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毅给他们讲的故事,大体上是真的,但几个关键的地方却是假的。
首先,李爱华,哦不,应该是严爱华,和严毅才是姐弟。
其次,严毅和李红霞,也就是林静和林河的母亲,一直是处于交往状态。只是他们隐藏得很好,别人都不知道。甚至当严毅去北京读大学时,他们还是在一起的。李红霞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在别人眼里是未婚先孕,甚至生下了两个孩 子,在那个年代肯定是受尽苦楚。不过周源猜想她应该是自愿做出这样的牺牲, 只是为了不耽误严毅的前途。
只是没想到,严毅出国后就因为个人前途抛弃了留在国内的李红霞母子三人。
当严毅发现导致姐姐自燃的症状也出现在自己身上时,他暗中全力研究,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然后他想到了林静兄妹,产生了一个自私的想法,回国后,以故友的身份收养了林河、林静兄妹,并开始悄悄地在林河身上做实验。林河的愤 然出走,多半是发现了一些事实,想要脱离严毅的控制,却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感受到怀中的林静不停地抽泣着,明白了前因后果的周源心里全是愤怒。一切起因,原来都是因为严毅的自私和懦弱。
“林静,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但是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来补偿你。”严毅凄声道。
林静没有看他,从周源怀里挣扎起来,转过身,对着严爱华的坟墓磕了几个头,然后对周源说:“你带我下山,我不想再看到他。”
周源看了看陆明,陆明叹了口气,点点头。周源扶起林静,两个人慢慢走下了山。等到他们消失在视线里后,陆明才回头看着严毅:“严老先生,你也是医生,这种病症的可怕你很清楚,我怀疑严爱华的尸体已经变异了。”
第四十三章 透析
严毅猛然站起了身,眼中满是愤怒,发疯了一样地喊道:“你想做什么?她深埋在土里,也不会传染给别人,她这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陆明的意思很明显想要检查严爱华的尸体,老胡也没料到陆明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忙对陆明道:“林河女友的尸体我们检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委婉地阻止了陆明这个想法,毕竟严毅现在处于情绪激动中,再严重刺激他,也许会出什么意外。
陆明也不坚持,依然语气冷漠地问道:“那好,严老先生,您来说,这个病到底是什么?”
严毅瞪着陆明,愣了一阵咬着牙道:“好!年轻人!你很厉害,我甘拜下风,全告诉你好了。”
“是血液里的问题吗?”陆明接口道。
严毅有些不解:“你既然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也是猜测。验血作为一种查找病灶点的手段,可是我们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没有找到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我怀疑,那些所谓的血常规检查,反映不出来病灶点,是因为,根本就是血液出了问题。而你一直不让我们知道这一点儿,就 是担心血样对比,最后会发现你和林静的DNA有相同之处。进而发现林静和林河是你的子女。”
“不用再说了,陆医生。”严毅哑着嗓子说道,“我确实在一些地方利用了你们,也利用了林河和林静,但是我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终结这个病症。我会把这些年的研究成果都拿给你。你年轻,理论很扎实,心理稳定性也很好。这个病本来就不是普通的问题,我老了,思维终究没有你活跃,以后你来主导治疗,我只求姐姐这里,不要再来打扰她。”
“好,我答应你。”听到陆明不再坚持,严毅长叹一声,慢慢地颓然跪倒在坟墓前。
“严老。”老胡虽然不想现在打扰他,但有个问题必须问清楚,“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周源弄到这里来?”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陆明的语气变得冷淡起来,“这种病的传染性很低,只有在极其特别的情况下才会传染给他人,比如小青。但我相信,小青绝不是唯一的例子。
“体温升高可以看作是染病的第一阶段。像小青发病时那样浑身快速衰竭应该是第二阶段,普通的感染者在这一阶段就会死亡。林河和林静身上的血茧是第三阶段,第四阶段就是自燃。
“但所有的被动传染者中,应该只有周源是唯一进入第二阶段后,却奇迹般地自我恢复正常。所以严毅认为能从周源身上找出原因,这也许就是彻底治愈这种怪病的希望。”
