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那台十六人的大轿子还扔在门口,没人看着,我悄悄过去,顺着高高的台阶爬上去,一撩帘子钻了进去。轿子里飘着异香,闻起来并没有脂粉气,倒像是梅菜扣肉的味道。我在轿子里找了一圈,没什么可用的东西,倒是看中了悬挂在轿子窗的红帘子。
我想了想。一把拽下红帘子,随便在身上缠裹了几圈,勉强弄得像是一件衣服。我悄悄从轿子里钻出头来,看看四下静悄悄的,便下了大轿子,蹑手蹑脚来到宅院门口。
往里探了一眼。我倒吸口冷气。院子相当诡异,从外面看是几重院落,可也不算太大,而探头进去仔细看,却发现里面的空间大到不得了。
如果硬要形容,门里的院子更像是一个现代化的小广场,三面森严高楼,围着一圈高高的黑色围墙,墙上悬着红白两色的灯笼,映出难以言说的妖氛。
隐隐约约能听到高楼里偶尔传出惨烈的叫声,迎亲队伍和送亲队伍混在一起,在黑暗中往前走,阴风吹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咬了咬牙,钻进大门,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好不容易追上队伍的尾巴,我跟在后面,幸好这些鬼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们走到广场的中心部分,这里有一座高台,四角挂着招魂幡,一群戴着鬼脸的怪人围绕在台子周围,台子两侧竖着高高的灯台,里面冒着熊熊大火。
高台中央放着一尊神位,上面端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身形大概两米挂零。一袭白衣,满头是长长的白发,脸上戴着鬼脸面具,看上去特别吓人。
这人身形匀称,右手拄着膝,正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如同雕像般盯着送亲队伍。
新娘在最前面,一步步到了高台前。有人搀扶着新娘登高入台,我看得凝住呼吸,搀扶新娘的人就是纸人“我”。
他满脸都是谄媚的笑,搀着新娘来到那高大白衣男子近前。
男人始终未动,现场无人说话。气氛森严。我藏在队伍最后面不动声色的看着,其实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周围是一群恶鬼,一旦发现我的存在,能把我生撕了。
男人这时动了,招招手,示意新娘上前。
新娘挪着小碎步走了过去,男人伸出手抬起新娘的下巴,我在后面看着。虽然距离远,可还是能感觉到新娘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白衣男人把新娘的盖头摘掉,露出了面容,可是她背对着后面,无法看清她的长相。
男人盯着新娘,新娘垂着头,不敢和他对视。他抬住新娘的下巴向上,强迫她抬起头。
好半晌,男人说了一声:“好。”
纸人的“我”长舒口气,赶紧领头鼓掌,可周围群鬼没有一个响应,他拍了几下觉得没意思,把手放下来。
白衣男人打了个响指,整个院子里亮起了更多的灯笼,很多黑暗的区域陡然亮了起来。这一亮不要紧,我差点看傻了。
围绕院子一周,有一整套类似水车的大型设备,随着灯笼亮起,这套设备开始嘎吱嘎吱启动。最开端是类似悬挂烤鸭的吊钩,吊钩在空中一格一格转动,转出来的时候,能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吊钩上挂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
这人是怎么挂着的呢,他伸出长长的舌头,钩子正从舌根下穿过,把这个人悬在半空。那人显然没死,手脚还在挣扎,可怎么动也无法帮助自己挣脱这把钩子。反因为动作过大导致疼痛加剧,其状惨不忍睹。
这还不算什么,这根钩子顺着履带往前走,后面又出了第二个,第三个钩子……这些钩子上都悬着一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活的,有清醒的意识。所有这些人就像是烤乳猪一样,悬挂在半空的履带上,嘎吱嘎吱往前去。
整套系统是围绕院子一周,履带的尽头是类似风车的几个巨大铁齿轮环环相扣。当履带行进至此,钩子会自然脱落。上面的人会掉进齿轮群里。
齿轮在转动,把人生生绞了进去,齿轮一扣卡着一扣,中间的人被无情碾压绞碎。混着浓血的肉渣从这个齿轮传递到下个齿轮,一个传一个,类似钟表一般往前走。
地上流满了浓浓的血河,骨头渣子从齿轮夹缝里掉出去,我看的胃里翻涌,大脑一片空白,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齿轮的尽头,是一口口巨大的黑锅,下面添着柴火。烧得旺旺的,里面沸水滚动。
到了这里,齿轮中的肉渣哗啦哗啦往沸水落下去。
说来也怪,这些肉下到锅里竟然又重新组成了人。他们在锅中张牙舞爪,不断发出惨叫,极其痛苦。挣扎着想从锅中爬出来。
可手一碰到锅的边缘,就会烫出一溜黑烟,又不得不缩手。随着齿轮转动,越来越多的肉渣落到沸水里,转眼组成活人。他们的惨叫声在院子里声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就烧得没了动静,沉入锅底。
有戴着鬼脸面具的阴差过去。拾起锅旁边的铁网,往锅里捞。捞出一团鼓鼓囊囊类似乒乓球大小的肉球,肉球端在盘子上,有专人非常虔诚一步步走上高台,奉到白衣男人的面前。
白衣男人捡起来看了看,做了个手势递给新娘。新娘颤抖着,不敢接。
白衣男人终于说话了:“吃。”
新娘伸出手拿过肉球,像是下了很决绝的心,把这个球往嘴里送。
我看的眉角跳动,一时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喝一声:“不能吃!”
