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震撼了中原的内心。小夜子和自己一样,依然活在事件的阴影之中。她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就算是下达了死刑判决,那也不意味着遗族就胜利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只不过是经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罢了。即便是最后执行死刑也是一样的。这都不能改变犯罪者夺去了自己心爱的人的事实,心中的伤痛也不能痊愈。有人会说,既然这样的话,没有死刑不也没关系吗?并不是这样。如果犯人还活着,那么遗族就会想:‘为什么他会活着?他有什么权利活着?’这样的疑问最终会腐蚀遗族的内心。有人提意见说,可以废除死刑,改为终身刑期。这些人完全没有理解身为遗族的心情。如果实施了无期徒刑,那犯人还是活在世上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每天吃饭、聊天,活不定还有那么一两个兴趣。不停这样现象的遗族就会一直痛苦到死。所以执行死刑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经常说‘以死谢罪’,对于遗族来说,犯人只能用死来‘谢罪’。这样,遗族才能越过悲伤的节点。然而,即便是跨过了节点,遗族也不能忘记这一路走来的痛苦。他们全然不知,自己以后要怎么办,走到哪里才能重新得到幸福。如果连允许家属走向未来的机会都夺取了的话,那么遗族有要怎么办才好。所谓的死刑废止,也就是这样的东西了。”
中原看着文章,发现自己和小夜子的想法是一样的。写在这里的文字真切表达了中原自己的想法。反过来说,就是直到中原读了这些文字,才能够把自己的所系所想转换为语言吧。
死刑判决仅仅是个节点——
确实啊,中原点点头。在审判的时候,中原把这个当成是目标。但当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无边的黑暗。
中原接着看原稿。小夜子不仅是将自己的论点展开,还举了很多例子,也应用了很多相关人员的话。当然,爱美被杀一事也被写了进去。这个时候,文章中却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蛭川的律师,平井肇。
就算是对方是敌人,也采访了么——
中原自己心里清楚,对方的律师绝不是什么坏人。但是在中原他们看来,凶恶罪犯的同伴,除了是敌人就没别的了。当时平井利用蛭川愚蠢的谢罪言辞来辩护,说他是有“真挚地反省”,甚至都让中原起了杀意。那略带斜视的眼神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让人胆寒。
回想着当时的平井律师,中原一边往下读。小夜子好像并不是抱着同仇敌忾的心情去采访他的。不如说是在这安稳的氛围中,小夜子想以冷静的态度重新审视那场审判。
小夜子问平井,怎么看到自己如此固执于死刑判决。平井回答说,这是当然的。
“受害者家属不希望犯人被告被判死刑的例子,在我影响中几乎没有。律师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发挥作用的。被告人一般都被推向了断崖绝壁,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所以为了被告人,要必须要找出任何一点可以让报告人往下走的地方。即便是只有可以容易一只脚站里的地方,也要想法设法让他站上去。这就是律师的工作啊。”
小夜子也询问了关于死刑制度的问题。平井说,该丢掉的还是丢掉比较好。
“死刑废止论中最有力的声音,是怕冤假错案会杀死无辜的人。但我的主张稍稍有些不一样。我对死刑的疑惑,是觉得这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在事件A中,犯人被判了死刑,在事件B中,犯人也被判了死刑。两起事件完全不一样,遗族人员也完全不一样。但最后结论却全都用死刑给结束了。我觉得,不同的事件,就应该有不同的终结方式才对。”
看到这儿,中原陷入了沉思。平井说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不同的事件,就应该有不同的终结方式才对——
确实应该是这样的。当时就是因为找不到终结方法,中原他们才陷入痛苦之中。但是不是存在其他的终结方法呢?小夜子又问平井,对于一部分死刑废止论者所说的导入终身刑期的这一意见有是怎么看的,会不会有什么改变。对此平井回答说:“我不知道。”
之后,文章就突然截断了。在差不多五行的空隙之后,开始了下一章节。干了下一章的前几行,中原发现已经和平井律师没有什么关系了。
中原再次回到之前空白的位置。他一边重新看着平井的谈话,一边想为什么之后的内容就不见了呢。
活不定那时候小夜子自己也产生了一些疑问。这写这里时,她还在自我整理吧。
合上了稿件,中原顺势躺在了旁边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看见道君的脸会很痛苦——他怎么都忘不了说这话时的小夜子的眼睛。
