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接过名片,之后也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总之,我们先坐下吧。”
桌子上只放着两杯水。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先点东西会比较失礼吧。
叫来了逝者,中原点了咖啡,仁科要了一样的东西。
“突然联系您,真是非常抱歉。”
面对中原的话,仁科连连摆手。
“虽然有些以外,但您能给我机会和我见面,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说着,他双手置于膝头,再次深深鞠躬。“就这次我家人的所作所为,我向您表达深刻的歉意。虽然刑事责任由他本人承担,但我们也想尽可能的想您表示我们的诚意!”
“快把头抬起来,我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才叫你出来的。通过你的信,你道歉的心情我已经十分了解了。换做其他人估计都不会想要写信的吧。不,估计是连给死者家属写信这种事情都想不到吧。”
仁科慢慢抬起了头,眼神与中原交汇。双唇紧闭,嘴角却流露出一点苦闷的神色。
还真是个诚实的人啊,中原想。在这种氛围当中,这种神态应该不是演出来的。当时通电话的时候也感受到了,所以才决定直接见面,以确信自己的想法。
中原是昨天才读到仁科写的信的。他打电话给里江,说能不了可能让自己看看那封信,里江二话不说就用传真给他发了过去。读完之后,他再次拨通了里江的电话,说自己想和仁科见一面。当然,她十分惊讶,连忙问原因。
“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夜子正式的遗族了,所以想要拥第三方的角度去看待这一切。当然,我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只是我觉得,就算见一面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就他的说明,里江和宗一商量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如果这这样的话,那当然可以。
之后,中原给仁科打去了电话。手机号码在信上就有。听到是被害人前夫来的电话,仁科稍稍感到有些疑惑,但说到自己是遗族的代理人之后,仁科好像也信服了。
实际上,对里江作出的那番解释也并不是谎言。在读了那封信之后,中原就对仁科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特别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且不说中原之前就想见见仁科了。富士宫、井口沙织、儿童医疗咨询室——这些真的都是巧合吗?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中原说:“你刚才用了‘家人’”这个词,但实际上他只是你的岳父吧。所以你可以随时和他断绝关系的。然而你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像亲身儿子一般担起责任。真是为人正派,而且有些正派过头了,感觉已经达到了不自然的地步了。”
仁科摇摇头。
“我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岳父他做了那样的事情,其中也有我自己的原因。让我随便就断绝关系,这种自私的事情我做不来。”
“所以我才觉得你正派过头了。本来你是没有义务是赡养他的吧。”
“就算我没有,我妻子也有这个义务,但我妻子没有经济能力,所以作为丈夫支持妻子也是应该的。”
“但就是您妻子切断了对她父亲的援助吧?你没有任何过错和责任,所以假设你把自己和整个事件撇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不是吗?”
“我妻子是为我着想,所以才作出那样的举动,那其实并不是她的本意。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和我有关系的。”仁科的视线徐徐向下移动,最后终于低下了头。
咖啡端上来了。中原加了点牛奶,用勺子搅了搅。然而仁科依然低着头。
“快喝吧,你不喝的话我也不好下口了。”
“啊,好的。”仁科抬起脸,喝了一口黑咖啡。
“您家里人呢?”
面对中原的问题,仁科愣了一下。
“我不是指您的妻子和孩子,我是说您父母和兄弟姐妹。关于这次事件,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这个嘛,当然是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也说让您离婚的事了吗?”
仁科没有回答,双唇痛苦地扭曲着。看到这副表情,中原也懂了。
“果然啊,真的让你们离婚了吧。”
仁科深深地叹了口气。
“毕竟还是要考虑到世上的颜面,所以他们的话我能理解。”
“但您并没有离婚的打算,是因为很爱您妻子吗?”
“我……我必须要承担责任,不能逃避。”他的表情依旧那么痛苦,可这次却充满了力量。虽然并没有直视中原,但中原依旧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他意志的坚定。中原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眼前这个人如此坚守伦理道德呢?或许真正支撑他的,并不是单纯的伦理道德那么简单吧。
“您是富士宫市出身,是吧。”中原开始切入正题。
中原这出其不意的一问,让仁科的身体为之一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的,请问这又怎么了吗?”他问。
“您父母现在在富士宫吗?”
“母亲在,我父亲几年前去世了。”
“您老家具体在哪儿呢?”
“在FUSHIJIANQIU(译者注:原文为「フジミガオカ」)……”
“FUSHIJIANQIU吗?”中原从衣服内袋里取出圆珠笔,又抽出一张面巾纸,在上面写下了“富士见丘”几个字。“是这样写,没错吧。”
“没错。”
“是嘛。其实我也有熟人是富士宫人,年龄和你也差不多。您高中是在哪儿上的?”
