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没有带尺子,便用手指去测量那图上褒斜道,他的中指中间一节正好长一寸。从北头眉县到南头汉中,共量了九节,外余小半节,加起来有九寸四分左右。他又量了量汴梁到陈留,正好一节,这两地相隔约五十,看来这图比例和《守令图》相同,都是二寸折百里。那么这图上的褒斜道便是四百七十里左右,与实际里数只差几里!能精确到这地步,当今天下,唯有《守令图》。
第三章 难
自始至终,着着求先。
——《棋经》
犄角儿和阿念去街头车马铺里租了两头驴子。
犄角儿先牵住一头,小心说:“我牵着,你骑上去吧。”阿念始终不瞧他,攀住鞍垫,费力往上爬。那驴有些脾性,往旁边一躲,阿念惊叫一声,险些仆倒。犄角儿忙一把扶住她,触手之处,那肩背竟无比柔嫩,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旋即一阵愧惧,阿念刚站稳,他便忙收回了手。阿念回头瞅了他一眼,忽而笑了起来,他一愣,忙也跟着嘿嘿赔笑了几声。
阿念皱了皱鼻头,嗔道:“我笑我的,你乱笑什么?还不赶紧帮我拽稳这犟驴子?”
他忙又抓牢驴绳,等阿念爬上去坐稳后,才小心放手,去骑自己那匹。阿念却已驱动驴子,走在前面。他忙喝驴追了上去,偷偷瞅了阿念一眼,想着小相公教的那“嫌”字,忙思忖该如何开口。
阿念却忽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啥。”
“啥?”
“你想逗我笑。”阿念侧过脸,笑得极得意。
“嗯?”犄角儿慌忙想着该往“嫌”的哪一头转。
“我家小娘子说得果然没错。”
“她说啥了?”
“她说男子之所以叫男子,就在一个‘难’字。男子们从来都是越难便越爱、越易便越厌。好比,男子想吃羊肉,你若立即送到他嘴边,他胡乱吃了,并不觉着多好。但你若偏不给他吃,只端着羊肉让他白瞧,他便越瞧越觉着好。我家小娘子教我说——阿念啊,你若是遇见一个男子,千万莫让他一口吃尽了,要省着些,一小口,一小口,让他慢慢尝,这样才一世都觉着你好。我就照着她教的试你,偏不睬你。小娘子说的果然对,我越不睬你,你越想跟我说话、逗我笑。可是呢,这里头也有一样不好……”
“哪样不好?”
“开始时,我还觉着好笑,到后头,便渐渐不好笑了,脖子也酸了,眼睛也乏了,心里头就更受不得。我已经照着小娘子说的试过了,往后便不必再试了。你若想吃羊肉,我便让你吃饱,你饱了,我才欢喜。有天你若是厌了,不愿睬我了,那也是你的心,我随你便是了。不过,我恐怕得狠狠哭一场。小娘子也说过,有花开,便有花落。爱一样,末后便少不得伤一场。哭就哭吧,总好过从来没笑过,石头块一般过一世。”阿念笑着,眼里却闪出泪花。
犄角儿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说:“我一辈子不会厌你!我若背负了这句话,就让老天罚我有眼看不得、有嘴说不得、有脚行不得、受尽活罪却死不得!”
“你莫说这种歹话!我知道你!我人虽笨傻,心里却有一双眼亮得很,绝不会看差。再说,小娘子不是说了,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说?咱们就这么好生在一处,不乱逗,不乱猜,也不乱说。那些蝴蝶、甲虫,它们一对一对在一处,哪里如人这般又说又猜、又哭又恼过?”
“嗯!就像小相公说的,咱们两个叉叉对叉叉,就好好生生做一对独角仙!”
夕阳下,两人相视一笑,顿时甜作了两颗霜蜂糖。
然而出了城西南的戴楼门,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两人骑着驴来到城门外的市口,果然瞧见街角上摆着一个煎食摊子,下午来报信的那个中年汉子坐在木凳上,正在等客发呆。犄角儿刚过去,那汉子便看见他们,忙站起了身。
犄角儿下了驴子打问:“大哥,你那天看见那辆轿子停在了哪里?”
