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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4: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_分节阅读_第14节
小说作者:冶文彪   内容大小:354 KB  下载:清明上河图密码4: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7-06-02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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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月光钻进我房里,我也没听见,哈哈——”张用笑着走了出去,来到店门外,其他人全都跟了出来。棚子下左右各摆着一张长方桌、两根条凳。

  阿蔡指着左边靠外那根凳子:“就是这下头有一小摊血。”

  张用俯身一照,地上也有片乌印子。他略想了想,而后直起身子,笑着朝河边望去。

  阿蔡在一旁又说:“我去洗帕子和布,到河边一路滴的都是血,不过白天上下船来往的人多,都踩没了。”

  张用却听而不闻,笑着念起《庄子》里的句子:“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

  众人都有些纳闷,张用回头望向一脸蒙然的胡小喜:“鼻泡小哥,这里已经查完,咱们去看那唐浪儿的亡命地。”

  他将油灯交还给单十六,骑上驴子就往虹桥那头赶去。其他几人也忙骑驴跟着。这时已近午夜,店铺的灯光都已灭了,沿河街上更不见人影。张用想着这萝卜案,比他预料的更加幽曲,让他越发畅快。

  一路上了虹桥,却见有个人影立在东桥栏边,望着河两岸。张用经过时,就着月光一瞧,是个中年男子,身上挎着个木箱,背影微偻,心神凝注,浑然不知周遭。他立刻认出来,是宫中画院待诏张择端。

  张择端工于界画,最善画宫室楼台舟车。几年前,他曾找见张用和好友李度,向他们请教屋宇间架构造。张用见他为人木讷,不通世故,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是他最爱的一等人。无事时常去寻张择端,逗他说笑。张择端却从来听不懂顽笑,张用自己笑得要倒,他却愕然张大眼,像是在瞅一幅乱抹的画一般。张用正是要看他这神情,便笑得越发开心。

  他见张择端半夜立在这里,自然又是在琢磨一幅新画,便扯住驴子,下去悄悄走到张择端身后。张择端却浑然未觉,口里喃喃念叨:“米家客店前两只,房家客栈、章七郎酒栈前五只,力夫店前两只,左岸一共九只船。还有,米家客店前外头那只船上丢了一根红头萝卜……”

  张用一听,大为纳闷,忙问:“红头萝卜?”

  “嗯。”张择端却并不诧异,更没回头,继续呓语般念叨,“不过,那只萝卜丢得晚一些,不必画进去。梅船上那具棺木下得早,也不必画……”

  张用知道这人一旦入痴,便是陨石也砸不醒,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回去,见胡小喜诸人都停下来望着他。他翻身上驴,说声“走”,驱驴便下了桥。

  胡小喜见张用这么疯疯癫癫的,心里暗暗后悔。

  他早就听说张用得了疯症,这时看来,那疯症并没消尽,一阵极聪敏,一阵又顽童一般,言语行事全没道理。自己已经累得骨头酸疼,大半夜还跟着他疯癫。

  不过他再一想,张用虽疯,智识依然远超众人,眼光又极锐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自己那笑癖便被张用一眼瞧破、一言化解。何况他对这萝卜案似乎极热心,未婚妻朱克柔又牵连进去失了踪。跟着他,说不准真的能破了这案,再辛苦些,也值。

  于是他赶到前面带路,一起往东行了一小段路,在月影下认出岸边一棵歪柳树,便停了下来:“唐浪儿的尸首就是在这里发觉的。”

  今天上午,他跟着程门板一起赶到这里时,岸边围着几个人。他大声驱开那几人,过去一瞧,岸边是片小草坡,唐浪儿歪着头仰躺在草上,嘴里塞了根萝卜,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流了一大摊。

