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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4: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_分节阅读_第31节
小说作者:冶文彪   内容大小:354 KB  下载:清明上河图密码4: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7-06-02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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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回去。”师傅并没有心绪理会他,转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后头,忙将药瓶藏进袋里,满手心都是汗,他连连在裤腿上擦了几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师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时极宽缓从容,这时却有些发紧发僵,像是着了病一般。他心里一颤,竟悲怜起来。

  周耐今年二十九岁,他是七岁那年寒食节拜的师,如今已经整二十二年。

  云家手艺虽然世代家传,但身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选一些别家孩童,教他们手艺,以帮扶壮大营造行。周耐的爹只是个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儿。周耐却生来似乎便是该吃这口饭,三四岁时,抓起凿锯,便如模如样的。他爹便着意教他,到七岁时,他已能熟用凿锯。

  那年,正逢云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云家,院子里已挤满了上百个孩童。云戴立在厅前廊下,头戴一顶黑纱新头巾,身穿一领新绢白长衫,脚蹬一双白面新丝鞋,微微笑着,满面和风,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着,心里却有些纳闷。那时,“云野逸”的名头已经传响京城,周耐一直想着,这样的人必定极高极伟,得仰弯了头颈才能望见。谁知这么和气,浑身上下瞧不见一丝奇处,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云家招徒,首看锯功。一百多个孩童每人发了一块木板,上头均用墨线画了一个圆,要依这墨线锯出一个圆盘来。周耐早已练过,抓起锯子就锯了起来,一盏茶工夫,便已锯好。他往左右一看,其他孩童没有一个锯完。他大为得意,举起那个圆木盘,高声叫道:“我锯好了!”

  云戴正在四处踱看,听到叫,走了过来,从周耐手里接过那木盘瞧了瞧,向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让仆役又拿过一块小方木、一把凿子、一只小锤,笑着递给周耐:“你再把这荷花雕出来。”

  周耐接过那方木一瞧,上头用墨线绘了一朵荷花,并不繁难,只有一个圆花蕊,周围六片花瓣。他忙说:“这个我会!”

  其实周耐只凿过桌椅接榫方孔,这是头一回雕花。他却浑然不惧,想着见过的那些门窗雕花,不过是把空余处凿凹,让花瓣边沿凸起来。于是他埋头雕凿起来,先将花蕊外头一圈凿陷下去,中间果然凸显出一个圆台来。不过,他随即发觉,自己疏忽了——花瓣和花蕊相接处不应该凿去。他顿时有些慌,抬头一瞧,云戴正笑瞅着他。他不肯示怯,忙说:“花蕊原就比花瓣高,我再把花瓣外的空处凿低些,这样花蕊、花瓣、底子便是三层,才更似真的哩。”

  云戴并不答言,仍微微笑着。周耐一赌气,照着自己所想,将花瓣外的空处全都凿得更低,凿完后一瞧,一朵荷花活崭崭现了出来。他无比开心,不禁又抬头望向云戴,云戴却已经走开,在瞧旁边另一个孩童雕花。那孩童正吃力凿着花蕊,憋得满头是汗,而那圆花蕊被他凿得如同被咬了几口的饼一般磕磕缺缺。云戴却仍微微笑着,像是没瞧见那些缺口一般。周耐越发负气:好,你这般笑,不好,你仍这般笑,连好坏都辨不出来,如何做人的师傅?

  这时,云戴又去瞧其他孩童,始终都那般笑着。周耐不知道他笑什么,为何不变一变笑脸?再瞧其他孩童,手脚一个比一个慢,他等得极不耐烦,不住跟爹抱怨:“这些人都没吃晌午饭?一个个不是大壳龟,便是慢蹄牛。”他爹忙忙捂他的嘴。似乎等了几个月一般,所有孩童都才锯完凿罢,周耐已等得浑身的皮都快蹭破。

