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宇飞快地思索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走到柜台前,摘下帽子往柜台上一摔,大刺刺地坐下来,扭头问刘长永:“老刘,你大老远跟着我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跟这老哥合伙耍我吧?”
刘长永莫名其妙地看看老板,又看看关宏宇:“甭急着给我扣帽子,我还要问你呢!你借这次讲课的机会跑来查朴森,为什么不直说?”
关宏宇斜着眼:“直说?然后让你们带着探组大马金刀地来这儿走访,还有人肯开口么?”
刘长永挖苦道:“不好说,但至少不用你跑去后三家子那么老远。你还是不相信支队。”
关宏宇哼了一声:“没,我只是不相信你。”
老板左看看右看看,打断他们:“等等,我说二位,你俩还真是公安啊。”
二人一回头,同时用“关你毛事”的目光瞪了眼他,他顿时不吭声了。
两个人躲到一边,小声交换了情况,刘长永把面前剩的半杯酒喝完,又掏出五十块钱压在酒杯下面,同时对关宏宇说:“我这会儿打算去红旗街那边转转。关队有没有兴趣一起啊?”他也不等关宏宇回答,一推酒杯,朝老板点了下头,起身离开了。
关宏宇运了运气,站起身,刚要跟着刘长永出门,随即又转回头,抄起桌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恶狠狠地指了下老板,把他刚要出口的话怼了回去,然后离开了酒铺。
红旗街那边,胡同里,两个男的正在争吵,没吵几句就变成互殴。关、刘从街边走过,看着胡同里的景象,互相看了看,没做什么,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们就逐渐发现红旗街这边像个城中村,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无论是过往的行人还是从两边平房里进出的住家,都用警觉和不友好的目光盯着他俩。
他们走到一家小卖部,进门后,刘长永和气地和店主打招呼,然后掏出朴森的照片,问道:“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店主似乎瞟了眼照片,却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他们接连询问了很多人,运煤的工人、路过的老人、带着小孩的大婶、留着朋克头的小青年,每个人都和店主的反应一样,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俩看。
刘长永敲开了街边的一扇门,门一打开,刘长永就愣住了,只见门里站着三四个相貌凶狠的彪形大汉,房间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几名彪形大汉都没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刘长永,而面前的见闻似乎也让刘长永有些失措,不知该开口说什么。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瘦小的中年人,长相倒还算秀气。这人两手都戴着塑胶手套,手套上和衣服上全沾着血。他走到门口,几名彪形大汉主动侧过身给他让开了路。
中年男子走到门口,看着刘长永问道:“找我?”
刘长永正要开口,房间深处又传来一声惨叫,把刘长永的话咽回去了。中年男子意识到刘长永紧张的情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套上的血迹,安抚道:“哦,别怕,我是个大夫。”
刘长永暗自出了口气,掏出朴森的照片说:“我在找这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他?”
中年男人盯着照片看了会儿,然后冲刘长永摇摇头说:“没有,从没见过。”
关、刘二人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又没说出口。
三人相视沉默了片刻后,中年男子说:“你可以去宽平大路那边瞅瞅,这边都是住家,那……不好意思,我还得……”中年男子摆手指了一下屋里。
刘长永忙说:“哦,不好意思,耽误您了。”他把打印着照片的纸叠起来收回怀里。就在他收起那张纸的时候,怀里的玄凤鸟叫了两声。刘长永忙把拉锁拉大了一点儿,调整了一下笼子在怀里的位置,把纸揣进兜里。
玄凤鸟的叫声似乎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半转身看着刘长永在怀里调整鸟笼的位置,神情显得有些举棋不定。关宏宇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往前跨了一步,拦住了门。旁边的几名大汉立刻迎了上来。医生伸手一拦,问刘长永:“这是……小庄?”
