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想了想,回答:“机械性窒息死亡。”她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环状,朝自己脖子上比划着,“她是被人这么用绳子给活活勒死的。至于绳索,很普通的绳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市场上随处都可以买到。”
“那尸体上的缺失部分,后来找到了吗?”
“你是说死者的眼球?没有,一直没有找到过。”章桐肯定地点点头,遗憾地说,“大家几乎搜遍了发现尸体的现场周围两平方公里的每一寸空间,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吧。”
“我记得当时现场刚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小,而尸体暴露在雨里,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几分钟后,阿城默默地推门走出了法医处办公室,大门在他身后静静地关上。章桐完全能够理解阿城此刻难以言表的心情。阿城去年年初才结的婚,上个月当了爸爸,抛开同为警员的身份不说,作为一个父亲,阿城着实真切地感受到了欧阳景洪当年内心深处的痛苦。
“章主任,薛警官没事吧?”实习生陈刚从屋子一角的铁皮文件柜旁抬起头,不放心地问道。
“不用担心,我想,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罢了。”章桐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刚才,她本来很想对阿城说“别想太多。”但是,最终还是选择打消这个念头。
迟早都会知道,何不坦然去面对呢?这样至少他会更加懂得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
想到这儿,章桐的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傍晚回到家时,拉布拉多犬丹尼正像一头豹子一样在房间里踱着步,仿佛附近有一头已经受伤的羚羊。章桐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它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守候在房门口,以热情的方式来迎接自己的主人回家。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丹尼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因为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它真正的主人。
丹尼的性情大变是自从罗承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开始的。最初的几天,它几乎是不吃不喝,直到一周以后,才勉强开始少量进食。体重也因此而从最初的五十多斤下降到不足十斤。在收养丹尼以前,章桐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狗对自己主人的忠诚会延续这么长的时间。
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哆嗦,阳台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冬天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整间屋子。
她赶紧关上阳台门,在伸手拉窗帘的时候,目光无意中闪过楼下小区便道对面的电线杆。此刻,正有一个人站在电线杆旁边,抬着头向自己房间所处的位置张望着,时不时还低头看着什么。天快黑了,小区的灯还没有完全打开,所以,章桐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和具体性别。
难道是有人跟踪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章桐不由得哑然失笑,这栋大楼至少有三四十户人家,也有可能是看别的地方。自己搬来这里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所以,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身,离开了电线杆,向小区门外走去。在那一刻,他开始恨自己,恨周围的每一个人,这个世界是那么令人憎恶,没有眼泪,没有同情,只有麻木征服了所有的一切。
4.只有一次机会
欧阳景洪正在餐厅的停车场等着刘东伟,他已经换掉那身满是油渍的厨房工装束,穿上干净的牛仔裤和深蓝色宽松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大衣。可是尽管如此,却依旧能够看得出他身上的这身衣服已经穿了很长时间,洗得发白不说,裤子的裤脚和衣服的袖口都被磨破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如果不是身份证上的年龄表明他才只有五十三岁的话,加上这张遍布皱纹的脸,说他年已古稀一点都不夸张。
刘东伟看得出来,欧阳景洪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衣着朴素,五十多岁了,却还要在外面为了生计而四处奔忙,这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生活是冰冷而又残酷的。
欧阳景洪并没有见过刘东伟,但是后者很清楚找到他工作的地方,然后把他约出来这并不难,只要一句话,欧阳景洪肯定就会乖乖地赴约。
“我在调查你女儿被害的案子!”
这是十三年以来,欧阳景洪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女儿,所以,他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记下了约会地点和时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是欧阳景洪?”刘东伟问。
老人点点头,面无表情。
“我叫刘东伟,我在调查你女儿被害的案子。”
他的脸上却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件案子吗?”刘东伟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我早就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欧阳景洪淡淡地说,“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要再提起她干什么?”
刘东伟不相信,因为他很清楚,时间可以让别人忘记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老人却偏偏是一个例外。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欧阳景洪瞥了刘东伟一眼。
刘东伟微微一笑:“我在警局有朋友,查一个人的下落很方便。再加上你是挂了号的。”
“和我谈谈你女儿吧,好吗?”
