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见状,从身边随从的腰间拔出一把剑来,朝花瓶扔去。不偏不倚,刚好将花瓶打得稀碎。
小十二叹了一口气,对鲤伴说:“不要捡了,没有用了。”
初九冷笑一声,说:“小十二,咱们还交不交换了?你要知道,我只是不想伤到他,不然的话,我生抢也能抢过来。”
小十二说:“当然交换。小的们,把鲤伴送过去。你们不要担心,皇后娘娘若想让他复原,还得留着我们的性命。”
皮囊师门徒抬着那个浑身缠满雪蚕丝、面目全非的人,送到初九跟前。
初九一扬手,几个重甲兵接了手,将那人抬到外面去了。
小十二召集身边所有的皮囊师门徒,以雪蚕丝将他们的脖子一个接一个缠住。
“师父,您这是……”
有个门徒不理解小十二为什么这么做。
小十二说:“我要保证你们所有人一起出去,一个都不落下。我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门徒感激得掉泪,一动不动地让小十二将雪蚕丝缠在脖子上。
初九嘴角一抽,说:“没想到你小十二还挺讲情义的。我要杀也是杀你,这些人我还懒得动手呢。”
小十二扯下腰间的布带,缠在手上,然后将雪蚕丝绕在手掌上。他突然奋力一拉,猝不及防又束手无策的门徒们的脑袋便如藤上的南瓜一样纷纷落地。
血溅得到处都是。
狐仙呆了。雷家二小姐呆了。鲤伴呆了。就连心狠手辣的初九都呆了。
“你……”
初九指着小十二,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满脸是血的小十二邪魅地笑了,说:“现在我是最后一个皮囊师了。除了我,没人能帮你将鲤伴的眼睛和嘴巴打开。你现在就是能杀了我,也不敢杀了!”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现在该把妹妹还给我了吧?”小十二看着脑袋上戴着麻布袋的商陆说。
鲤伴在初九脸上看到了一掠而过的犹豫。
他知道,现在轮到初九犯难了。她若是将商陆放过去,小十二揭开麻布袋就知道这个女孩不是他妹妹。就像雷家二小姐一眼认出鲤伴不是她弟弟一样。小十二深得太傅大人的真传,碰一碰商陆的骨头,就知道这副骨架是不是他妹妹的。
小十二一旦认出商陆,商陆必定没有活路。当然,初九并不在乎商陆的安危,但是她让小十二打开假鲤伴的嘴巴和眼睛的计划也将失败。
小十二也看出了初九的犹豫,狐疑地说:“莫非你还想使诈?”
初九一挥手,对随从说:“将他妹妹送过去!”
“不要!”鲤伴忍不住大喊。
初九侧头看了鲤伴一眼,冷冰冰地说:“关你什么事?”
鲤伴想推开面前的重甲将士,可是重甲将士如山一般推不动。他大声说:“你明知道送她过去等于送进鬼门关,为什么还要送过去?”
他不愿看到无辜的商陆因此命丧黄泉。她是来找她爷爷的,却因为帮助他而要丢掉自己的性命。
他当年离开皇城,忘记一切,就是不想再有人因为他而陷入苦海。
机灵的小十二一下子就明白了真相。
“她不是我妹妹?!”小十二瞪着眼睛看着初九。
初九心虚地退了一步,立即又掩饰地笑了笑,说:“怎么可能?”
初九使了一个眼色,身披重甲的将士押着商陆走向小十二。
商陆意识到不对劲了,扭动身子,试图反抗,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鲤伴明白了。初九见商陆跟他走得亲近,担心记起一切的太傅大人没了树枕,还有商陆相伴。因此,她要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消灭,以绝后患。鲤伴为初九想了无数个其他可以推脱的理由,但是唯有这个理由符合初九的性情。
小十二已然发觉异样。但他或许还心存最后一点幻想,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商陆靠近。
“不要!她不是你妹妹!你妹妹不在这里!她在桃源!”鲤伴拼命地喊。
一想到小十二碰到商陆的骨头就会知道她不是他妹妹,鲤伴就想起了自己在桃源的时候曾经碰到过映荷的妈妈的手。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双手与别人的手不同,软绵如无骨。那时候他只觉得奇怪,并无其他想法。现在他却记起二十年前无意间碰到过小十二的妹妹的手。他诧异地说:“你哥哥骨若精钢,我才选他做了我的关门徒弟,没想到你的骨头跟你哥哥完全不一样!”小十二的妹妹说:“太傅大人,若不是我软若无骨,雷家二小姐怎么会选我跳《绿腰》呢?”