场面极静。一瞬间所有的阴鬼把目光聚焦在我这里。
我心怦怦跳,深吸口气,分开队伍,大步流星走上台。
周围的鬼这么多,却没有拦着我的。
白衣男人看我,用干涩的声音说:“齐震三。你终于来了。”
新娘转过头看我,我几乎摒住呼吸,她正是李若。李若新娘打扮,实在太漂亮了,脸色惨白而嘴唇嫣红,眼睛里是满满的泪水。手里拿着肉丸,紧紧盯着我。
“你是鬼差乌嘴吧?”我看着白衣男人说。
白衣男人笑,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脸,只能看到身体在抖动。他缓缓说道:“地藏菩萨终于把手插到无间地狱里来了。”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
现在的处境已经是九死一生,乌嘴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鬼差,又是无间地狱里的大神,必然妖邪万分。我对他根本没有胜算。
“都说你是聪明人,是个有境界的人,我看未必。”乌嘴说:“齐震三,你被当枪使了还不自知。”
我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乌嘴叹口气:“想想你这一路,虽有坎坷却终无大碍。不想想吗,但凡要办你,一百个你都死在路上了。”
我咽了下口水,确实是这样,一路行来虽惊险万分,结果还是好的。我最终也走到了无间地狱。
乌嘴从宝座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台子上转了两圈:“我在无间地狱千年,自成一方世界,自成帝王,早就被这里的神神鬼鬼看不顺眼了。而今他们派你来破局,你还不明白吗?”
我倒吸口冷气,想起黑无常的话,他很直白告诉我,就是要拿我当枪使。我当时还有点不明白,现在一看,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
我怀着救亲人朋友的愿望一路深入阴曹地府,直达无间,这个过程是不是已经在他们的意料和掌控之中了?
我又想起豹尾和马面,其他人不说,这两个人确实真心想拿我,尤其是豹尾。最后我还是脱险难关,难道说一切都是刻意为之,就是让我行到这里,面对乌嘴?
第六百八十二章 乌嘴
乌嘴看我发呆,笑:“齐震三,既然你来到这里,这也是缘法,偌大的无间地狱我自占一隅,不说太大吧,但绝对说的算。难为你一路颠簸行到此处,留下来好好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笑笑:“你还没看明白吗,地狱里鬼差之间也是有门派之别的,他们早就想对我动手,可又师出无名,正好让你这个愣头青当了破局之人。事情既然看透,再这样执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摇摇头:“我不管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来的目的。我要带李若走,还有找到解铃的下落。”
乌嘴坐回神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戴着面具,无法看清此时的表情。
周围灯台里烈焰腾腾,群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气氛森森。院子里只有环绕一圈的刑具还在嘎吱嘎吱响动。一个又一个罪魂,被整套装置牵动,从钩子的吊舌头运送到沸水的黑锅里。
乌嘴好半天才说:“这样吧,我有个折中的建议。”
我看他。
他站起来,背着手在高台上来回走了两圈。说道:“莫不如你留下来吧,就可以和他们在一起了。你来这里无非就是要找到他们,并没有限制非要把他们带回阳间,你完全可以留在无间地狱陪他们。”
我牙齿咬得格格响,看着他。
乌嘴说:“你不用这么看我。地狱里也不尽是痛苦,还有你想象不到的欢愉和乐趣。那是世间所有感官刺激所无法比拟的。来,来,你们且随我来。”
他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抓住李若的手,带着我们两人从高台上下去,往后面走。纸人的“我”悻悻跟在后面,台上其他戴着面具的鬼一起跟着。
一行队伍来到院子后面,我看到地上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黑森森的,好像有很多的人头在攒动,但是太黑看不真切。
乌嘴打了个响指:“来,来,给点光。”
周围灯笼亮了起来,层层的光亮中,我终于看清坑里是什么了。
坑实在太大太深,像是陨石深坑,坑底全是人,粗略一扫,能有好几百个。