  胡小喜见围观的人中有个挑担的后生,认得是卖乳酪的牛小五,每天早晚都走这条路,忙向他询问。牛小五似乎巴不得被问,忙红涨着脸、溅着口水大声说:“我瞧见了!昨天我出城时天已经麻黑了,走过这里时,先闻见一阵酒香肉香,扭头一瞧,见两个人坐在黑影里,只瞧见背影,脸没看见。不过,其中一个说的话我还记得,那个人舌头发硬,已经半醉了,大声教训另一个,说‘你这愚木头,妇人便是要骗,你越骗,她们越心欢。你实诚,她们反倒嫌你呆蠢,没点儿风流性儿’。我忙着回家,便没停脚——咦?不对!不是这里,还要往东一些!这棵歪柳树我最熟,每天挑了东西到这里都要歇一脚。昨晚我是过了这棵歪柳,往东走了一小段才见到那两个人。和这死的没干连?”牛小五吓得忙闭住了嘴。

  胡小喜听了,忙走到尸首旁,弯腰凑近闻了闻,唐浪儿身上有些残余酒味,再抓起一只手一瞧,手指上油油的,散出些肉甜香,似乎是蜜烧鸭的味道。他便让牛小五带他去昨晚那个地方,两人往东走了百余步,牛小五忽然叫道:“是这里!看那酒坛!”

  胡小喜朝岸边一瞧,草坡下乱草丛里倒着只小酒坛,旁边有两只粗瓷碗。还散落着一些啃净的鸭骨头。他忙跑去向程门板回复,程门板让他立即去查问这酒和鸭的来历。

  离这里最近的是温家茶食店,他家的蜜烧鸭极有名。他便小跑着去了温家茶食店,一问那个侍女雷珠娘,果然有这回事。说昨天傍晚天快黑时,桥对面霍家茶肆的面匠唐浪儿进来买酒和蜜烧鸭,他是独个儿进的店,不过,店外头似乎有个人在等他,那时店里客人正多,她也只瞧见一个背影,记不清了。唐浪儿没带盛酒的器皿,要跟雷珠娘借。雷珠娘不敢答应,叫了店主温长孝来。温长孝认得唐浪儿,便把酒坛和两只碗借给了他……胡小喜将这些事都讲给了张用,张用听了,笑着不应声。

  阿念却问道:“凶手难道是和他吃酒的另一个人?”

  “你忘了那凶手是来报仇的?”犄角儿忙反驳,“唐九若认得凶手,逃都来不及。若是不认得,怎么会买酒跟他一起吃?这一起吃酒的应该是熟人朋友,难道是解八八?可他们在那边吃的酒,唐浪儿却死在这里。或者是解八八先走了,或者见到凶手杀了唐浪儿,吓得逃回力夫店,结果还是被凶手追到了?”

  胡小喜一听,忙问:“报仇?你们知道凶手来由?”

  张用在一旁笑着接过话头,望着柳七说:“这位杨八兄弟认得唐浪儿,说有回吃醉了酒,大家各自吹嘘自家本事,唐浪儿讲起当年在家乡一桩秘事,他们九个同乡曾杀了一个富户子弟。”

  “哦……原来如此。这样凶手就有些眉目了。那富户子弟既已被杀,凶手难道是他的亲旧?”胡小喜忙问,“这位杨大哥,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用又抢了过去:“我都已问过了,他只知道这一些。其他再不清楚。”

  胡小喜隐隐觉得张用在隐瞒什么,那个姓杨的人瞧着也有些可疑,却不好再多说。

  张用从阿念手中要过灯笼,走到那草坡下仔细照着查看,那片青草已经被压乱,一丛草叶上沾了许多暗红血迹。他瞅了一会儿,抬头说:“去发现酒坛那里。”

  胡小喜忙带着张用等人继续向东,来到那片草坡。那只酒坛和两只碗已经和唐浪儿尸体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草丛里只剩些鸭骨头。张用挑着灯笼照了半天,似乎并没瞧出什么。他又照向水中,岸边凹进来一个小水湾,湾里浮积了许多枯叶、碎木、浮渣。河水在这里略微一旋,随即又向下游流去。张用望着水流,不知在琢磨什么,呆了半晌,回头问胡小喜:“唐浪儿嘴里含的萝卜是什么样的?”

  “是个红头萝卜,应该是江南运过来的冬萝卜,而且洗过,极干净。”

  张用听了一笑:“好,这里看罢,咱们去南郊另两处凶地!”