  这时,云戴重新站回到厅前台阶上,笑着道了一番谢,又将那天到的所有孩童齐齐赞了一大篇。周耐听得心里直抓挠,好不容易,云戴才开始宣布选中的徒弟,头一个便笑着唤周耐的名字。那时周耐只叫周三,并没有正名。他心里早已算定自己必被选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仍然异常欢欣,忙高昂着头,大步走出人群,站到了阶前。再一瞧一百多个孩童全都望着自己,眼里全是羡妒,他更是得意无比。

  那天一共只选了八个徒弟,等目送其他孩童跟着各自父亲全都失望而归后,云戴这才坐到厅中一把交椅上,令八个新徒弟一个个上前行跪拜礼。头一个仍是周耐,他爹喜得嘴唇直抖,几乎要哭出来,忙牵着他的手,快步走进厅里,慌慌把他推到跪垫前。周耐这时也觉着无比肃敬,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郑郑重重唤了一声“师傅”。

  云戴温声笑语:“你既已是我徒弟了,我便先给你取个名字,叫周耐。你可喜欢?”

  周耐听了一愣,随即觉得这名字听着像是“周奶”,心里有些不乐意,却不敢言语,只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耐’字?”

  周耐摇了摇头。

  “学艺一道,最要紧便是这个‘耐’字。不管才分多高、心思多敏捷、手脚多灵便,若缺了这个‘耐’字,都难有所成。你可知道这‘耐’字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忙答道,“是能耐。”

  “呵呵,答得也算不差。人得先能耐,而后才会有能耐。”

  周耐听得糊涂,不由得皱起眉。

  “能耐,是能耐得住。一个人能耐得住多少辛苦烦难,便会有多少能耐。一切耐中,最难耐的是时日,最缺不得的也是时日。譬如庭前那株梨子树,耐不过冬,便发不得芽;耐不过春,便开不得花;耐不过夏,便结不得果;耐不过秋,便成不得熟。我看你,一切具足,只缺一个耐。跟我学艺,你怕是得二十年才能出师自立,你可耐得住?”

  他微一愣,随即大声答道:“耐得住!”

  其实,他才七岁,连八岁会如何,都无从设想,更莫论二十年。师傅听后,笑了笑,随即唤他起来,叫其他徒弟跪拜。

  自那天起,周耐便跟着云戴学艺,也渐渐惯习了这个新名字。

  其实,即便拜了师,父母欢喜到那个地步,周围匠人们尽都羡叹不已,见到他,再不敢视为孩童,话语神色间满是恭敬,周耐自己也甚是得意。但他心底里,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见识了云戴的技艺,他才越来越敬服这位师傅。

  云戴的技艺精深到浑然无迹,随意一锯一凿,看着都极寻常,但再一细瞧,那身形、手势、气力、分寸都恰到好处,多一厘或少一厘都嫌过。做出来的构件,更像是天生便该如此一般。到如今,周耐早已学到师傅全套本事,也见识了许多一等大匠,但心中真正折服的,仍只有师傅一人。

  师傅为人又极和淡随性,即便在徒弟面前,也是如此。他从不讲求师徒礼敬,曾说:“这‘敬’字哪里能强求?真敬了,自然敬;不敬了,又何必伪饰?何况,我只求心安,你敬与不敬,与我何增何减?”因而,他们师徒之间极畅快随性,这让其他师徒都有些惊诧。

  周耐最受不得的是师傅那笑。师傅时常在笑,就如头一回见到的那般,徒弟做得好,他笑;做得不好,他也笑。过了几年,周耐才渐渐分辨出来,那笑其实有分别,大约有五种:头一种是笑问:徒弟没尽力,做得不够好,他并不责骂,只笑望你一眼,让你自家生愧;第二种是笑慰:徒弟若尽了力,却仍没做好,他便温然一笑,让你莫气馁,继续上进;第三种是笑励:若徒弟做得不好亦不坏,他只轻笑一下,让你再多尽些力;第四种是笑赞:徒弟做得好了,他会点头而笑,却不明赞,让你欢喜,又不能自满;唯有第五种:周耐想不出名目。当徒弟做得极出色,师傅目光会陡然一亮,连连点头笑赞“好”。

  只是,这第五种笑,极难见到。这二十二年来,周耐只见到过十来回,而且没有一回是为他而笑。

  云戴前后一共收过几十个徒弟,周耐自视手艺最高,其他徒弟和行中匠人,也大都这么认定,唯有云戴始终不置一词。

  周耐有一回实在受不得,跑去问:“师傅,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师傅始终不愿夸我一句?”