她应该在拼命寻找答案吧。自己应该会成什么样子?怎样才能得到救赎?就这样冒冒失失地东闯西闯,道听途说,在真理附近不停徘徊吧。
中原起身,看了看表。都没想到已经怎么晚了。
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之前刚刚得到的名片。中原看着名片,拿出了手机。
第八章
从麻布十番站开始,徒步数分钟就到了那幢大楼。大楼距离餐饮一条街还有些距离,四周几乎都是写字楼。
进入大楼,看了看挂在四周墙壁上的板子,在四楼的地方写着“平井律师事务所。”搭电梯到了四楼,一眼就看到了事务所的入口。
接待处那里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好像早就知道中原要来的样子,待中原报上姓名,她就和颜悦色地抬起左手说:“请您到三号房稍做等候。”
在走廊那里,有好几间屋子。房间门上都贴着写有号码的牌子。
中原按照指示,去了三号房间等待。整个房间大约三叠左右,一套桌椅嵌在房间里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感觉有点大煞风景。
中原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应该就是这个房间里进行法律相谈的吧。
但知道小夜子和平井律师有过交谈时,中原也是吓了一跳。自己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对中原来说,平井肇自始至终都是敌人一般的存在。即便是最后下达了死刑判决,但因为平井主张上诉到最高法院,中原对他的憎恨又多了一分。
但小夜子却和自己不一样。她不仅一直在思考,那场审判对自己来说的意义,同时也想了解辩护方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如果只片面的去看的话,自然不能把握事件的全貌。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中原深感羞愧。
中原想要追寻小夜子的足迹。想知道她一路上都在想些什么,在追求怎样的结果。也算是在找寻自己生活中的路标吧。
小夜子是怎么联系到平井的呢?中原想起了山部,于是打电话询问。果然是这样,山部在和小夜子谈过之后,把平井介绍给了她。
中原也拜托山部,问能不能也把平井介绍给自己,山部很快就答应了。
“我还在想,如果中原看了原稿,说不定也会有同样的愿望呢。我明白了,这就联系他。”
不久就来了回信,平井也回答说一定要见见面。于是今天,他就到这儿来了。
中原听到了敲门声。在回答“请进”之后,门应声打开。身着灰色西装的平井进来了,中分的发型和以前一样,只是白头发明显变多了。那稍稍斜视的面相也一如往常。
您久等了,说着平井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好久不见了。”平井开口打招呼。
“这次提出怎么无理的要求,真是不好意思。”中原低头致歉。
不不,平井边说边摆摆手。
“其实您的事情我也有些在意。您前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去世了,您也很不甘心吧。”
“您知道小夜子被杀的事情了啊。”
“警视厅的调查员也来我这儿了,好像是在调查这次的嫌疑人和滨冈小夜子之间的关系。他们给我看了嫌疑人的照片,但我完全没有印象。”
“好像只是单纯的路上抢劫杀人事件吧。”
平井表情不变,点了点头。他那斜视的眼睛依旧让人觉得他在看着某个地方,当时在审判的时候,中原觉得他这副样子还挺让人害怕的,现在看来却又有一些认真的感觉在里面。
“看来您也很忙,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中原说,“小夜子好像打算要出书,内容是关于批判死刑废止论的。她曾经也采访过您,这前后发生的事情,不知能不能告诉我。”
之后中原又再次确定了小夜子的原稿中和平井有关的谈话的事实。
“我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一起事件背后有很多很多故事。事件不同,故事也就不一样。尽管如此,最后的结局就是犯人都被判了死刑,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最后其实谁都没有帮到谁。然而我却不能不去想这些事情会不会有其他的结局。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就算是废除死刑的论调一直被高唱下去,最终也只能走入死胡同罢了。”
“遗族也不会得到救赎。”
“正是如此。”
“但是因为您是辩护律师的关系,所以才不得不上诉的吗?”
平井没有明白中原到底有何意图,一时间脸上稍显讶异的盛情。中原看着这样的平井,补充了一句:“我在说之前审判的事情。”
“二审时下达了死刑判决,辩护方提出了上诉。据说这是您的意思。是因为您作为辩护律师不能就这么认了,所以在上诉的,不是吗?”
平井长出了一口气,斜眼看了看前面,两手放在了桌子上,稍稍靠近了中原。
“最终没有上诉的理由,您清楚吗?”
“我知道,从报纸记者那里听说了。蛭川自己撤诉了吧。听说他嫌太麻烦了。”
“是这样没错。听了这件事以后,您有什么想法吗?”