  胡小喜已经累得要瘫倒,张用却不管不顾,提着灯笼,骑了驴就走,像去赴宴一般。

  第十六章 爱胜欲

  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黄庭坚

  阿念骑在驴子上,欢心无比。

  自小她就不爱和其他女孩儿们一起玩耍,无非是掐掐花、弄弄朵儿、穿穿针线、斗斗嘴儿。尤其那些小气性,蚂蚁头大的一点事便怄了气,她便是瞪裂了眼眶子也瞧不出来,为何要怄这些气?但她又不愿像男孩儿们那般粗野顽劣。她好静,却不是女孩儿们那等静;也好动,却不是男孩儿们那等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分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就是不一样。正是这不一样,让她常常发蒙发怔,旁人瞧着,都说她有些失心症。

  她听多了,也当了真。

  后来到了朱家,跟了朱克柔。有天夜里朱克柔焚起香、烫了酒,独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树下慢慢啜饮。阿念头一次见女儿家吃酒,多嘴惊问了一句,朱克柔却清淡淡说那句话:“男人爱的,我若想爱就爱;男人不爱的,我也想爱就爱。我自自在在一个人,理会旁人做什么?”阿念听了,心里顿时开了扇天窗一般,猛然明白:自己要的不一样,便是这样的不一样。不管女孩儿,也不管男孩儿,只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

  只是,她没有朱克柔那等天资绝艺,挣不到那些钱,也学不来她那般雅姿傲态。从小到大,事事都难由自己,行动言语都得看旁人脸色。

  今晚,跟着张用这样半夜四处乱走,她才觉着自己真正活过来一般。她要的便是这样,想走便走,想笑便笑。虽然查的都是人命凶案,她却丝毫不怕,反倒觉得极有趣。何况身边还有犄角儿。

  她从没见过像犄角儿这般实心实意的人,每回见到她,犄角儿那眼神都像是一双手,又暖又厚实,要把她小心捧住,护惜全天下最珍稀娇贵的花朵儿一般。阿念自然知道,自己哪里有那么珍稀娇贵,甚至一丝儿都没有,相反,犄角儿那颗心才是真珍稀。许多回,她都偷偷告诉自己,你不能像小娘子那样要什么就能得什么,但你好命撞见了这么一颗心,这比金山玉海还值价。就是再苦再难,你也要死死护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望向犄角儿,犄角儿也正望向她,灯笼光照不到他们,月光又被薄云遮住,夜色里只隐约看到犄角儿目光一闪,阿念心里暖暖一漾,抿着嘴偷偷笑起来。犄角儿似乎发觉,也咧开嘴笑了。

  他们两个在最后头笑,张用在最前头,伴着驴蹄声哼着歪调调,胡小喜和柳七在中间,都一言不发。

  他们沿着护龙河向南绕过城墙角,向西到了南薰门外官道,一路上只见到几个夜行人。向南又行了几里地,路旁出现一片林子。柳七驱驴赶上张用,在前头引路,向左穿进了林子间一条小道。林子里极幽静,只有驴蹄咯噔咯噔的声响,漆黑中那盏灯笼光瞧着也有些幽诡。

  阿念浑身一寒,有些怕起来,但又觉着异常畅快,像是大夏天钻进漆黑地窖里偷喝冰雪水儿一般。犄角儿扯着驴子向她靠近了些,她觉得出,他也怕了,但更怕她怕。她想说:“我不怕,你也莫怕,咱们在一起,就是被鬼围住也不怕!”却又怕被那三人听见,看着月影下犄角儿拽着缰绳的手,便壮起胆子,伸手过去,在那手背上飞快拍抚了一下。自十一二岁后,这是头一回触碰男儿的手,粗粗实实的,又有些暖,像是太阳底下河滩上的软泥地一般,她幼年时最爱赤脚去踩。犄角儿惊了一跳,忙望向她。她又慌又羞,忙撤回手低下了头,心里却暗暗欢喜。她能觉到,犄角儿比她更欢喜。