欧阳景洪眼神中的亮点消失了,他冷冷地说道:“没兴趣。”
刘东伟不由得一怔,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多年的牢狱生活而改变了许多,但是变化如此之大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突然,欧阳景洪抬起头,看着刘东伟,目光如灼:“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警告你,不要碰我女儿的案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想提起了,你明白吗?”说着,他转身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一脸诧异的刘东伟,一字一顿,语气依旧冰冷,“你和刘春晓检察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弟弟。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虽然在监狱里,但是我也天天看报纸,刘检察官是个好人,所以,我希望你也是。还有,别再来找我了,明白吗?记住,欧阳景洪,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可以听得出来,欧阳景洪的口气比起先前,已经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完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停车场旁的小门,直到身影最后消失在门里,他都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刘东伟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压抑。看着欧阳景洪的背影,刘东伟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
他真的忘了吗?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刘东伟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是他无法理解欧阳景洪对自己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难道是自己什么地方说错话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章主任,你的快递。”陈刚推门进来,顺手把一封红蓝相间的快递摆在了章桐的办公桌上,然后低着头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
快递的信封上盖着警局的专用检验章。自从上次收到那个来历不明的盒子以后,警局所有的信件包裹都会经过专门的扫描检验,以防万一再有什么严重事件发生。而章桐作为上次包裹事件的当事人,寄往法医中心的所有信件包裹包括公函在内尤其要重点检查。
快递的寄件人是竹南警局的一个赵姓工作人员。薄薄的信封中是两张X光片和一份说明。“说明”是手写的,盖着鲜红的警局印章,签字是当地的法医师。这份说明的措辞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该X光片所拍摄对象是案件编号【竹南XA932880】的死者全身。
章桐知道,这个案件编号所代表的就是刘东伟曾经给自己提到过的那个案件,死者是他前妻的父亲司徒安。她站起身,拿着X光片来到灯箱旁,把它们都一一插在了灯箱的卡口上,然后伸手打开开关,仔细查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于是,挥手把陈刚叫到身边。
“陈刚,你过来看。”章桐指着左面那张死者头部和局部上身的X光片,“注意看颅骨下方的部位。你看到什么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陈刚皱起眉头,嘴里嘀咕着:“这是男性的X光片,但是他的舌骨好像断了?我没有看到碎片。”
章桐点点头,肯定地说:“你看的没错。但是,你注意到舌骨的断裂面没有?”
陈刚想了想,顺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放大镜,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查看了起来。
突然,他回过头,一脸的惊愕:“章主任,断裂面怎么那么整齐?我见过断裂的舌骨,这,不太可能的啊!”
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双眉紧锁:“如果凶器是一把特殊而又锋利的刀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可能了,没什么奇怪的!”
直到这个时候,陈刚才意识到章桐神色的异常,他伸手指着灯箱,小声问:“章主任,难道说,这是一个死者的X光片?”
“我会看活人的吗?”章桐摇摇头,神情显得很无奈。
“那,这是哪个案子的?我记得东大的那个,是女性尸骨才对。”
章桐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顺手关了灯箱:“你别多想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叫我帮忙看看的,和我们的案子没关系。你忙你的吧。对了,土壤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吗?”
陈刚赶紧从章桐办公桌上的文件栏里找出一份薄薄的检验报告,转身递给了她:“微痕组刚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放在这里了。”
章桐没有吱声,打开检验报告,扫了一眼后又合上了,语速飞快地说道:“通知重案组薛海城警官,就说东大发现的女尸,土壤中的挥发性脂肪酸含量显示,确定死者已经被埋葬了三年的时间。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年轻女性,具体特征是——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周岁,身高163公分,长发,中等体形,有过抽烟史,没有生育过。”她又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颅骨复原成像图,连同检验报告一起给陈刚,“把成像图扫描一下,突出那对耳环,然后马上发过去给重案组。检验报告也要给他们送一份备份的。”
陈刚点点头。正在这时,章桐随身带着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要是出现场的话,第一时间只会打办公室电话。
电话是刘东伟打来的。
章桐一边摁下接听键,一边向办公室门外走去:“刘先生,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刘东伟难以掩饰的轻笑:“章医生,在警局,你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是公开的。”
“我正好要找你,刘先生,X光片我收到了。”
章桐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处回响着,格外刺耳。
“是吗?我的猜测正确吗?”刘东伟的语气有些异样。为了这个结果,他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没错,他是被害的。但是我并没有看到蛇的样本。”
“这个不是很重要,我只要确定他是被害的就行。别的,我会拜托我朋友继续跟进这件事。章医生,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章桐一愣:“现在?”