关宏宇和刘长永被请进了一间空屋子里,旁边房间传来的哀号声逐渐弱了下去,最后安静了。医生走进屋里,对跟在身旁的两名大汉低声说:“麻药现在有效果了,你们盯着点儿他的心率和血压。就是左边第一个和第二个数儿,如果数字变红了,就赶紧来找我。”随后,他在房间里坐了下来,摘下手套。
刘长永伸手指了下隔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病人……?”
医生盯着刘长永看了一会儿:“运气还不错,大部分送到我这儿的,运气都不如他。”他从刘长永手上,接过鸟笼,打开了门。玄凤鸟蹦到医生的手上,他低声道,“很多人来我这儿求的不是活命,只是好死。一开始我还觉得照这么干下去,我跟卖麻药的还有什么两样?时间长了才发现,比起能缓解疼痛的药物,他们更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哪怕是像我这样的陌生人。”
关宏宇这时开口问道:“朴森还活着么?”
医生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他?”
关宏宇正要开口,刘长永伸手一拦他,答道:“一开始是想问他点儿事儿。现在问什么,好像也不太重要了。就是想看看他。总觉得一个大活人不能莫名其妙地就没了。”
医生沉吟半晌,问道:“你是公安,没错儿吧?”
刘长永掏出证件,同时扭头去看关宏宇。关宏宇表情自然地笑了一下:“我早就不是公安编制了。再说,这玩意儿伪造起来容易得很,你拿出来,人家也不一定信。”
刘长永还在琢磨关宏宇的话,医生已经从他手上接过了证件。关宏宇在一旁补充:“他是津港市长丰刑侦支队的,你可以现在打电话过去核实他的身份。”
医生想了想,把证件还给刘长永:“你们看他也不会让他变得更好。”
刘长永点点头,表示理解:“也许吧,但有时候,你明明做不了什么,却总会想做点儿什么。”医生抬起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把手上的玄凤鸟还给了他,随后站起身,示意他们跟上。
两人进了屋,看到屋角的一张床榻上,朴森蜷坐在角落里,双眼裹着厚厚的纱布。过了半晌,刘长永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他的眼睛……”
医生在一旁叹了口气,说:“不光是眼睛,连耳膜和舌头都……他能一路仅凭着直觉摸到我这里,简直是奇迹。”
刘长永向前走了两步:“可不是说……在东三省,没有人……”
医生讽刺地笑:“是啊,不管是谁干的,他们确实没有伤他性命。”
他边说边把两只手插进兜里,看着刘长永,又看了看关宏宇:“在‘残忍’这个命题上,我们总是格外地有创造力,对吧……”
刘长永看着朴森现在的样子,满脸的惨然。他回头望着关宏宇,关宏宇走上前,坐在床沿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朴森的一只手。朴森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做出其他反应。关宏宇轻轻掰开他的手掌,伸手在他的手掌上写字: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朴森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摸索着伸手在关宏宇的手上写字:你是谁?
关宏宇扭头看着刘长永。刘长永走上前,接过朴森的手,在上面写字:你的朋友。朴森愣了愣,但很快在刘长永的手上写:我没有朋友。
刘长永盯着朴森看了会儿,从怀里掏出鸟笼,打开笼子,把“小庄”放到了朴森的手上。“小庄”一蹦到朴森手上,朴森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他一手托着“小庄”,另一手抚摸着它,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随即又逐渐变成了带有某种喜悦的安心。
这时,刘长永在朴森手上又写了起来:到底是谁?
朴森轻轻叹了口气,抓过刘长永的手写到:我自己。
刘长永既震惊又疑惑,看了看关宏宇。关宏宇递了个眼神,示意朴森还在继续写:是我坏了规矩,才会遭到这种处置。
刘长永在朴森手上写:你代理了一单生意,和津港有关的,对么?
朴森点了点头,在刘长永的手上写着:到老还是贪心了一次。是我自己活该。
刘长永在他手上写道:你的委托人是谁?