  出了林子,月光下一大片水塘,镜子一般。绕过水塘,是一座大庄院,黑沉沉的。院门虚开了半扇,露出里头庭院,月光下满地的枯花落叶,瞧着像是个鬼宅一般。

  阿念又朝犄角儿望去,犄角儿紧紧攥着缰绳,越发怕拒。阿念心底里涌起一阵疼惜,抿着小嘴偷偷笑起来:往后你常这样怕才好呢,正好让我陪着你、护着你。

  柳七望着那院门,心里一阵寒惧。

  他见张用跳下驴子,举着灯笼笑嘻嘻向他照过来。他忙低下眼,也翻身下了驴子。他从没见过张用这样的人,行事疯癫,却极有眼力见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对了人,不过,张用在那个吏人面前替自己遮掩身份,看来至少还算守信。这时多虑无益,只能咬牙往前走,瞧瞧能走到哪一步。

  他踏上砖阶,推开了那院门。吱呀一声,异常刺耳。院子里月影斑驳,比中午来时更幽怖死寂。

  张用提着灯笼抢先走了进去,先站在庭院中四处照了照,一扭头瞅见那顶轿子,快步走了过去,掀开帘子,把头伸进去,在那轿座上嗅了嗅,而后笑着回头说:“荔枝花蒸香,朱家小娘子乘的那顶轿。”

  胡小喜听到,忙也探头去嗅了嗅。接着阿念也赶过去嗅了一阵,随后嚷道:“是小娘子的花蒸香!小娘子在哪里?”

  “十步咱们才走了半步,要找见她,还早。”张用笑着回头望向柳七,柳七忙用眼朝他示意旁边那座小瓦房,张用提着灯笼便走了过去。

  柳七中午走得惊慌,没有关门。

  张用站在门外,先将灯笼探进去照了照,而后才轻步走了进去。胡小喜忙跟了过去,阿念和犄角儿在门边互相望了望,才一起小心走了进去,那眼神瞧着甜甜热热的。然而,刚走进去,阿念便尖叫了一声,犄角儿也惊得一颤,两人同时伸出手,握在一起。随即发觉身后还有柳七,又慌忙分开,一起站到墙边,惊望着炕上。柳七瞧见,心里有些酸涩。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心里发春,却只能远远偷瞅几眼村里的少女,至今何曾有过这般亲昵?

  他不愿进去,便站在门边张看,目光尽力避开那张炕。张用手里的灯笼光不断摇晃,屋中暗影也不停游移,影子投到墙上,巨大幽魂一般。他大致照了一圈,转身走到房子另一头的一张方桌边。柳七这才留意到,方桌上摆着些吃剩的酒菜、三副杯箸。正中间是一只大青瓷钵,里头剩了个鸡骨架。瓷钵四面围了四只白瓷碟,三盘分别是残剩的肉葱齑、冷拌萝卜丁、炝豆芽,靠里一盘被瓷钵遮着,瞧不见是什么菜。朝炕这边的凳子脚边有只小酒坛。张用俯身抓住酒坛口,扳斜了朝里照看,瞧着很轻,想必是喝尽了。

  张用放回酒坛,挑着灯笼又回到炕边,从左往右慢慢照看,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柳七忍不住好奇,还是走进去两步,朝里望去。张用又俯身拿灯去照地上那个老院公的尸体。老院公只穿了件汗衫,两条腿光着。头朝外,脸向着门这边,双眼紧闭,脸和嘴唇都有些胀紫。右手伸向前头,指甲在地上抓出五道深痕。柳七只匆匆扫了一眼,便忙避开了。

  张用却似乎浑不介意,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这才直起腰,重又挑着灯笼照向大炕。柳七终究忍不住,又跟着那灯光望了过去。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仍躺在炕上,被子都盖得好好的,若不是脖颈周围的血迹和嘴里各自高耸的红头萝卜,瞧着像是在睡觉一般。

  这张炕并排能睡五六个人,三个人睡极宽松。乌扁担睡在左边,离窗户有四五尺。任十二睡在中间。最右边被子掀开了一半,枕头也有些歪斜,自然是那老院公的铺位。铺盖都是半旧青绢被褥,枕的是方竹枕。窗户这边靠墙角,另整齐叠放着一床干净青绢被子,被子上搁着一只干净方竹枕。乌扁担和任十二的衣裤都丢在各自被脚,老院公的衣裤则放在枕头右边。

  柳七一眼瞧见乌扁担枕头底下露出个布袋子,张用也发觉了,他伸手一把扯出来,里头叮当铜钱响,他递给胡小喜:“数数有多少钱?”