“那边,斜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那辆厢车先停在那里,过后那顶轿子才过去停下,那个小娘子从轿子里下来,走到厢车后面,厢车车夫要去扶那小娘子,那小娘子摆手不让他近身,自己攀着木框上了车子。而后那车子便往南去了。”
“你如何认得那是我家小娘子?”阿念忙问。
“我不认得那小娘子,却认得那两个轿夫,乌扁担和任十二,他们两个租住的房子跟我在同一条巷子。两人但凡走这条道路,都要在我这里吃些煎鱼、煎肉,却总是赊账不付钱。两人那般凶蛮,我哪里敢触犯?只得忍着。那天他们两个放下那小娘子后,又来我摊子上,一人吃了两片煎肺、两根煎肠,钱却仍赊着,说过两日还。这些天了,却再没见人影。我隐约听着,两人似乎是被人杀了,这才真正叫作恶人自有天来收。”
“你又从哪里得知我家小娘子失踪的?”
“我表弟在染院桥修幞头帽子、补角冠。昨天他闲耍过来,说起了这事,我才知道。”
犄角儿谢过那汉子,和阿念一起走到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这里是大道边,每天不知多少人往来,哪里能瞧出什么踪迹。阿念急得没法,几乎要哭出来。犄角儿忙连声安慰,心里却也暗暗叫苦。
他思谋了一阵:“眼下至少清楚了两件事。”
“啥事?”
“一,那些人是把朱家小娘子接到了南郊;二,朱家小娘子似乎是情愿的,若不然怎么肯自己下轿又上那厢车。”
“我家小娘子怎么会情愿?她在家里事事由己,自在无比,为啥要偷跑?”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怕,咱们先沿路打问打问。”
两人一路往南,只要见到店肆食摊,便过去打问。然而,一直到天黑,都没问出一丝踪迹,只得先闷闷回去。途经那个煎食摊时,那个中年汉子唤住了他们:
“还有件事我忘了说,不知有用没用?那天傍晚,停在那两棵柳树下的车子不止一辆,总共有三辆,瞧着一模一样,恐怕是租车铺里租的。那个小娘子上车后,另两辆仍停在那里。过了一阵,又来了几顶轿子,里头的人也分别上了车。两辆厢车先后都往南去了。”
牛慕望着那个拦住自己的年轻衙吏,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年轻衙吏龇着一对大板牙,其中一颗还缺了一块,样貌和那个姓范的铜镜商极像,一眼看过去便是父子。他斗胆一问,年轻衙吏也姓范,自然更无疑了。可这衙吏却来盘问那铜镜商的来历,似乎两人并不相识。再看那衙吏神色,似乎有些遮遮掩掩。
不过,牛慕也无心多猜,他心里唯一记挂的是姨姐宁妆花的下落。看到那衙吏,他猛然想起,姨姐不见了,自己和妻子宁孔雀四处乱寻,为何不立即去报知官府?不过旋即便想到,除非命案或重大冤情,谁敢轻易去招惹官司?即便去了,又没有几多证据,官府哪里肯理会?这衙吏既然自己找了过来,倒正好求他相帮查找。
于是他将姨姐被绑劫的前后经过全都告诉了那衙吏。那衙吏起先并没有多在意,及至听到姓范的铜镜商,才格外用心起来。牛慕讲到那铜镜商的女儿也被绑劫,衙吏更像是被刺到一般,目光一颤。牛慕越发好奇,这衙吏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究竟有什么干连?
牛慕顾不得这些,继续讲自己破其中关窍,虹桥甘家面馆的熊七娘得了那帮贼人的钱,替他们遮掩,用油布遮挡周围人眼目,将姨姐宁妆花和姨姐夫的尸首从车轿中暗挟到面馆里,又从面馆后门出去,用车偷偷载走。
这两天,牛慕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约好,两人分头去寻找那车子下落,每天傍晚在这里碰面,互通信息。然而,那只是一辆普通厢车,当时又立即驶走,他们两人打问了整整两天,只知道那车穿过后街,向进城方向去了。至于进了哪座城门,没有一个人瞧见。
那年轻衙吏听完后,低头默想了一阵,才说:“我帮你查这案子,不过,不能让那人知晓。”
牛慕正巴不得,忙一口答应。那衙吏跟他约好,明早从虹桥甘家面馆重新查起,而后便转身走了。牛慕又纳闷了一阵,才慢慢往家走去。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宁孔雀,晚上一进家门,第一眼便是寻看妻子回来的迹象。可迎上来的总是他娘那句话:“媳妇没回来?”