  云戴听了,又笑了笑:“等你不须来问这句话时,你才能寻见其中缘由。”

  “什么?”

  “我只能教你如何好,却教不会你如何不好。若有不好处,只能你自家去寻,旁人帮不得。”

  “我正是寻不出来,才来问师傅。”

  “你诸般都好,只被一个‘躁’字拿死。程明道先生有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能静,方能明。譬如以水照物,搅动不宁,哪里照得清?你因这一个‘躁’字,事事都难做透彻。一样功,至多只能做到九成,剩余虽只有一成,却如天井被遮挡,始终难见天光。人人皆有个命门短处,能成大器者,都是填得了自家短处者。你来瞧这个……”

  师傅从柜子里寻出一颗黑漆佛珠,有龙眼大小,放到了桌子中央。又取出一样物事,竟是一栋正方小楼,只有半尺多高,却精细无比,是用上百块微细木片嵌造而成,台基梁柱、斗拱瓴椽、门窗栏槛样样皆备,细看与真楼毫无二致。台基底面正中央抠了一个小圆洞,也是龙眼大小。师傅抱着那小楼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将小楼底面圆洞对准佛珠扣了下去,正好嵌进一半。而后,他又极仔细调正小楼,半晌,才极小心松开双手,那栋小楼竟稳稳立在那里。周耐看到,顿时惊住。

  “这是我十三岁时所制。”师傅说话虽很轻,话音仍微微震到那小楼,小楼随即倒了下来,珠子也滚向桌边,师傅一把抓住那珠子,笑望着他,“你若能照样做出一个来,便能出师了。”

  周耐最受不得技不如人,自那以后,只要得空,他便动手做那小楼。造这样的楼,只需细心,不上半个月,他便依样做出一栋,然而嵌到那珠子上时,无论如何也立不住。他知道这得更加精细匀称才成,便烧了那小楼,动手又做第二栋,每个细件都仔细称量、严密计算。小楼制成后,却仍立不住。他又开始做第三栋、第四栋,始终立不住。

  他开始疑心师傅是否在耍弄自己,师傅自家那栋小楼一定是动过什么手脚。但心里仍不肯服输,又做了第五栋,还是立不住。他再无耐心,丢掉不管了。

  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营造手艺上,苦练十年后,自信技艺虽不及师傅,却已远胜其他师兄弟,便是放在京城营造行,也已是一等匠人。然而,其他师兄弟少则五六年,最多学十年艺,师傅便许他们出师,独自去兜揽活计。唯有他,过了十年,师傅仍不许,只说还欠一些,再练两年。

  若是别人的徒弟,私自脱离师门,多少或许还能谋到些营生。他却是云戴的弟子,云戴若不发话,营造行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活计。他只能继续跟着师傅学艺,一蹉跎,转眼又是十年,师傅却仍不松口。

  他恼怒起来,喝了些酒,冲去问:“师傅,你当年收我时,说二十年才能出师,如今已经整二十年了!”

  师傅却笑着答道:“再等两年。”

  师傅虽然随和,他也吃了酒,心里却始终存着敬畏,不敢再顶撞,只能气恨恨退下。

  两年倏忽又过,他又去问师傅,师傅却又说:“还没熟,再等等。”

  他不知道这一等,又得多久。看师傅那笑容,恐怕又是三五年,甚而又一个十年。再瞧其他师兄弟,皆已成家立业,一个比一个兴旺。他胸中怒火越腾越旺,师傅却像没见一般,仍那般笑着。

  这回艮岳御差,周耐才真正看清师傅面目,师傅一向自诩淡泊,真的轮到这等名利大事,脸也青了,眼也赤了,哪里有半分忍耐?他心中所存敬畏顿时化作轻蔑,继而演为憎恶。

  我只求出师,你执意不肯放手;你想出头,我也不能让你轻巧!