仁科一脸狐疑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结果和中原所想的差不多。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校。但中原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真是了不起。顺便问问,中学呢?”
仁科疑惑地邹起了眉头。“我说了您也应该不知道。”
“你说说看吧,我想确认下我那名熟人的事情。”
仁科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说:“富士宫第五中学。”说话的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
“是公立中学啊。”
“是的。”
中原在刚才那张面巾纸上写下了两所学校的名字,然后叠好,连同圆珠笔一起放回了内袋。
“离富士山很近啊,真是羡慕。经常去爬山吧。”
“不,我没有那么常去……”仁科的表情,感觉就像在猜想这些问题的目的。
“富士山的话,那儿有树海的吧。您去过吗?”
“树海……吗?”
在那一瞬间,仁科眼中的光芒开始摇晃,视线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以后,重新看回中原。
“小学的时候,去那边远足过几次,也就这样了。但请问树海又怎么了吗?”
“嗯,实际上,”中原从旁边的文件夹你拿出了三张照片,放到仁科的面前。这些是从之前那台照相机中打印出来的。“事发的前10天,小夜子照了这些照片。这个是青木原树海。”
仁科低头看着照片。
“这个,我不清楚。我刚才说过了,我也只是在小学的时候去过而已。”
中原虽然将对方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但还是不能判断仁科是否已经产生了动摇。只是感觉他的口气变的越发强硬。
中原点点头,将照片收回包里。眼睛一边看着仁科喝水的样子,一边又拿出一张纸。这是那张“儿童医疗咨询室”的传真件,之前里江传给他的。
这次,仁科的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十分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个是……”
“您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您工作的小儿科主办的活动吧。”
像是被噎住了一样,仁科点点头说:“是的。”
“这上面写了很多组日程,我在网上查了查,这天是您在值班,”中原指了指其中一个日期。“没错吧。”
仁科舔了舔嘴唇,点点头。“没错。”
“您自习看看,那天是小夜子被杀的三天前。您有什么想法吗?”
“……不,这个,就算您这么说,”仁科喝了口咖啡。“我不明白为何事到如今您要说这些事情。这张通知……‘儿童医疗咨询室’,这个这么了吗?”
中原把那张纸拿在了手里。
“这个是传真件,原件是在小夜子的遗物中找到的。没有小孩的她却拿着这个,我觉得应该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吧。她是一名自由撰稿人,所以最妥当的解释,是她处于采访的目的才保留了这张通知,因为她想要拜访你。她去了这个咨询室吧。”
仁科盯着那张通知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对上中原的视线。这样的举止在中原看来,就像是已经放弃抵抗一样。
“是的,她来过。”
“您能确定吧。”
“是的。”
“我明白了。”中原把那张纸收了回去。
中原先生,仁科发声了。
“您联系我,就是为了刚才的那些问题吗?”
是的,中原回答。“让您不舒服了吧。”
“不,才没有。”仁科摇摇头说:“我没有资格感到不舒服。但我没有任何想要逃避或者隐藏的东西,所以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还请但说无妨。”
“想说的话啊。”
这么想着,中原的大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件事来,这是见到仁科之前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中原说,我知道了。然后挺了挺胸,仁科见状也端正了姿势。
“父母……小夜子的父母希望最后能判处死刑。”
仁科眨了眨眼睛,小声回答说,是。
“但是因为是初犯,被害人只有一人,而且最后又自首了,所以这样考量下来,结果被判死刑的可能性很小。但法律规定,抢劫杀人的罪行,不是死刑就是无期徒刑。所以说,就算不能判死刑,也能判个无期。然而,如果对方打出温情牌的话,最后说不定只会缩短到25至30年,高龄犯人是不能被判过于严酷的刑罚吧。”
不过,中原继续说。
“如果不是单纯地抢劫杀人,而是有其他动机,并且还有酌情考量的余地的话,刑期可以大大缩短的。比如说,犯人是为了自己以外的某人而犯罪的。”
仁科紧绷着脸,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这是他至今表情发生的最大一次变化。中原感觉自己已经触及了核心。
果然如此。这件事情和他绝对有关系,所以才没有和妻子离婚,而是打算和犯人一同接收惩罚。
但下一个瞬间,仁科的表情又恢复到从前。
“您说的话,我不是很理解。”
中原沉默地看着对方,仁科也直直地瞪着他,目光不偏不倚。
“这样吗,真是抱歉,尽说了些无聊的话。我想说的就是这些。那么今天的对话,我会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小夜子的父母。”
“那就拜托您了,也请您转达我发自内心的歉意。”
“我明白了。”
中原准备伸手拿账单,结果被仁科抢先。“不,我来付好了。”
“那多谢款待了。”中原说着,那起包站了起来,看着仁科说:“有件事情我忘了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