严毅木然地跪在坟墓前,对陆明的话没有什么反应。老胡知道陆明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有些不解:“可周源来了之后,严老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这个问题陆明解答不了,他看向严毅。
“因为我害怕失败。”严毅开口解开了老胡的疑惑,他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林河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不愿意同样的悲剧再次重演。”
陆明嘴角扯动了一下,显然不相信严毅的解释,不过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头下山。
老胡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明离去的背影,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后,轻轻放在严爱华的坟墓前,然后鞠了一躬,做完这些,这才快步追着陆明而去。离去的时候,他没有和严毅说话,这个老人此时想必最需要的就是独处吧。
谁都没想到,陆明对严毅的质问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真相以及背后巨大的信息量让每个人都需要消化一番。
林静无疑是最伤心的,几乎是哭到虚脱才沉沉睡去,即便在梦里,也不时轻轻抽泣,周源看着就觉得心疼,却没什么办法。他觉得陆明的处理有些粗暴,可转念一想,以严毅的城府,不这么做他未必会承认,现在的结果也不算最差。林静的伤心大部分是来自于被严毅欺骗的失望,这种情绪发泄之后就会好一些,应该不会像才见到她时那样,因为绝望而崩溃导致做出自杀这样的过激行为。
陆明说接下来的治疗会有很大的危险性,周源直觉认为这也许是真的,并不完全是用来威胁严毅。可真的要让严毅做试验品,周源又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接下来该怎么办,周源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本来以为这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可这些恼人的问题让周源想要逃避,大脑很快放空,反而极快就入睡了。
这一觉无梦,却很不稳,就像是睡在航船上,即便入睡,也能感觉到海浪的摇晃。周源醒来的时候,天才刚刚亮。
老胡还在沉睡,但陆明的床上却空无一人。他昨天从山后回来后就直接上了二楼,周源猜测他多半整个通宵都在实验室。
果然,陆明正在二楼忙碌着,桌子上摆着足有半米高的资料,他正埋着头从纸堆中翻找着什么,然后不时停下来拿笔记录。
意外的是,严毅也在这里。他坐在电脑旁,戴着老花镜,不时敲打着键盘,身旁同样是厚厚的一沓纸。从脸上流露出的疲惫,看得出他也是通宵未睡。
周源的出现让严毅从工作状态中首先恢复过来,他看了看窗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边揉着腰边对陆明说道:“人老了,身体吃不消,我先去休息 了。”说完,径直走向门口。
路过周源身边的时候,严毅停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周源没有回答。他现在还不能原谅严毅,不是因为他骗了自己,而是因为他连自己的儿女也蒙在鼓里。
严毅是医学专家,并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内名气不小,这样的人自然是心志坚定,以往周源见到的严毅,也总是仪容整齐,目光坚定,举手投足自有风度。可现在他脚步虚浮,眉眼耷拉,一夜之间就显露出老态。
这是一个自私的人,但也是个可怜的人。想必他做出那些事,内心也有着挣扎,此时他的状态是难以伪装出来的。所以从这个角度,周源也恨他恨不起来。
“你也去睡会儿吧?”周源看见陆明的眼里都是血丝:“严老都去休息了。”
陆明放下了手里的笔,活动了一下脖子:“他是知道我要和你单独说话,所以为了避嫌先出去了。”
周源无语。看来经过昨天晚上之后,陆明真的取得了绝对的主动权。这是之前他们一直想要做到的,可不知为什么,周源现在却没什么感觉。
“这些是什么?”周源随手拿起桌上那沓纸最上方的一张,是一张表格,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许多数据。
陆明的声音有些疲惫,却掩盖不住兴奋之情:“严毅把这些年所有的研究资料都整理交给我了。我粗略整理了一遍,再把方案细化一下,大概三天之后就可以正式开始治疗。”
“严毅同意了?”周源问道。
“周源,你相信我吗?”陆明忽然盯着周源说道。
周源被他看着,有些发慌:“当然相信了——怎么这么问?”