此番景象一浮现,鲤伴又想起先帝在位时最喜欢看软舞《绿腰》,其中主舞女子必须柔软至极,才能跳出《绿腰》的轻盈阴柔。正是司仪雷家二小姐在数千舞女中挑选了小十二的妹妹在御前表演。正因如此,初九尚未得宠时就极其嫉恨小十二的妹妹。后来,初九将她换皮削骨,变换模样,送到了远在海岛的异国他乡。太傅大人得知此事,暗暗派人将她接回,安置在桃源照看周全。那时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这才明白,所谓的忘记只是一时的记不起。以往的人和事如糖果一般存在一个盒子里,时间一久,便以为那些糖果已经不存在了,某天偶尔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才发现那些东西还在这里,顺而记起糖果的味道以及存放糖果那一天的天气和当时的心情。
“在桃源?我在那个县城待了那么久,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小十二不相信鲤伴的话。
“你一直在皇城,又怎么知道桃源的事情?”小十二问。
雷家二小姐担心假弟弟露馅,立即站出来说:“谁还没有一两个眼线?你在巴陵县城多年,我又何尝不是?”
雷家二小姐的话及时打消了小十二的疑虑。雷家二小姐在巴陵县城经营水仙楼多年,一如他的医馆,甚至比他在巴陵县城驻扎的时间还要长。雷家姐弟之间互通有无,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是小十二不相信雷家二小姐了。仗着自己是皇城里最后一个皮囊师,初九不敢拿他怎么样,他大步走到鲤伴跟前,隔着两个重甲将士对着鲤伴问:“你既然说我妹妹在桃源,那你说,皇后娘娘带来的这个人是谁?”
“是……我也不知道是谁。”鲤伴差点着了小十二的道,将商陆的名字说出来。
虽然小十二不会相信他的师父恢复了记忆,将自己的眼睛鼻子复原了,又变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但是如果鲤伴说出商陆的名字,小十二还是有可能想到这一层。
毕竟跟商陆很熟的人屈指可数。
初九也对突然闯进来的鲤伴感到迷惑,一时之间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也想试探一下,所以并没有打断小十二,而是让小十二帮她试探。
小十二低下头,一边解开手上被血水浸透的布条,一边问:“看你刚才的样子,非常在意树枕,应该是太傅大人那一边的人;可你又揭穿皇后娘娘,说那不是我妹妹,让我觉得你又是向着我这一边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毋庸置疑,这也是初九想问的话。
同时,鲤伴也知道,小十二解开布条是在威胁他。这个动作潜在的含义是,如果回答不能使他满意,他就会用那双“女娲之手”将回答问题的人捏成肉球。
雷家二小姐看出了小十二的心思,着急地说:“我说了,他是我弟弟!”
小十二摇头微笑。他的脸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是刚才那些皮囊师门徒溅上的,可是看起来就像他自己的脸在冒血。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就像是他自己的手被割伤了一样。
“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让你变得你自己也认不出来!你知道的,皇后娘娘身后虽有千军万马,但是她现在不敢动我一根毫毛。”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
鲤伴清楚,现在还不是亮明身份的时候。雷家二小姐和狐仙还在这里。树枕的头颅还在这里。
鲤伴要让初九觉得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急可缓。若是她知道眼前的雷家三公子就是鲤伴,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杀害小十二,狐仙他们也就难以幸免于难。
看到小十二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那双“女娲之手”似乎要在他身上捏一把,让他尝尝皮囊师的厉害,鲤伴计上心来。
鲤伴打算故意激怒小十二,让小十二主动伸出双手,然后出其不意反而抓住小十二的双手,将他双手的手腕脱节,一如刚才在皇宫门口对待那些士兵一样。这样,小十二就变成没有牙的老虎、没有毒的蛇,没了威胁。
只要控制住小十二,再与初九讨价还价,放狐仙和雷家二小姐以及商陆出去,最后亮明身份,就万事大吉了。鲤伴在心里这么盘算着。
小十二见鲤伴半天不吭声,用手指戳了一下鲤伴的锁骨,阴阳怪气地说:“你若不说,我就把你这里的锁骨取出来,做成两把锁。”
鲤伴记得,他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曾经见小十二献给他两把锁,锁是由骨头和铁互嵌而成。他问小十二那是什么骨头。小十二说,那是人的锁骨。他当时吓得后脊背一凉。
记忆仿佛一张网,提起一点,就会带起其他记忆。鲤伴记起,小十二还曾献给他一把剑。那把剑形状怪异,比铁器要轻,比木剑又要硬。他问小十二这是什么剑。小十二说:“这是骨剑,剑柄是用一个女人的右手做成的,剑刃是用一个小孩的肋骨做成的,再用一个男人的小腿骨做了剑身。他们一家人组成了这把剑,你说珍贵不珍贵?”