这些人全都没穿衣服,惊慌失措,发现头上有光照下来,全都抬头看。
乌嘴道:“齐震三,你看看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仔细去看,要说最怪异的地方。他们每个人的手指甲特别长,十指如钩,像是长长的鹰爪,观察散发出来的色泽,应该是锋利无比的铁爪。
“这是……”我疑惑。
乌嘴道:“无间地狱自有无间地狱的乐趣。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拍拍手,坑下的人忽然躁动起来,一个个脸色绯红,像是喝了假酒。
乌嘴淡淡说:“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便出现一幕让人极度震惊的景象。
坑下的这些人竖起双手。十根铁爪在幽幽的红色光芒中闪出阵阵寒光。人群心烦意乱,一股很强的戾气从坑下散发而出。
有的人开始动了,用铁爪猛地抓向别人的脸面。爪子锋利无比,轻轻一划,就出现深深的五道爪印。被爪的人惨叫一声,马上用自己的铁爪还击。
你一抓我一挠的,时间不长,两个人的脸上都鲜血淋漓,竟然都撕开了脸面,露出下面森森的白骨。所有人都开始互相残杀,有的剖开身边人的胸膛,肚子里的零碎混着鲜血哗啦啦往下掉。还有的直接用铁爪把别人大卸八块。时间不长,坑底都是支离破碎的肢体,种种惨状无以言说。
坑底弥漫而上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我和李若捂住鼻子,其余的鬼都在默默看着。火光燃烧,照着他们戴着的鬼面具上,泛着青色的光,此时此刻像是在参加一场恐怖诡异的宗教仪式。
整个厮杀的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坑下堪称人间炼狱,血流成河尸骨堆积成山。坑上的我们,没有人说话,场面死寂。
好不容易一切都结束了,坑下再无活人,我才重重抹了下脸,压抑得喘不上气。
乌嘴转过脸笑:“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摆摆手,头重脚轻。
乌嘴站在坑边,右手掌平起放在嘴边,对着坑下猛地吹了口气。
阴风大作,灯台烈焰的火苗噗噗左右摆动。令人极度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坑下无数的肢体竟然渐渐融合,支离破碎的身体开始拼接,很快又变成了一个个人。我看得仔细,肢体都是随机重组。以前是这个人的,现在变成那个人的。
组成的新人都是奇模怪样,器官胡乱嫁接,变成一个个怪胎。他们唯一不变的,就是十根手指上长长的利爪。
怪胎们坐在地上。一个个眼睛发呆,鸦雀无声。乌嘴站在坑边轻轻拍拍手,下面的人忽然又躁动起来,被驱使着不得不行,又开始自相残杀。
利爪横飞。鲜血四溅,血腥气直冲霄汉,我实在忍不住,跪在地上哇哇大吐,最后吐的都是酸水。
乌嘴蹲在我的旁边。笑声从面具后面出来:“怎么样感觉?”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哪怕身受酷刑也比现在这么折磨强。
乌嘴道:“留在这里吧,这仅仅只是一个乐子,还有更多你无法想象到的只有地狱才有的快乐。”
我指指下面:“他们是哪来的?”
“无间地狱里别的不缺,”乌嘴说:“罪魂有的是。它们像蛆虫一样在这里卑微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供给我们乐子。”
“你在折磨它们。”我咳嗽两声说。
“不能这么说,我折磨它们也是在为它们消业。”乌嘴道:“就算我不折磨,它们也要受尽地狱各种苦刑。”
我脸色苍白,看了看乌嘴的鬼脸面具:“难道地狱就是这样的地方?它的存在意义就是这个?”
乌嘴掸掸衣角:“地狱种种酷刑无非是相。地狱的关键就在于两个字,消业。消业无他法,只能肉身被痛苦的折磨。地狱不在乎你是不是反思,你若反思,不惹业力,自然无可折磨,可如果不反思。造了业就要偿还。比较吊诡的是,世间诸人只见红粉不见骷髅,只见金银不见油锅,业力无形,惹了之后只能到地狱里慢慢熬,直到洗干净那天为止。”
他叹口气:“所以我说你们很傻,非要回阳世人间,回去有什么好?无非就是个业力场。活过之后再沦落至地狱消业,年年岁岁,日日年年。周而复始。不如看透看破,就留在地狱里,这里是业的终极。”
我喃喃:“地狱是业力的终极。只要呆在地狱里,业力就不会惹到你。”
乌嘴道:“我的神通完全可以呼啸人间,做个帝王。也可以直入仙界。做遨游天外的仙人。可我为什么还要选择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