“怎么说呢……”中原耸耸肩膀。“心情很复杂。虽然最后他被判死刑确实是好,但对于那场判决,我们可是倾注了不少心血在里面。最后他这样,是说感觉被耍了好呢,还是感觉被小看了好呢……”
平井点了点头。
“确实呢。您夫人也曾经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但其实,让蛭川感到厌烦的不止是审判,他觉得活着这件事就很麻烦了。我不知道您当时是怎么看的,实际上在长时间的审判之间,蛭川的心境也确实发生了变化。初期的时候,他还有对生的执着,所以才会对遗族说出谢罪反省的话来,他的证词也有些微妙的改变,对吧。然而随着审判的进行,法庭里面有关死刑或者极刑的词语满天飞,他也就渐渐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在下达终审判决之前,他曾对我说:律师先生,其实死刑也不坏嘛。”
中原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脊背,感觉就像挨了打一样。
“我问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问他真的觉得自己就该被执行死刑吗?但他却说他不懂这些。法官随便怎么判都好。至于说为什么觉得死刑也不坏,是因为人早晚都要死,既然这样,如果临死之日还需要有人来决定的话,那是谁都无所谓了。听了这话,您有什么感想。”
中原感觉有一坨沉重的东西圧在了胸口,他一直在找能准确表达出这种感觉的词汇。
“该怎么说呢……是感觉空虚吧。或者说是感觉郁闷也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平井吐了一口气。“蛭川没有把死刑当成一种刑罚,而是当成了自己应有的命运了。通过审判,他看清了自己命运的走向。所以别人怎么样对他来说都可以。之所以撤销上诉,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现在要重新来的话就太麻烦了。在确定死刑之后,我也曾经不断的与他进行书信或者面对面的往来,希望能让他重新面对自己的罪行。但对他来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之关心自己现在命运的走向——您知道执行死刑的事情吧。”
“知道。报社打电话告诉我的。”
那时候距离下达死刑判决已经过去两年了,记者是想就此事采访中原的看法,却被中原给拒绝了。执行死刑的法庭或者其他国家机关都没有通知中原此事,如果不是记者打来电话,他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有什么改变么?”
“没有。”中原立刻回答。“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觉得‘啊,这样啊’,此外就没什么了。”
“是这样吧。另外对于蛭川来说,最后他也没有真正的去反省。死刑判决没能改变他的一丝一毫。”平井斜眼看着中原说:“死刑是无力的。”
中原像往常一样在套餐店吃了晚饭以后,回到家打开了小夜子的原稿。
死刑是无力的——这句话现在还在中原脑海中回响。
采访平井而写的那篇文章,为什么写到一半儿就突然挺住了。这个理由中原现在也多少明白了一些。恐怕小夜子还是没办法接收平井的意见吧。死刑无力之说是让她怎么样都无法承认的。
然而,她应该和中原一样,听了蛭川之前的故事,又经过了漫长又漫长的审判之后,都强烈地感到这场审判是那么的毫无意义。蛭川没有把死刑当成是对自己的刑罚,而是看成是自己命运中应有的东西而接受。他没有反省之意,也没有对遗族谢罪的意思,只是每天坐等行刑的那一天罢了——
如果自己没听到这些就好了。本来中原觉得,那个男人是后悔也好是反省也好,都和自己无关,但在内心深处,他也希望能够让蛭川赎罪。蛭川带给自己的伤痛不是那么一点半点,而是深不见底的伤痛。死者家属就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受到这种伤痛的折磨。
关于平井的言论和行为,中原暂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他就这样打开了原告的下一章。这章的内容是关于二次犯罪的。中原在才想起来,当时案件发生时,蛭川是处在假释当中,也就是所谓的二次犯罪。
小夜子首先之处,在刑满释放人员当中,二次入狱的人数接近50%,如果只是限定为杀人犯的话,那么有四成以上的人会再次犯下刑事案件。
把犯人送进监狱是没办放让他们重新做人的——这就是本章的主旨。
小夜子采访了近年来发生的几起杀人事件。这些事件的共同点,就是犯人都曾因为杀人罪而被捕入狱过。但和蛭川的假释不同,那些人都是刑满释放。也就是说,他们都被判了有期徒刑。到2004年,有期徒刑的上限是20年,单纯的杀人罪则是15年。可即便是在出狱以后,再次犯下杀人罪行的人也不在少数。