  胡小喜忙接过去打开袋子,在灯下数了数:“三陌整钱,还有……二十三文散钱。”

  张用听了,笑着扭头说:“阿念,这两个轿夫并没有劫走你家小娘子。这个乌扁担下午身上没钱,还跟朋友借了十文。袋里这些钱自然是你家小娘子付的轿钱,从北城到南城,应该是多付了一百文,两人拿了钱,又花了一些。”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暂时不知。”

  “那轿子在院子里,难道他们把小娘子抬到这里来了?”

  “否。”

  张用笑着摇摇头,又挑灯照向墙角,那里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木箱子。张用一步跨过地上老院公的尸首,走到箱子那边,打开头一个箱盖,伸手进去乱翻。柳七瞧不见里头有什么,不过看张用动作,似乎是些轻薄衣物。张用翻了一阵,应该没发现什么,接着又掀开第二个箱盖,伸手进去又翻了翻,顿了一下,随即回身走到炕那头,去翻老院公枕头边的衣裤,找见了一小串钥匙,解下来抛给胡小喜:“去瞧瞧那箱子里那只小木盒。”

  胡小喜忙双手接住,走到那箱子边,张用用灯笼照着。胡小喜从第二个箱子里抱出一个红漆镶铜、一尺见方的旧木盒子,放到旁边箱盖上,拿那串钥匙挨次选着试,试到第四把时,打开了盒盖。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凑过去看,柳七不愿进屋,仍在原地望着。胡小喜从盒子里拿起一块东西,亮莹莹的,是银子,五两左右,随即他埋头点检:“里头还有两块碎银,铜钱估计有一贯,还有两块玉、一根银耳挖……”

  张用笑着一挥手:“完工!去第四处。”

  犄角儿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他生性安分怕事,又自小被爹娘教导做人要忠顺。没想到,自从跟了张用,这“忠顺”两个字顿时变了意思。做仆从,自然该忠顺于张用,但张用行事从来颠倒任性,忠顺于他,便要处处坏规矩,于人情世理便是大大的不忠顺。这让他烦恼不堪,曾回去问他爹,他爹皱着眉思忖了许久,忽然抬起头说:“他是你主家,你只能忠顺他。好比一个忠臣,就是皇上再暴虐,不也始终忠顺?”

  他忙问:“皇上若是叫忠臣去杀个好人,也要忠顺?”

  他爹噎了一下:“嗐!除了杀人,其他的你都得忠顺!”

  “那偷呢、抢呢、害人呢?”

  “这……这些也不能去做。”

  “那我还忠顺不?”

  “当然要忠顺!”

  “可……”

  “可啥可?让你忠顺,你就忠顺!这是盘古开天地做人的规矩。再说,张小相公杀人了、偷抢了、害人了?”

  “这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他爹大大松了口气,笑起来,“你命好,没碰到昏主,跟了个不做歹事的主家,好好忠顺就成了。其他烦难,是留给那些大忠臣扬名立身的,哪里轮着你去瞎想?”

  于是,他只能忠顺张用,可时时忍不住要规劝,劝了张用也不听。明知道不听,下一回忍不住仍要劝。他觉着自己越来越像个唠叨婆子,经常极沮丧。只能照着爹的话开解自己,皇帝越不好,才越能显出忠臣的好,不然能轻易叫忠臣?

  可今天,犄角儿却觉着极开心。张用虽然仍旧怪诞任性,却是为了寻回朱家小娘子。这自然一丝都不须劝阻,只该全心忠顺。更要紧的是,阿念跟着出来半夜乱跑,似乎极欢喜。犄角儿偷藏了许久的心愿,自己都不敢深想,今天却全都成了真。不但和阿念在一间屋里过了一夜,还一起上街,尽兴给她买了许多好吃食,今晚阿念竟偷偷摸了他的手背,刚才两人受惊,还情不自禁牵了手……想着阿念那酥嫩嫩的小手,他甚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朱家小娘子失踪了。当然,他立即慌忙把这念头摁掉了。