  与其被你辖制,不若一了百了!

  杀念由此生出。

  第五章 执心

  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

  ——《棋经》

  清明正午,白岗牵着幼子,出了东水门,在护龙桥上略歇了歇,而后继续向城外走去。

  白岗是楼痴李度的徒弟,已经年近四十,生得清清瘦瘦,背略有些驼。今天那个殿头官准许他们离开艮岳宿院一天,他先赶忙回到家中看望妻儿。浑家俞氏一见他,忙踮脚从柜子顶上摸下一个纸包塞给他。他有些畏惧,不敢接。浑家却一把撩开他的衣襟,将那纸包强塞进他怀里,瞪着他小声说:“一生只行三回运。头一回,你拜了师;第二回,你娶了我;这是最后一回,也是最要紧一回。天予不取,必招其否。若错过这一回,老娘可不陪你耽穷受霉。”

  他听了,只得点点头。浑家这才换作笑脸,挽住他的手柔抚着,甜声问他想吃什么。他却哪里有丝毫胃口,便说得去郊外给父母扫坟。浑家顿时撒开手,说这两天不受活,走不得远路。他也不敢勉强,转身要走,却见儿子扒在门边瞅他。儿子才三岁多,一个月没见,竟已有些怯生了。他过去抱起儿子,温声问他愿不愿去拜祭祖父母。儿子笑着点点头,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他心里一暖,心想:便是为了儿子,也该做成那事。

  浑家送到院门边,便关门进去了。他抱着儿子走到香染街口,在路边一个纸马摊上买了四串纸钱、一对纸马。一扭头,瞧见旁边孙羊正店的大招牌,便走进那店里,让切了二斤软羊,又要了一瓶上等酒。出来后,见卖干果的刘小肘挑着担儿走了过来,忙唤住,先拈了一块霜蜂糖塞在儿子嘴里,又让他尽意拣了些糖脆梅、金橘团、栗黄,包了一大袋,路上吃耍。

  每逢这种时候,他都不由得感慨一番,如今我也是敢大手使钱的人了。不过,袋里银钱宽裕后,他也才发觉,穷时,多几文钱,都能宽怀,如今再多百十贯,似都不够。就如儿子的小衣鞋,才缝了一套合身合脚的,没穿三两个月,身子却又长了。身脚都还好,长到二十来岁,便不长了。这欲求,却如树木一般,不到死,便年年月月都在长,根本由不得人,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浑家盘算的那桩事,恐怕还是得做。

  他抱着儿子来到郊外爹娘坟地,烧过纸钱,祭奠了羊酒。儿子在旁边草丛里追蝴蝶耍,他跪在爹娘墓前,想起他们到死连一顿羊肉都没饱吃过,一阵悲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他爹是个泥瓦匠,虽然极肯吃苦,却有些笨拙,很难寻到活计。即便寻到了,出活儿又慢,工时比别人多一半,挣的银钱,只够一家人吃些稀汤水。他娘常年帮人浆洗衣裳,勉强贴补些油盐钱。

  白岗上头有几个兄姊,全都早早夭折。他是老胎,命却硬,竟活了下来。十一二岁,他便跟着爹出去做泥瓦活儿,他手脚要灵便许多。但毕竟年纪小,人家只肯付一半工钱。直到十七八岁,他才能领到整钱。他爹却失脚从房顶上摔下来,送了命。家里穷,买不起坟地,只能去火场烧了,骨殖盛在陶罐里,暂放家中。