太傅大人既没有收他送的锁,也没有收他送的剑。太傅大人甚至怀疑小十二曾经喜欢的禹茗姑娘并没有离开,而是被他做成了别的东西。
鲤伴记起,小十二那时候有一把不离身的伞,伞架子和伞布都与寻常的伞不太一样。那时他就怀疑过小十二是不是把禹茗姑娘做成了一把伞,骨头做成了伞架子,皮做成了伞布。
他不知道小十二与禹茗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小十二要把她做成一把伞。或许禹茗姑娘厌恶小十二用人骨做成其他东西,因此想离开。可是小十二为了不让她离开,就将她做成了一把无法自主选择的伞。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太傅大人铁了心要毁掉所有的皮囊术。
悔恨不已的太傅大人向皇帝陛下倾诉过心事。皇帝陛下却淡然地说:“错不在你,错在人世太多贪欲。皮囊术与权术相差无几。我曾见许多意气风发的学子清澈如山间水,清高如池中莲。可是一旦身居高位,他们便变得混浊不堪,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我不得不拷打他们,囚禁他们,甚至取其性命。可有什么用呢,仍然有这样的学子进入朝堂,逐渐腐烂。我也曾想过,要得世界清静,恐怕唯有取消权术,将所有官员罢免,所有人无身份、无等级,各自安好,天下太平。可是……这可能吗?”
皇帝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身上龙袍解下,走到太傅大人面前,将龙袍披在他身上。
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称不敢。
皇帝陛下温和地扶起他,说:“寒露重了,披上暖和一些。我在你面前从未以帝王自居。你也别拿为臣之心待我。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不愿坐在朝堂之上,更愿与皇后娘娘过逍遥自在平常夫妻的生活。”
太傅大人说:“外面的事情让下面的大臣们去办就是了,陛下垂拱而治即可,如何过不得逍遥自在的生活呢?”
皇帝陛下微笑说:“我从小就是你教的,我记得你说过‘垂拱而天下治’。可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生子,引得前廷后宫纷纷猜忌瞩目。我过得了自在日子,皇后娘娘过不了。”
太傅大人早就听到底下人窃窃议论了。皇后无子,太子未立,各方势力都在猜测,也在较劲。
皇帝陛下回到龙椅旁,颓然而坐,说:“为此,我大选秀女,以广子嗣,以为有了太子,太后和文武众臣才会安心,可只见公主,不见皇子。我不得不再三大选秀女,却又落得一个荒淫无道的名声。”
太傅大人安慰说:“陛下年纪尚轻,莫要着急。”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此话差矣,你是半妖,在位不止三朝,年岁比我长多了,又为何急于毁灭皮囊术呢?”
太傅大人无以回答。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太傅大人听到一阵细细的“咯咯”的声音。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跟皇帝陛下一模一样的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那人也身穿龙袍,腰系玉带,头戴远游冠。
太傅大人大吃一惊。
皇帝陛下瞥了一眼那个人,无奈地说:“我曾央你教我操控术和皮囊术,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我想做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代替我坐这个位置,而我可以与皇后娘娘隐居山林,过普通日子。可我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怎么做都做不好。”
太傅大人这才看出那个人动作僵硬,极不协调。
太傅大人与雷家交好,也与雷家二小姐的师父相交甚好,因此除了皮囊术,对操控术也颇有研究。
“我也想过将皇位交给皇弟,可皇弟十多个,无论交给谁都不能服众,都会引来腥风血雨,骨肉相残。我唯有让另一个自己留在这里,真正的自己才能脱离苦海,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跟皇后商量过,此事若成,皇后娘娘的位置便留给你推荐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初九。让初九坐了后宫第一把椅子,皇后娘娘才能随我一起离开。这木头傀儡是我唯一的希望。可你又要毁灭皮囊术,这一点希望我也没有了。”皇帝陛下忧愁地说。
“臣罪该万死。”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磕头。
“快起来,罪不在你。罪在我身为天子,不念天下。快起来吧。”皇帝陛下伸手示意太傅大人站起来。
“陛下这一点倒是很像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为心爱之人建起这座落阳城,陛下为心爱之人要抛弃这座落阳城。”太傅大人叹息说。
此时,雕花窗外的夜幕宁静如水,明月悬空,仿佛是太阳在水中的倒影。
第十章 无恙
小十二见鲤伴愣神,以为鲤伴被他说的话吓到,不禁得意大笑。
就在这时,一位将士飞奔进来,跪在初九面前,禀报说:“皇后娘娘,大事不好,皇帝陛下来了!”
初九一慌。
小十二更为得意,嘲讽初九说:“皇后娘娘,您带了这么多禁卫军来,就没想过会惊动陛下吗?您母仪天下,掌管后宫,却因为一个忘掉你的男人而大失分寸,我看你怎么给陛下交代!”
初九身边的麻雀着急不已。她们也害怕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初九喃喃自语说:“十多年来,皇帝陛下前廷后宫便撒手不管了,与我也从未亲近,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鲤伴也觉得意外,在桃源的时候听过无数关于皇帝陛下的传说,来到皇城之后未曾见过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为什么突然要来医馆呢?莫非皇帝陛下知道当年太傅大人“转世”到桃源的事情?
可是鲤伴的记忆里没有对皇帝陛下说过自己要“转世”的秘密。这样一来,鲤伴感到形势发生了变化。他不清楚皇帝陛下来这里的目的。
这时,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