“对,我现在就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等你。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我们见面谈会比较好一点,还有,我这边有一件东西,和你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有关,你会很感兴趣的,相信我。”电话那头,刘东伟的口气显得很肯定。
章桐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对方却早已经挂断了电话。
刚走出警局大楼,寒冷的北风就迎面吹来,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空气中充斥着久违的清凉和冰冷。章桐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地上和地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自己的办公室在地下一层,又没有窗户,所以,她格外珍惜每一次来到地面的机会。
绿灯亮起,章桐裹紧了围巾,低着头,匆匆走过警局前的人行横道线。她必须赴这个约,因为她隐约之间意识到,刘东伟电话中所提到的“那件东西”可能是解开自己目前所遇到的难题的唯一一把钥匙。
又是红灯了,在跨上安全岛的那一刻,章桐抬起了头,已经可以看到咖啡馆了,刘东伟就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正在低头一边翻看着什么,一边沉思。
“真要命!”章桐小声嘟囔了一句,用力咬着嘴唇,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她加快了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咖啡馆。
又下雪了,他站在大街上,抬头望向天空,任由冰冷的雪花跌落在自己的脸上。他的脸因为寒冷而变得有些麻木。环顾四周,虽然自己的身边人来人往,但都是匆匆而过,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难道不是吗?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了马路对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上。在布告栏五花八门的众多海报之中,它并不起眼出众。白色的底子,醒目的大字,虽然隔得这么远,他却依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再犹豫,径直穿过马路,走向那张海报。一辆出租车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猛地刹车,愤怒的司机打开窗子就一通怒吼——“不要命啦!有你这么过马路的吗?撞死了谁负责啊!……”
但是他却充耳不闻司机的指责,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眼前这张海报的存在,而别的——生?或者死?对他来说,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市体育馆。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揭下了海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然后夹在腋下,旁若无人般地扬长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雪花漫天飞舞,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的阴暗处。
章桐走到咖啡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或许是想多留住几个客源,所以咖啡馆里开足了暖气。
刘东伟的个子比刘春晓略高,有将近185公分,所以,小小的咖啡桌与他高大的身躯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他窝在咖啡椅里,显得很不舒服的样子。
抬头看见章桐,刘东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好,章医生。”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章桐点点头,算是问候过了,她顺手把装有X光片的信封递给了刘东伟,“死者的舌头是被一把锋利而又小巧的刀给强行割去的。舌骨虽然是我们人体最柔软的骨头之一,但是它毕竟是骨头,咬痕和切割痕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所以,死者不是被蛇咬死的,是被人用刀子直接从根部割去了舌头。如果要我说的话,那就是这人虽然没有医学背景,但是非常熟悉人体构造。我所能帮你的,就是这些了。”
“什么样的刀子?能分辨出来吗?”
“如果光从手头证据来看的话,死者的面部尤其是口腔部位边缘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而这把刀又能在死者的口腔内部实施切除行为,所以,可以推测,这把刀的长度不会超过十五公分,我是指刀刃和刀柄加起来,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有看见尸体,不好下结论。”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凶手是个非常惯于用刀的人。”
刘东伟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双手一摊,神情显得很无奈:“司徒老师是个脾气性格都非常好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没有与人结怨过,为什么有人会要杀他?他的随身财物也没有丢失。”
“这种作案手法确实不符合抢劫杀人犯一贯所采用的手法,但是我是法医,不是侦探,所以这个帮不了你。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请案发当地的警局向我们这边提出申请,我会按照程序给你出具一份鉴定报告来推翻死者是意外死亡的结论。”
刘东伟看了章桐一眼,没有吱声,点点头。
“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电话中提到的那件东西吧。”
“十三年前,有一件案子,阳明中学女生被害案,至今未破,是吗?”
这话使得章桐感到自己的胃里立刻产生一阵痉挛,她忍不住蜷缩起了双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案子的?不会又是你的那些‘神秘朋友’吧?”
刘东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从兜里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字,可以看得出用力之深,几乎力透纸背。他把笔记本平放在咖啡桌上,然后一页页地翻过去,很快,两张纸片出现在了书页间。他并没有拿下纸片,相反,连同笔记本一起,轻轻推到章桐面前。
“这是两张车票,还有一篇日记,你看一下。”
章桐这才明白了在自己来之前,刘东伟在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同一车次的两张来回车票,只有票根,上面显示的时间分别是2001年的10月22日和10月29日。日记很短,只有几十个字,并且字迹非常凌乱,有好几处因为写日记的人过于用力而把纸张戳破了。
“这是谁的日记?怎么会到你的手里?”章桐一头雾水。
“没关系,写日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他的遗物。”刘东伟轻轻叹了口气,补充了句,“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