  他爹一辈子虽没大本事,却极疼惜妻儿。出去做工,但凡挣钱略多些,必定要买些肉回来,自己却一块都不肯拈,尽着他们母子吃,说自小脾脏受不得荤腥。他和他娘都信了许多年,直到有回白岗跟着爹去出工,那雇主心善,完工时,煮了一大盆肥猪头肉犒劳他们。一帮匠人都是馋痨,咧嘴笑着,纷纷举箸去抢。他爹忙先给他碗里连抢了几大块肉,而后自己竟也夹了一块,大口吞嚼起来。他在一旁看到,顿时惊住。他爹这才发觉,忙笑着说:“我只是尝一口。”他听了,越发难过,眼泪顿时滚了出来。他爹慌忙放下碗,伸出手,想劝抚他。那时他已十三岁,又当着众人,父子之间已不好再亲近,他爹只拍了拍他的肩,假意问:“呛着了?”他也忙别过脸,装作擦汗,用衣袖蹭干了泪水。

  这等事,数也数不过来。爹过世,却连土都入不了。白岗暗暗发誓,一定要攒钱给爹买一块坟地。于是,他拼力做活儿,一文钱都舍不得乱用,攒了两三年,却只攒了几贯钱,他娘却又染了寒证,那几贯钱全都拿来求医,却没能救回娘的命。娘的尸首也只能火化装罐,和爹的摆在一处。

  白岗又开始拼力攒钱,足足用了十年,才终于攒到十五贯钱,在这东郊买了一小块坟地,置办了一具棺椁,请了兴国寺的两位僧人做了场法事,将爹娘好生合葬。那时他已经年近三十。

  二十来岁时,有户姓俞的人家在宅子里加盖两间新房,雇了白岗去铺瓦。俞家积年制卖鞍辔,在京城鞍辔行有些名头,算得上中等门户,宅子后院有个小花园。那天,白岗正在房顶铺瓦,忽听到一串笑声,异常清甜,像是谁舀了一瓢蜜水儿望空中漾过来一般。白岗循声望去,笑声是从后院那小花园传来。那时正是三月天,小园里桃杏开得正好,两个女子在花树间嬉闹。笑声来自一个桃红罗衫的年轻女子。只是两个女子都背对着他,又有花树遮掩,看不清面目。白岗紧盯着那桃红罗衫,极想看一看她的脸。望了许久,那女子忽一转身,面庞从桃枝间现了出来,肌肤粉白,面容秀媚,尤其那一双眼儿,明明媚媚,琉璃盏里的甜酒一般。白岗顿时痴在那里,那女子也一眼发觉了白岗,竟朝他俏然一笑,随即闪到树后,笑着飞躲进屋里去了。

  白岗再忘不掉那女子,活计做完后,便去那鞍辔店附近偷偷打量,盼着能再瞧一眼,那女子却再未现过身。他只打问到那女子名叫俞芳,今年十六岁。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等穷丁,这辈子也休想娶到那等女子。但他生来一股执性,爱上哪样,便念念皆系于此,其他再好,也难移开他的心。

  他一边辛苦攒钱安葬爹娘,一边日夜念着那女子。念得入了魔,觉着时时处处都能见着那女子,只是始终隔着几步,一寸都近不得。等爹娘终于入土,他已是壮年,实在渴极,暗中去打问了一番,得知俞家父母一味攀高,始终没有找见合适人家,如今俞芳已经二十二岁,却仍未嫁出去。

  白岗心里忽而生出一丝奢想,又辛苦了两年,攒了三贯钱。那女子似在等他一般,竟仍未许配。他便壮着胆,去那附近寻见一个媒婆,请她替自己到俞家提亲。那媒婆一瞧他年纪样貌衣着,顿时笑起来,让他寒窑破洞里莫乱做春梦。他咬牙拿出一贯钱给那媒婆,求她无论如何去问问。那媒婆缠不过,便收了钱去问。回来后,摇头撇嘴说:“我说莫瞎求,你非要撅头,这一贯钱我是不退的。俞老舍人说了,他女儿年纪虽长了一两岁,却仍是囫囫囵囵一朵鲜芍药花。营造行里,除非是黄阁、云台、李氏楼这三人的徒弟,其他人莫想。”

  他听了,心里反倒有了一丝亮光,忙去打问了一番。营造行那三个大匠中,黄岐选徒极严,没缝钻。云戴只收幼童,也莫想。剩下只有李度,年纪才刚满二十,尚未收徒。那时白岗已经三十二岁,这年纪想拜李度为师,连他自己都觉着荒怪。可再荒怪也抵不住俞芳当日一笑,何况如他这等光棍汉,哪里还有什么脸皮可惜?