朴森在刘长永的手上写了三个字。刘长永盯着他写完这三个字之后,扭头看着关宏宇,只见关宏宇眯着眼,显然也看清了这三个字写的是什么。
关、刘二人辞别了医生,走了出来。关宏宇边走边在手机上偷偷发短信给关宏峰,短信内容“刘很可能要和我一起回酒店。你赶紧离开。”这时,两人走到马路旁,刘长永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关宏宇正紧张地想找点儿借口拖延时间,刘长永却对他说:“老关,你先回酒店休息吧!我自己走走。”
关宏宇愣了,试探地问道:“这天寒地冻的,你还瞎溜达什么呀!你住哪个酒店?咱俩一车走呗。”
刘长永微微摇头:“我想去那个酒铺再喝两杯,你先回去吧。”
关宏宇见好就收,上了车。
刘长永两手插着兜,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头上还戴了一顶厚实的狗皮帽子,刘长永问道:“请问……二道区是往这个方向走吧?”
男人听到刘长永的问话,抬起头看着刘长永,露出一张娃娃脸,但实际上他的年纪已经有四十上下了。他往刘长永正在走的方向看了看,说:“好像是走到头往左拐吧。我也不太清楚,到那儿找不着您可以再问问。”
刘长永点头说:“谢谢。”
往前走了两步,刘长永回过头说:“哎?听口音您不像这里人。”
“娃娃脸”回头看着刘长永,笑了一下:“老哥,你口音也不是本地的。”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晚上,关宏峰和刘长永两人托着餐盘,在柜台结了账,两人落座后,都沉默无言地吃着饭。
过了半晌,刘长永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大概会觉得,我连自己的女儿都处不好关系,怎么总还有闲心来干涉你。老实说,桐桐那边,我也愁啊……不错,我是反对她在一线做刑侦工作。不是因为给你做助理,而是咱们这行儿太过危险。从后三家子到红旗街,随时可能把任何一个人吃进去,连骨头都不会吐,甭管你是不是公安。”
关宏峰略一思忖,平静地对他说:“你就没想过,小周之所以走上这条战线,也是因为你么?”
刘长永自嘲地笑了一下,抬眼瞟着关宏峰:“能拿这话给我当宽心丸儿,你当初怎么不多影响影响你弟,让他也干公安不就没事儿了。”
关宏峰被这一句戳中心事,神情有些尴尬。
刘长永则以为是自己把话说重了,也略显尴尬。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都笑了。
刘长永轻叹一声:“老关,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在这件事儿上,我现在愿意相信你了。”
关宏峰抬眼看着他,没说话。刘长永把餐盘往前一推,叹了口气:“干了半辈子刑侦,我就没见过下手这么黑的。不管是你还是你弟,你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儿来。”
听到这儿,关宏峰把餐盘往前一推,也不吃了。他两手揣在兜里,目光望向别处,出神了片刻后,他从兜里掏出一条士力架,撕开包装,掰下一半递给刘长永。
诊所门口,医生正把朴森的照片递还给戴着狗皮帽子的“娃娃脸”,摇了摇头。“娃娃脸”道谢后走开了。医生盯着“娃娃脸”的背影看了会儿,关上门,走回最里面的房间,只见朴森坐在床头,一手拿着带壳小米,正在喂“小庄”。
他坐在那里,沐浴着阳光,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就在关家兄弟和刘长永回到津港的那天,金山终于醒了。他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嘬着护工递过来的一根吸管,喝了点儿水,又费力地喘了两口气,扭过头,看着床前站着的刘长永。
刘长永盯着他,过了会儿,金山缓缓开口:“那批枪,是很早以前三哥收的一单大买卖。但听说出货的人跟三哥定过,这批枪不许往长江以北卖。三哥后来赶过来,也是为了拦着我出这批货。”
刘长永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当初把这批武器出给孟仲谋的那个卖家是谁么?”