陆明说道:“计划有些变动,我准备直接从你身上开始。”
“为什么?”周源倒不是怕有危险,这个份上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纯粹是好奇,陆明之前当众揭穿严毅的一个重要目的,不就是说服让严毅心甘情愿成为试验品吗?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你们三个人中间,严毅发病的状况最早,状态却一直最稳定。我看过他留下的资料,严毅在早期对自己使用了一些手段,显然是有效果的,才能让他的状态一直保持到现在。你如今的情况,跟严毅早期的状态基本一致,都是处于病症 的初级阶段,所以我想尽快先把你的状态给稳定下来。”
周源摸了摸下巴:“他既然找到办法,可以让自己的病情暂时保持稳定,为 什么一开始不对林河、林静用呢?”
“因为目的不同。”陆明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冷冷地说道,“严毅 要的并不是暂时把病情稳固在第一阶段,他想要根除它。虽然姐姐的死让严毅知 道这种病最终暴发的可怕,但医学史上并没有类似的病例可以参考,他并不敢在 自己身上做极端的实验。当回国看到林河兄妹,知道竟然有同类病患存在,所以就昧着良心用林河来做实验,但是他还是太急于求成。”
陆明说得有些婉转,但周源明白他的意思。严毅肯定不想害林河,可林河的死可以说是严毅间接造成的,也难怪林静会如此伤心。
这件事周源不愿意再提,于是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透析。”陆明安慰他道,“这一步应该是很安全的。”
血液透析说白了就是血液疾病的体外治疗方式。工作原理是,可以把血液从身体内引导出来,在透析机内给药,在外部的空间去除血液内的有害物质,然后再传送回去。这种东西平时是给尿毒症患者使用的,周源没想到竟然有一 天自己也会用上。他的体内倒是没有什么有害物质,陆明选择透析的方式,是因为判断出病灶出现在血液内,用这种方式可以对血液质量进行调节,使之近于生理状态。
接下来的两天,陆明是最忙的,整理病例资料、调试机器、设置方案等等。严毅从那夜之后,苍老了许多,似乎他也不知怎么面对林静,所以几乎和陆明一 直待在二楼的实验室里,对于陆明的方案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协助。
林静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她还是无法原谅严毅,但好在没有什么极端的举动,只是很少说话,每天都要去屋顶天台上坐着,看着远处的大山发呆。周源这两天都在陪着她,经过这件事之后,林静对于周源有些依赖,即使两人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房顶发呆,也有一种平静的温馨感觉。
老胡则一直在镇上忙着。周源反复思考后,提议老胡和自己一起尝试做角儿根生意。毕竟老胡陪着自己耗在这里是出于义气,现在陆明回来了,治疗也可以开始,一切都走上正轨。本来周源劝老胡可以先回北阳,但老胡放心不下,说反正回去也是当甩手掌柜,等周源好转了再说。
周源想到了之前就有过的这个想法,既然陆明都说这东西止血祛疤的效果不错,他就准备做成外用涂抹的膏药试着在网上销售。老胡琢磨了一下,也觉得挺有意思,反正闲着没事,投入也不大,就雷厉风行地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雇了两个小伙子,每天大量采摘角儿根,然后炮制。
真的开始透析时,周源还是有些紧张。虽然陆明给他详细解释过其中的原理,但周源还是本能地把它和尿毒症之类的绝症联系在一起,尽管自己身上的病比普通绝症更可怕。
陆明熟练地把动静脉内外篓穿刺到了他的两条胳膊上,周源倒没觉得疼,只感觉到针头很凉。病床旁的柜子上整齐地摆着为透析做准备的一大堆药。除了生理盐水、肝素,还有像糖一样甜的高渗葡萄糖注射液、比例合适的葡萄糖酸钙、地塞米松及透析液,像检阅部队一样,整齐地排列在一个大桌子上。陆明和严毅看起来也很轻松,周源也渐渐放下心来。毕竟透析操作并不复杂,又有两个专业的医生在旁边,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再说这一次只是实验,是一种最基本的净化 效能,并不会往血液里注入药物。
最初的半个小时里,一切稳步进行。透析机的各项指标达到了稳定的程度,陆明摁下透析功能的启动开关。立即,周源感觉到胳膊上的血管里一紧,仿佛血管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里面游走。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陆明立即说道:“别怕,这很正常。”
周源看不到血液透析机里的情况,但明白自己的血液此时正在朝透析机中的透析器中移动,而那里面的“人工肾”,会借助半透膜接触和浓度梯度进行物质交换,使血液中的代谢废物和过多的电解质向透析液移动,透析液中的钙离子、碱基等接着会向血液中移动,再次回到体内。
因为采用的是慢性透析,所以这次透析时间会很长,周源自然也做好了准备,让老胡给他在MP3里拷了不少郭德纲的相声,就当催眠。
闭着眼听着相声,周源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陆明似乎有些惊讶地“嗯”了一声,接着透析机发出两声“嘀嘀”的声音。
接着陆明说道:“凝血问题。”
严毅在一旁回答道:“不是加入抗凝剂了吗?”