至于再犯的动机,差不多都是因为钱。而且大部分这样的犯人也是因为同样的问题才有的第一次犯罪。这一点被小夜子当成了证据,去证明监狱这种让人重新做人的系统实际上没有一点儿作用,需要为了避免不停再犯而敲响警钟。至于原因,就是几乎所有的刑满释放人员都遇到了经济困难的问题。根据统计,他们当中有七成的人在出狱后都找不到工作。
现在,有期徒刑从20年延长到了30年,但在小夜子的笔下,这样也是无济于事。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已经有了飞跃性的延长,20岁左右的杀人犯入狱后到了50多岁就能出狱,一想到这些就怎么也无法安心。
话说回来,服役事件延长就能让犯人洗心革面了吗?中原在看关于这个问题的案例时,不禁瞪大了眼进。蛭川和男的名字赫然显现在纸上。小夜子这样写到:
“就和之前所写的一样,杀害了我女儿的蛭川和男当时正处在假释期间。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前,他一直在千叶监狱度过了26年。他之前到底犯了什么罪,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呢?由于那已经是近四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很多相关人都已经去世,我至于少数的几名遗族见了面,这样才看清了事件的全貌。”
读到这里,中原屏住了呼吸。小夜子在调查蛭川当初犯下的案件。在公判的时候,那起事件中原曾经也听到过个大概。
当时,蛭川在江户川区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那个时候他迷上了赌博,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都耗在了打麻将上。如果对方是自己朋友的话也就罢了,但和他坐上牌桌的都是一些麻将屋的陌生人。麻将屋里面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等蛭川反映过来的时候,以及负债累累了。
就在那时,一辆进口豪车被送进了工厂。那个时候,进口车算是比较少见的了,车主是一名腰缠万贯的老人。在小夜子的原稿中,称呼那个人为A先生。这个人名下有多块土地,同时还经营这停车场和写字楼。A先生算是工厂的贵客,厂长也是十分用心。
在检修完成以后,蛭川被命令将车开到A先生的府上去。就这样,蛭川开着车,到了A先生的家。
按了门铃之后,A先生来到了玄关,告诉蛭川把车开到旁边的车库去。在房子的旁边,有一片用来停车的巨大空间。蛭川听从命令,把车开了进去。
之后,A先生让蛭川来到会客室。蛭川说明了检修的内容以及相应的费用。之后,A先生对蛭川说要他等一等,然后离开了会客室。
在等待A先生的这段事件内,蛭川环顾了室内。从各种家居和装饰画来看,这家一定过着优越的生活,蛭川觉得,他们的存款肯定也不少。
不就A先生回来了。在收取了费用后,蛭川递上了收据。A先生心情很好,因为不仅车子修好了,工厂连洗车的工作也做了。
蛭川说是他自己洗的。A先生问他是不是因为厂长要他这么做,他回答说不是的,因为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车干干净净的送还给顾客。
A先生显得更高兴了。他称赞蛭川说现在想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有你这样的人在,日本的未来就更安定了。
听了这些褒奖自己的话,蛭川不由得心生得意。如果A先生这么喜欢我,那说不定可以借钱给我。于是,蛭川就表示自己现在为钱所困,想请A 先生帮忙。蛭川就连借钱的原因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A先生听到一半就脸色大变,开始数落起蛭川来。他说,如果是穷学生的话另当别论,对于你这种赌鬼一样的人我是一块钱都不会借的。只有人渣才会这样生活。你这样的人修理的车子我的不在坐上去了,甚至还说之后会把那台车子处理掉。小夜子写说,以上内容是蛭川自己的供述,不能排除夸张的可能性,
不久,蛭川就因为A先生的话而大怒,随手抄起桌子上的一个透明烟灰缸就砸了上去。从尸检报告来看,蛭川是正面袭击了A先生,之后骑在了趴在地上的A先生的身上,掐死了他。
在这中间,A先生的妻子B夫人端来茶水。蛭川本来以为家里只有A先生一个人,没想到他妻子也在。她看到了蛭川袭击A先生的场面,手中的两个茶碗掉在了地上。蛭川离开A先生,去袭击B夫人。最终蛭川在走廊扑倒了她,之后也掐死了她。
在擦出了烟灰缸的指纹以后,蛭川开始搜刮屋内的东西。但都没发现什么像样的玩意儿。蛭川想如果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的话,可能会被人发现。于是就在客厅发现了一个女士包,里面的钱夹内有数万元现金。蛭川拿走钱以后,从现场逃走了。
在犯下如此幼稚的罪行之后,蛭川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抓。第二天也一样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