他知道,夫妻情分真的已尽,只能躲进卧房里,一声接一声长叹。
胡小喜别过阿翠,离开了银器章家。
怕对门那个胡老鸮在盯看,阿翠只送他到了院门口,连话都不敢说,这时天已黑了,阿翠又站在门里暗影中,神情看不清楚,胡小喜却能觉到阿翠目光中含着不舍。阿翠关上院门后,他怔了片刻,才慢慢转身离开。他望了一眼对门,院里透着些灯光,门缝里有个黑影一闪,那老贼鸮果然在盯着。胡小喜恨不得过去一脚蹬开那院门,狠骂几句,却只是想想而已,只能朝那里干瞪一眼,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住念着阿翠,那双水亮的大眼睛不停在心里闪动。这么好一个女孩儿,孤零零守着一座大空宅,不知夜里有多凄寒?又无亲无故,连个投奔之处都没有。胡小喜心中从来没这般怜过谁,虽然已经成年,他却始终觉着自己还是个半生的青瓜,不知何时才能长成个男儿汉大丈夫。因这怜,他忽而觉着自己似乎猛长了几岁,心底里更生出一种愿盼,想去扛、去担、去慰护人。一个念头也随之跳出:他想娶阿翠。
这念头让他心咚咚剧跳,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随即想到爹娘已在商议自己的婚事,不知相中了哪家。与其四处去寻那些不知模样性情的女孩儿,何如娶了阿翠。虽才见过几回,可单凭那晚我扭了腿,她那番照料,便知是个心热、手巧、人勤快的好女孩儿,何况模样又生得端秀可人,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一般。爹娘见了一定欢喜。不过,想到父亲那小心谨重性子,若知道阿翠无父无母,又是仆婢出身,恐怕会嫌弃。
他犯起难来,想了一阵,忽然记起阿翠的义父母,议亲时若有他们出面应承,父亲恐怕便不会太生计较。阿翠说她的义父母前年才到汴京,住在南城,造车为业,去造车行一打问便知。这个念头一旦动起,再抑不住。他忙沿着御街赶到城南,寻见了个车铺,一打问,那人果然知道,给他指了路,就在看亭街街口。
他快步来到看亭街,寻见了那个车铺。一个五十来岁的匠人坐在油灯下,正在检弄桌上一堆铁钉。胡小喜走进去问候:“老伯,您可是阿翠的义父?”
“是……阿翠遇了什么事么?”
“哦,没有。我是开封府公差,今天来,不是为公事,是想跟老伯问问阿翠的私事。”
“啥事?这女娃两个多月都没来瞧过我们了。”
“两个多月?寒食清明那两天她不是来这里养病?”
“没有啊,正月她来过一回,以后再没见过了。”
胡小喜顿时惊住。
张用离开岳母家,独自前往东水门。
他又细看过朱克柔所留那张天下丝织图草稿,越发确信所用地图是沈括所编《守令图》。《守令图》藏在宫中秘阁,除天子和机要重臣,一般朝臣都难有资格观览,朱克柔自然更应当无从得见,她这张地图自然是从工部那位主簿处得来。一个区区工部主簿,又是从何处得来?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编订百工图谱,虽说是一桩大事,以《守令图》为底能更详备精确,但《守令图》毕竟事关国家机密,本该极隐秘才对,为何敢让一个民女轻易便携带回家?