  张用提着灯笼大步往外走,犄角儿偷偷望了一眼阿念,阿念也正望着他,两人又相视一笑,犄角儿心里甜得像是灌了一大杯蜜酒。他和阿念并肩跟着张用,一起走出这荒宅院门,进来时的惧意一扫而光,倒像是一起踏青游春一般。

  那个柳七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犄角儿觉着柳七瞧他们时,目光里似乎怀着些酸妒,他心里暗乐:我自己也酸妒别人好几年了。胡小喜走在最后,他关好小屋门,出来又关紧了院门。张用跨上驴子,“嘚儿”一声驱驴便走,他们忙各自骑驴赶上。

  穿进林子间那条小道,行至阿念偷偷摸他手背的地方,犄角儿忍不住望向阿念。阿念微低着头,虽看不清神情,却能觉出她在抿嘴羞笑。犄角儿心儿一颤,忍不住也想摸一摸阿念的手,但随即忙在心里喝住自己:人家是女孩儿,摸你的手是出于情;你若去摸她的手,哪怕也是出于情,更多的却是欲。不但对不住她那番情,更是欺她。

  他不由得望向正摇头哼曲、逍遥前行的张用,忽然想起去年一件旧事,张用的鞋子穿破了,左脚露出脚后跟,右脚露出大脚趾,他却浑不在意。犄角儿本要给他买一双回来,又怕张用像以往一样,东西略不合眼,随手就丢。正巧那天经过相国寺东门外的讲堂巷,那里靴鞋店最多。他便硬拽着张用去挑一双,那天张用忽然来了兴致,一家一家靴鞋店挨着选,只要看到好的,便高声赞叹,拿起来里外细细打量,并拉着店主讨教技艺。一路赞了十来双,却一双都不买。最后,只随手抓了一双布底麻鞋,试都不试,拿了就走。犄角儿虽然早已见惯张用的怪诞,仍忍不住问:“小相公,那十几双好鞋子不买,为啥要这双麻鞋?咱们又不是买不起。”张用随口应道:“达人以爱胜欲,愚夫以欲灭爱。”

  这句话犄角儿琢磨了许久都不明白,这时却隐约懂了,爱一个人或一件物事,只要有了贪占之心,便是欲。一旦得了这人这物,爱惜之心自然逐日而减,直至于无——这便是以欲灭爱。

  犄角儿不愿以欲灭爱,却又抑不住想得想占之心。他顿时沮丧烦乱起来,却想不出如何才能以爱胜欲。正在闷想,眼前忽然敞亮,已经走到了大路,月光洒在地面,如同一条宽阔大河,他的心也随之一开。他扭头望向阿念。阿念抿着嘴回望向他,笑意清甜,目光莹澈,似乎在说“我不怕,你也莫怕”。

  他心底一阵暖涌,不由得郑重点了下头,心里暗暗起誓:我拿性命作保,一定对得住你这份情,若有一天欲灭了爱,我便不许自己再活!

  阿念似乎听懂了一般,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心底再无疑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月光、大路、树林、天地从未这么敞亮过。

  他正在振奋不已,却见张用忽然翻身下驴,将灯笼插到鞍子上,而后伏身躺倒在大路中间,嘴里含糊说了句:“我困了,先睡觉。”

  第十七章 露宿

  工拙系乎用之者。

  ——沈括

  程门板清早起来,穿了衣服走到外间,见妻子于氏已端着盆水过来,搁到院边盆架子上,扭头笑着说:“洗脸吧,早饭已经备好了。”

  程门板见她眼含欢悦,知道她是为昨晚买回来的那四个燋酸豏。自己只做了这一些儿,妻子便已欢悦得这般。他心里又一阵愧疚,甚而有些恼。他装作没瞧见,低着眼走过去,埋头去洗脸。他家其实雇了两个丫头,一个帮着看店,一个照管家务。于氏却始终要自己亲手操持程门板的饭食、衣服,乃至洗脸、洗脚水。程门板说了许多回,于氏都不肯听,只说:“娶妇娶妇,浆洗缝补。你娶的是我,又不是那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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