陆明回答:“肯定加了的。所以有点奇怪。”
凝血状况是血液在仪器里净化的时候产生了凝固,这种问题在透析里很常见,因为有抗凝血剂,比例分配好的话,把血液凝固稀释掉就成了。
出现凝血的可能性就是陆明告诉他的,所以周源并不是很担心,相信陆明肯定会有预案。
但很快周源就觉得有些不对,因为过了一会儿,听见陆明有些慌乱地喊了起来:“快停下!”
第四十四章 意识
“怎么回事?”周源睁开眼。
“透析机不工作了。”老胡安慰他,“估计是机器问题。”
“应该不是。”周源比老胡要懂一些,猜测:难道是自己血液里的凝血功能太强,导致在人工肾里跟那些净化药物融合得不太好,产生了凝固状态?这是血液的特性,因此在透析机的人工肾里都会按适当比例加入抗凝血剂。这些都有很严格,很科学的操作程序和配比,难道自己运气这么差?
“不是机器问题。”陆明的脸色很难看,“血液已经凝固在血管的开口,仪器的循环功能失效。如果再晚一点儿关机器的话,凝固的血液不仅会堵塞在仪器口,更可怕的是进入到你的血管里,那样是致命的。”
“这是什么状况?”周源不解地看向严毅。严毅也曾对自己做过透析,可他此时也是一脸的不解,显然也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如果非要形容不可的话,你身体内流的不是血,而是水泥。”陆明脸色阴沉地说道。他制订的方案一开始就差点出现事故,让他也没法保持镇定。
“水泥?”周源现在完全没法做一个判断,不知这种情况是属于正常医疗事故的范畴内,还是又一次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特殊情况。
严毅说道:“陆明的比喻很形象。抗凝血剂对你的血液好像不起作用,离开体内后就慢慢凝固,我们已经加到了人体血液可以承受的最大量,依然没有稀释。再加大剂量就会破坏你的血液浓度,那也会很危险。”
他指了指透析机:“只有等会儿化验那些凝固的血液。”
陆明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问严毅:“严老,你出现过这种情况没?”
严毅摇摇头:“我给自己做过不下十次透析,只有一次出现了极其轻微的血凝现象,周源的情况我没有遇见过。”
陆明罕见地露出了疲态:“只有先暂停治疗了。我要再想想。”
自己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无法解释的现象,周源已经对所谓的治疗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即便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是再次让他震惊。
周源和老胡是半夜被陆明叫醒的。
“出什么事了?”看见陆明戴着口罩和胶皮手套,脸色铁青,老胡首先识到不妙。
“你们跟我来。”
二楼的正中间,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小方桌,此时桌面上同样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玻璃皿。
周源一看到玻璃皿里面的东西,睡意全无,嘴唇颤抖着骂道:“他妈的……这是……”此时他除了骂脏话,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玻璃皿中有一小片纷乱的红色藤蔓,赫然正是曾在林静身上出现过的红色物质。
严毅也戴着口罩和手套站在屋中,示意胡东东不要靠近,并给了他一个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