张用原本觉着,朱克柔失踪不过是一桩平常绑劫。这时发觉,此事恐怕大不寻常。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一事:萝卜案中,力夫店那个解八八脖颈割伤,店主单十六先请了邻街的葛大夫来治,葛大夫医力太低,救不得。单十六又赶到赵太丞家,去请他的儿子赵敢,赵敢却不在,只得求了赵太丞去救治。若是赵敢去,那个解八八或许能保住性命。
赵敢自幼跟随父亲学医,十三岁考入太医局。大宋医分九科,大方脉、小方脉、风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咽喉科、针灸科、金镞兼书禁科。赵敢遍习诸科,犹精于金镞科,善治刀剑枪箭等金刃伤,现为翰林医官。医官职位分为二十二阶,赵敢曾去陕西边地,救过许多将校性命,不到四十便已累次连升,现已升至第二十阶成安大夫。
他治伤时,针、线、刀、镊、剪、凿、钳、锥、锤等诸般器械错杂并用,或切、或刺、或炙、或烙、或熨、或缝,手法轻捷,用药精微,因此满京城人都称他“赵金镞”。原先“天工十八巧”中有一位是翰林名医钱乙,钱乙亡故后,民间公论将赵敢填补了上去。
张用一向爱胡乱翻看医书药典,尤其好奇人体内脏形状样貌。仁宗庆历年间,广西有个叫欧希范的强人率众谋反,被官府诱杀。行刑后,州吏命医人剖开五十具尸体,仔细参研比照,又让画工绘成图谱,名为《欧希范五脏图》。至此,世人方才大体知晓人体内脏构成。十多年前,又有位名医杨介着成《存真图》,从咽喉到胸腹,对各脏腑形状位置、经脉联络、精血运转等均一一精细描绘。赵敢曾师从杨介,得其传授。
张用听说后,立即寻见赵敢,求他讲解内脏详情。赵敢脾性有些傲冷,又极珍视医术,见张用并非真心学医,更不肯吐露一个字。张用花心思替他造了一架圆柱形药柜,不需走动,站在原地转动药柜,便能找齐药材。赵敢见了,大是喜爱,便给张用大略讲解了一番。张用听了极其受用,两人由此成为朋友。
清明那晚,赵敢不在家中,他和朱克柔均名列“天工十八巧”,莫非也和朱克柔一样失踪了?
张用想到这疑问,立即赶到东水门赵太丞医馆。到了一瞧,店里冷冷寂寂,柜台上点着盏孤灯,赵太丞独自坐在暗影里,垂着头,神情极落寞。张用立时明白自己猜中了。他走进去连唤了两声,赵太丞才抬起头,目光疲倦失神。
“赵老伯,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张用?你为何仍在?”赵太丞眼中忽然闪出惊异。
“我?我虽叫张用,却毫无用处,那些人也就懒得带我。”
“你知道那些人?”
“我正在寻。赵老伯,你说说,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赵太丞目光又黯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清明那天上午,我儿子照例进城去银器章家赴会,那一去,便再未回来。开始,我错以为他恐怕是去太医局应公差,便没理会。过了两天,仍不见他回来,我才叫小厮去太医局打问,才知道他竟不知去向。这几天,我们四处找寻,没寻见一丝踪迹。只打听出,‘天工十八巧’里,除了你和典如磋,其他那十六人也全都不见了……”
张用听了,险些笑出来。那十六巧是全京城最聪敏机巧的一伙人,竟被人捆柴火一般,卷作一堆扛走了?
他转而又问:“赵大哥这一向有没有绘什么图?”
“有。他在绘制天下药材分布图。”
“有没有留下草稿?”
“没有。”
“他绘的图,赵老伯可看过?”
“没有。他说等绘制完毕再拿给我看,可这几日,我翻遍了他的屋子,也没找见……”
张用再无可问,赵敢一定也用了《守令图》,而且,不止赵敢和朱克柔,其他十五巧恐怕也都用这《守令图》绘制了各自行当图谱。私传《守令图》已是大罪,何况誊抄这许多份?难道真是得了朝廷许可?