  于是,他开始四处找寻李度,只要寻见,就偷偷跟在李度身后。人都唤李度“楼痴”,样貌生得极清雅俊逸,人却果真痴得怕人。路上好端端走着,忽然便停下来,望着身旁某幢楼,比比画画、念念叨叨,也不管主人阻拦,直直走进去左看右瞧、上寻下探。有时又立在街边,泥塑木桩一般,一动不动,晒也不管,雨也不顾。

  白岗先有些为难,可再一想,这样的痴人怕是反倒不会顾忌常理。于是他尾随李度回到家中,李度刚要进院门,他忙赶过去,扑地跪到地上,大声说:“李官人,求您收我为徒!”李度惊了一跳,回头望过来。白岗再不管面皮,连连磕头乞求。李度有些愣窘,没说话,只歉然笑着摇摇头,便进门去了。

  白岗心里念着那女子的笑,便一直跪在那院门前。李家仆人出来看到,也极惊愕,忙进去回话,半晌跑出来将院门关上了。白岗横下了心,继续跪在那里。为了那女子,便是跪到死,他也甘愿。这一跪,便是一整夜,膝盖痛到没了知觉,想爬都爬不起来。仆人清早开了院门,一见到他,又惊了一跳,随即大声喝他走。白岗却垂着头,不管不顾。半晌,李度出来了,温声说:“你回去吧,我不招徒。”

  他死硬着心,不停磕头求告:“求李官人收我为徒!”

  李度为难半晌,才问:“你可识字?”

  他忙摇摇头。李度微微笑了笑,转身进屋去了。他茫然不解,正在疑惑,李度又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抱了厚厚一摞书,递给他:“你若是能把这部书全都背诵下来,我便收你为徒。”

  他怔怔接过那摞书,像抱了一座山,让他啃光一座山,也恐怕比背下这摞书容易。但看李度面容温善,并非在戏耍他,他一咬牙,重重点了点头。

  他拜别李度,抱着那摞书,见路上有个文士模样的人,忙上前请问,才知道这摞书是李度父亲所编《营造法式》,教人如何造楼。他原本极犯难,一听,顿时有了些兴头。既然要拜师,本也该用心学一学这里头的门道。

  于是他便拿了头一卷,只要碰到识字的,便去求人家教他认那上头的字。一次不敢多学,只学一句。而后便死记死背,记牢后,才去学第二句。一年下来,头一卷竟全都会认会背了。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讯息:俞芳出嫁了。

  如同房梁折断,砸中脑顶。一连三天,他不吃不睡,缩在自己那张破床上,死了一般。到第四天,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我便是死,也该先去瞧瞧她究竟嫁给了哪家,丈夫是什么样等的人。于是他挣扎着起来,出去买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才缓回口气。慢慢挪着,找见上回那个媒婆打问。那媒婆说,俞芳命苦,她爹娘为贪一注财礼,将她嫁给了个痨病汉。

  他一听,心头又亮了起来,痨病汉好,痨病汉活不久,等痨病汉死了,我又能有盼头。他忙又抖擞起来,一边继续苦学那部《营造法式》,一边每晚烧香,乞求诸天神灵保佑,让那痨病汉早些超生。

  《营造法式》一共三十多卷,三万多字。起先艰难,但熟记了前几卷后,认得的字便越来越多,后头的越学越快,总共用了三年,他终于将那部书从头至尾全都背诵下来,随意一节,张口便来。而这时,那个痨病汉竟真的死了。

  他狂喜无比,头一回觉着老天终于顾怜到他。他忙跑到李宅,敲开院门,大声唤师傅。李度出来看到他,一时间没认出来。他忙跪下来说:“师傅,《营造法式》我全都背下来了!”说着,他便高声诵读起来。

