置下去,对江华大学的影响也不好。我考虑,在铁皮墙里面装几盏路灯和摄像头,这个我可以去和交警及市政部门协调。摄像头的终端就安在江华大学保卫处的监控室里,这样会给你们增加额外的工作量,不知你有什么意见?”
徐剑鸣想了想,说:“我赞同。这种做法至少可以震慑凶手,阻止犯罪,同时对校园治安也有好处。这不算什么大事,我自己就可以做主,你们随时来安装,保卫处随时配合。”
出了江华大学,我们又驱车向四中疾驰而去。到目前为止,四中师生和林美娟的家人仍风平浪静,并不知道林美娟已遇害,甚至没有人意识到她失踪。
听说林美娟被杀身亡,校长刘文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光溜溜的脑门上直冒冷汗,嘴里喃喃有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们说:“凶手果然没有撒谎,果然应在她身上,应在她身上。”
原来林美娟昨天在郊外玉屏宾馆参加为期三天的全省中学教导主任会议,散会后再没有人见过她,会议主办方以为她回家过夜,她家人却以为她在宾馆留宿。我们与各方沟通后,又向玉屏宾馆驶去。
玉屏宾馆位于楚原市西郊,坐落在玉屏山上,宾馆的主建筑并不雄伟,庭院却很大,假山林立,流水淙淙,树木幽深。我们见到周遭的环境后才明白,在这样的庭院里,趁夜幕四合,林美娟如果独自行走,凶手有许多劫持她的机会。但是,凶手能够一路追随她到这里,显然对她的行踪非常了解,或者是熟识她的人,或者已经暗中跟踪她很久,才等来最佳的动手机会。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非常有耐心。
“如果是你,在这个院子里把一个身材并不矮小、行动还算敏捷的中年女人劫上车,而且不被别人察觉,需要多长时间?有多大把握?”沈恕忽然问于银宝。
于银宝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我根本就做不到,那女人会反抗、呼救吧?只要闹出动静,耽搁一分钟工夫,就难免不被人发现。”
沈恕点头说:“就是这样,你是经过培训的刑警都做不到这点,普通人就更不可能,所以可以断定凶手一定受过特殊训练,比如军人、警察、保镖之类,而且年纪不会太大,如此才能在瞬间制伏被害人,使其没有丝毫反抗余地。但是,这样的人又怎会和两名年近半百、从事文化教育行业的受害人结下深仇大恨呢?连他们的家人、朋友和同事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也许苏南和林美娟身上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除非找出他们深藏的秘密,否则永远解不开这个谜题。”
7.匿名来电
2001年7月20日。晴。
楚原晚报社。
在我们复核现场的同时,管巍和马文超赶去楚原晚报社,这家报社位于楚原日报社的大院里。《楚原晚报》是《楚原日报》的子报,也是楚原市发行量最大的都市类报纸,社长秦书琪兼着《楚原日报》的编委,麾下有二百多名采编人员和一百多名广告业务人员。
为避免消息扩散,管巍仅向秦书琪一人叙述了案情始末,并向他描述了在林美娟尸体上发现的《楚原晚报》的标牌。管巍说:“目前已经确定,凶手在尸体手中留物示警,指向下一个要杀害的目标,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出凶手的作案对象,既对这个人加以保护,也可以借此揭开凶手的真实面目。”
秦书琪听得心惊胆战,接道:“苏南被害的案子我是听说过的,晚报也做过报道,谁知道案情这么复杂,而且和报社扯上了关系。不知凶手是锁定一家单位后随机杀人呢,还是有特定的杀害目标?”秦书琪这样问可能是在计算灾难降临到他自己身上的概率。
管巍说:“据我们判断,凶手有明确的杀害对象,暂时应该不会威胁到其他人。前两名被害人的年纪都在50岁上下,算是一个共性,为提高效率起见,我们假设下一被害人也在这个年龄层,作为重点排查,兼顾其他人。”
秦书琪的下意识反应是:“我上个月刚满51。”
管巍单刀直入地说:“你认识苏南和林美娟吗?”