第四章 生根
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
——《棋经》
天才微亮,程门板就醒来了。
他坐起身,觉着床里头没有一丝声息,伸手摸了摸,妻子竟不在。随即便听到厨房里传来火钩拨火的声响,妻子已经在给他备早饭了。他不禁咧嘴笑着叹了口气。
昨晚,他回到家,女儿和儿子正在铺子门边候他。他咧嘴笑了笑,将那包蜜煎递给了女儿。女儿仍有些发怯,他又轻声说了句:“拿去跟弟弟吃,给你娘也尝尝。”他想尽力温和些,语气却仍有些硬涩。即便这样,女儿怯生生的眼中顿时闪出亮、露出笑来,一手抱着纸包,一手牵住弟弟,欢跑着进去了。等他走到后边,见那些蜜煎已经高高堆在一只海棠红瓷盘里,一对儿女笑嘻嘻跪在桌边凳子上,一起鼓着腮帮咂嚼着,手里又都各拈着一颗。而妻子则站在门边望他,脸上笑着,眼里却露出些惊异。他又咧嘴笑了笑,走进门,压着声气说了句:“你念了许久,今天路过大相国寺,总算记起来了。”妻子目光一颤,顿时怔住,眼中似乎闪出泪光。她忙笑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替他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轻声说:“饭菜已经备好了,你先把公服换了,我这就端上来。”说着扭头往厨房去了,程门板见她脚步比常日轻快许多,背影也透着欢悦,心里一阵感慨翻涌。
那顿晚饭,一家四口脸上都含着笑,却没一个出声,桌上略有些尴尬,似乎一同偷吃了蜜一般。饭到一半,小儿子忽然笑着说:“娘的脸红了。”妻子一听,脸越发红了,笑着骂道:“吃饭乱说话,当心歪了嘴。”儿子却又小声说:“爹的脸也红了。”程门板一愣,脸登时涨红,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妻子和女儿先是一惊,见他笑,才放了心,一起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暗自感慨,这才算一家人。
晚上,夫妻两个回到卧房中,越发有些尴尬,目光一碰,便要一起笑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等吹灯上了床,手才试探着牵到了一处……想着昨夜的恩爱,程门板心潮又涌,暗地里不禁笑了起来。他穿好衣裳,走到院里一看,盆架上已经舀好洗面水,于晨曦微光中飘着热气。妻子含着笑、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上头是热鲜的羹汤、裹蒸和两样菜蔬。两人对视,又一起笑了起来。
程门板觉着竟像是重新与妻子成亲、从头生养儿女一般,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欢欣。
用过早饭,他想到身上一文钱都不剩,得带些备用,只能跟妻子开口。可犹豫再三,这口都始终张不开。没想到妻子竟取出三陌钱交给他:“我听胡小喜说,府里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关,这些钱你带着。去蔡河湾来回几十里路,你骑驴去吧,昨晚我已经跟对面轿马店说好了,你过去牵就成。”
他望着妻子,费了半晌力,才说了句:“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莫乱说,赶紧办正事去,一家全靠你呢。”妻子从他腰间解开钱袋,将钱塞了进去,又盯着他笑着说,“你若是觉着亏欠了我,就慢慢还,还到白头。”
他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他事事谨重,但从未如此时般郑重。妻子仍笑着,眼中却忽地泛出泪来。他忙抓住妻子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起身离开。
一路上,他胸中一直热涌不止,原本孤寒僻冷之心,雪一般融尽,渗到心底,培出一颗种,并生出了根。当年读《论语》,读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他始终不太明白其中真义。这时却忽然领悟,人心若没有根,便永难安宁,更莫论有何建树。而这心根,旁人无法给予,只能自己生出。《论语》那句讲的是君子以孝悌为本,可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他的本,不在父兄,而在妻儿。从前,他极不屑“仁者爱人”这句话,这时也顿时明白:爱人,实乃救己。由这爱,一己之心才能深入他人之心,并由此汲得气力、寻得稳靠、获得生长。
以往独自行在路上,他眼中似乎蒙了暗雾,什么都瞧不见,这时那雾忽然散去,顿觉丽日高照、暖风轻拂,这街市人群、河水草木竟都如此鲜亮明朗。自己前往去查的案子也不再是重负,驴铃叮当,身子轻晃,竟如去赴宴一般。
一路畅快,来到蔡河湾,他寻见了那座院落。从外头瞧,那院落临河而建,一带青瓦粉墙,和一般高官富室的别院并无分别。只是院子一角开了一个水门,将蔡河引进了院里,又从另一角引出。他驱驴来到正门前,由于并非官户,院门没有门楼匾额,只有两扇黑漆门板。他正要下驴,门忽然打开半扇,里头迎出个人来,一身皂服,正是王烩说的吴扁嘴。
“程介史,王副史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您。小人五更天就赶了来,候了您足足两个时辰,想着您恐怕不来了,正在犹豫,是再等一个时辰好,还是索性等到中午……”吴扁嘴四十来岁,年纪虽不小了,却似乎缺些心智,生了一张宽扁嘴,一开口便乱滑乱溜,为吏二十来年,至今却仍只是个五等衙皂。
程门板一向不喜此人,今天却不愿恶待任何人,便尽量放和气问:“这院子主人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