  李度惊望半晌,才感慨道:“原来是你,你起来吧。你既然诚心拜师,我就收你。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教你,从明天起,若有营造工程,你便跟我一起去。”

  他忙连磕了几个头,道了几十声谢,才爬起身,拜别了这位年轻师傅,急忙又去寻见那个媒婆。那媒婆听了,先不肯信,后来才说:“这娶妻又不是租驴子,你才骑罢,我接手便骑。那妇人热孝在身,哪能紧赶着谈婚论嫁的?至少也得半年后。你若真的拜了师,就唤你师傅来提亲。”

  他只得忍耐。好在拜了师,每天都跟着李度去照管工程,李度又时常同时要监看几处楼宇房宅,极少得闲。白岗自小便在这一行,于楼宅营造原本就不生疏,加之这三年苦学《营造法式》,见识又猛涨了许多。李度并不教他工技,只教他丈量、估算、构造、料例、工限和图样绘制。

  他发觉其间有大学问,让他从井底猛然攀到了井口一般,无比豁朗振奋。于是,他便下死力用心去学。李度又极耐心,一个疑难,不论问多少遍,都仍像头一遍,细细讲给他听。原本,拜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人为师,让他始终有些难堪,但见识了李度的学问、品格后,他在心底里真正尊仰李度为师了。

  转瞬之间,半年已过。他求李度去替自己提亲。李度听了,有些为难。正巧李度的好友作绝张用来访,听到这事,张用忙嚷着一起去,并拽着李度便走。

  白岗已经见识过张用发癫,怕他坏了好事,却又不好阻拦。只得跟着,寻见那个媒婆,一起来到俞家。张用进了门就大呼:“来相亲了!当爹的、当娘的,都快出来!”

  俞芳的爹认出是张用和李度,又喜又惊,不知所措。张用高声说:“李痴的老徒弟等了你家女儿十年,再等下去,要等成把老扫帚了。你若答应,就点头,若不答应,我们就去下一家,还有二三十家新鲜女儿等着相看。我知道你女儿躲在帘子里瞅。这是聘金,你赶紧收下,若不然女儿老死在你家中,银子却飞去别家箱子里了。”张用说着从袋中摸出两锭新银铤,一锭五十两。

  白岗看到,又惊又叹又感念,恨不得立即给张用狠磕几个头。

  俞芳的爹则笑着连声说:“答应!答应!哪里能不答应?”

  于是,白岗终于将俞芳娶进了门。

  然而,成亲头一夜,俞芳便不许白岗近身,让他将两只椅子拼起来睡。白岗只瞧着烛光下,那张粉艳艳的脸儿,便已千足万足,哪里敢多贪一寸?听了圣旨一般,一连几夜,都是在椅子上睡。

  过了几天,李度怕徒弟新婚用度不够,叫人送来五贯钱、一大篮子鸡鸭鱼肉。白岗立即将那五贯钱全都交给了俞芳,俞芳这才微露出些笑意,当晚,许白岗上床睡了。那夜,白岗如同登上了仙界。

  俞芳爱吃、爱穿、爱和人争胜。她只唤白岗作“老扫帚”,让他拼命学艺,好生挣出些名堂来,莫让她白嫁了他。娶到这样一位仙姑,白岗哪里会惜命?几年间,便像换了一个人。跟着李度学到了许多本事,已能独自掌管工程,在京城营造行,也有了名位,银钱自然早已不愁。

  即便如此,俞芳仍嫌不够,说营造行里最顶上那三人霸着位儿,白岗始终只是李度的徒弟,而且是个老徒弟。只有攀到和那三人齐名了,才真算得上人物。

  白岗虽然从不愿让妻子失望,这一条,他却从不敢想。俞芳胸怀远胜过他,早在前年,就已开始思谋艮岳这桩御差。上个月李度偏又忽然失踪。俞芳四处打探,隐约探到,李度似乎是惹了大麻烦。她顿时有了主意,这正是白岗顶缺的绝好时机。若是能挣到艮岳御差,便能占到营造行头一把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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