“林美娟不认识,苏南算认识吧,在一起吃过两次饭,不过都是很多人在一起,没和他深谈过。”秦书琪的声音颤巍巍的。
管巍一直在观察秦书琪的表情,以确认他是否在说实话。做刑警时间长了,这几乎成为职业病,不自觉地怀疑每一个人,直到确认他无罪才会放松警惕。管巍见秦书琪的反应不像做作,就说:“你和他既然是泛泛之交,就不必平白无故地担一份心事。先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内容透露出去,最好用比较平和的办法把凶手属意的对象找出来,这样我们还可以有许多回旋余地。”
《楚原晚报》问世时间不长,员工的年龄结构也比较年轻,50岁年龄段的只有十几人,除秦书琪外,还有副主编、编辑、办公室主任、司机和几名广告业务员,采访队伍中只有一人年近五十,名叫陶英,头衔是首席记者。管巍就问:“听说外国有什么首席大法官、首席科学家,怎么你们报社还搞出个首席记者?”
秦书琪笑笑说:“陶英是从日报派下来的,进报社时间长、资格老,和他同期的最差也是部门主任了,他本人业务方面差点,又不会走上层路线,给他安个首席记者头衔,算是安慰吧。”秦书琪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个直性子,刑警最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按照秦书琪提供的名单,管巍和马文超与他们分别谈了一轮话,未锁定重点目标。苏南生前好交往,报社里认识他的人不少,可都是泛泛之交,对他的私生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林美娟生前的交往局限在学校里,和传媒没有交集。管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按照沈恕的授意,把案情向他们透露一部分,请他们协助警方工作,在同事中探探口风,争取找出与苏南或林美娟有深入交往的人来。
其实,管巍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凶手锁定的对象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在即,只是由于某种无法向外人言说的原因而缄口不语。警方要做的是,在凶手杀害他之前将其找出来,做通工作,让其与警方合作。这是耐力、智慧和心理承受能力的较量,只是警方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较量并不公平。
日子一天天过去,案情依然见不到一丝曙光。凶手也按兵不动,一个月里有五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却都安然无事。也许命案现场新增的路灯和监控摄像头起到了震慑作用,也许凶手嗅到了危险气息,暂时躲避风头。但是,沈恕和他的队员们并未放松绷紧的肌肉和神经,随时处于备战状态。沈恕相信,凶手还会继续作案,而且仍将在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方式,续写他的死亡签名。这个傲慢而偏执的凶手,只有在他专有的死亡签名中,才能获得快感。
这些日子里,重案队在各派出所的协助下,在全市范围内普查具有如下特征的人:男性,年龄在25岁到45岁之间,身体强壮,接受过搏击训练或有从军从警经历,经济状况良好,至少有一台可随意使用的车,独居,或者有闲置房屋。而各派出所报上来的名单汇总在一起,浩浩繁繁有数千人之多。根据重案队的经验,如果把因各种因素而遗漏的对象计算在内,人数至少还要增加三成。刑警们的工作,是从中择出重点嫌疑人,逐一走访,逐一排除。这是侦破无头案件、随机犯罪案件的常规手段,笨拙、烦琐而枯燥。类似于沈恕一拍脑门、出外转两圈就擒回绑匪的传奇,必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才行,而它之所以成为传奇,正由于它罕见稀有。
对楚原晚报社目标人群的盯防没有一刻放松,管巍在走访中不断透露和更新案情细节,给他们逐步增加压力。他相信,在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中,没有任何人的神经可以坚强到无动于衷。
终于,在林美娟遇害一个半月后的某个黄昏,一个神秘的电话打进了重案队值班室,指名要和沈恕对话。电话那端的声音急促、尖锐、空灵而含糊不清,辨不清男女,也无法判断年纪,应该是使用了变音器之类的设备。沈恕接起电话后,那声音急切地问:“你们为什么紧盯楚原晚报社,是不是凶手放出话,要杀楚原晚报社的什么人?”由于案情的细节并未向社会透露,这人完全是根据媒体上添油加醋的报道和警方的行动在猜测。
沈恕静默两秒钟,试图掌握对话的主动权,并示意值班刑警立即与电话局联系,追踪对方号码来源,才说:“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和警方合作,我们百分百地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不必有顾虑……”
对方急切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要回答我,凶手是不是还会继续杀人,而且是楚原晚报社的人?”
沈恕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是这样,我们……”他话未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与此同时,值班刑警查清这一电话号码为街头投币电话。沈恕手持听筒,怅然若失。
这人很可能就是凶手锁定的下一个目标,他能主动打电话来,说明已经意识到危险在靠近,也说明他对自身的处境还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极有可能知道凶手是谁,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拒绝与警方合作。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呢?
8.凶手再临
2001年8月7日。暴雨。
楚原市同泽医院。
当案情陷入僵局时,却传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江华大学的保卫处长徐剑鸣在命案现场巡检时遇袭受伤,而且是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