金山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喝酒的时候,听三哥念叨过两句,卖家是津港的,好像……是个警察。”刘长永听完,瞳孔立时收缩,双眼一眯。
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在长春红旗街的那间诊所内,朴森最后在他手上写的名字。
叶方舟。
此刻的叶方舟,正坐在一辆银色本田轿车内。他边盯着收费口的方向,边焦躁不安地对着手机说:“你帮我跟大哥解释一下,长春那边,我也没想到他们能查到这一步。但请大哥放心,我肯定会及时补救,挽回这个局面……你就帮我转告大哥,这次不管搞出多大动静儿,我都会收拾干净……别跟我提这个,要不是因为他那套无厘头的执念……这都什么时候了,姓关的必须死!怎么死不是死啊……我知道,事后我会跟大哥交代……”就在这时,周舒桐和关宏峰所驾驶的警车开过,驶向停车场收费口。
叶方舟见状,立刻挂断电话,开车跟了上去。
坐在副驾席上的关宏峰一边拿手机发着信息,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已经不是队里的顾问了,你总不能把我送回队里吧。”
周舒桐笑了笑:“等下了高速,关老师要去哪儿我就开去哪儿。”
关宏峰消息已经发出,微微侧头笑了一下:“既然大家都认可我不在支队兼任任何职务,你开警车来接我,违反纪律吧?”
周舒桐听了这话,也有些不高兴:“关老师说话的口气真是越来越像刘队了。”
关宏峰似乎感觉到周舒桐的不悦,微微一怔,顺势引开话题:“说起你父亲,这次我俩在长春,终于有机会坐下来聊了聊。他不想你做刑警或是一线刑警,并不是因为觉得和你待在同一个支队有什么尴尬,也不是因为周巡把你指派给我做助手——你的父亲从基层公安一路做到副支队长,真的都是靠混上来的么?从我刚进支队起,他就是老刑警了。我看到的,和他这么多年亲身经历的,都说明了一样的道理,那就是——刑侦是份非常危险的工作,外勤人员尤甚。”
周舒桐想要反驳:“可……”
关宏峰抬了下手,打断她:“好好想一想,就你自己来支队这段时间经历过的案子,危险还少么?”
周舒桐听完略一思忖,似有所悟,不吭声了。
关宏峰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但是想来天下的父母都差不多,儿女能不能功成名就是另一回事儿,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无外乎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你和父亲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或误会,我不好妄加评断。刘长永有可能不是个好父亲,但没有人是完美的。你要明白,不完美的父亲也是父亲。就好像在我看来,对老刘而言,你同样不是个完美的女儿,但却是他最牵挂、也最担心的亲人。”
周舒桐听得一时间有些惆怅,微微侧过脸,尽量不去看关宏峰,嘴里念叨着:“看来关老师和他在长春真的聊了很多呢。”
关宏峰也拿出轻松的口气缓解尴尬:“从路边的酒铺一路聊到机场快餐厅,确实是聊了不少。你知道的,在那种地儿,他只认识我,我也只认识他。”
这时,关宏峰的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了短信,他忙不迭地打开短信看了一眼,随即立刻打字回复,同时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道:“你爸没喝多少,我又从来不喝酒,就是聊聊天。”
他发完短信,感觉到了周舒桐的沉默,似乎想起刚才可能失言了,补充道:“嗨,你知道的,我一喝酒就出洋相,后来干脆戒了。”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一下,他看了眼短信,对周舒桐说,“对了,我要去支队附近见个朋友,下高速之后送送我?”周舒桐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有些勉强。
这时关宏峰手机响了,他看到来电显示是周巡,直接挂断了。紧接着,周舒桐接到个信息,拿起来看了眼,低声道:“周队让你一会儿回队里找他,他说,要恢复你的顾问身份——你去吗?”
关宏峰想了想:“你跟他回,我晚一点就过去。”
周舒桐将车开下高速,关宏峰下了车,穿过马路,一辆白色SUV停在路边,韩彬坐在驾驶席上,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关宏峰坐到副驾席上,给关宏宇打了个电话,预备交接。韩彬一直微笑地听着,等他挂了电话,微笑地看着他:“关队,如果是你们兄弟的身份要穿帮的话,我得提前告诉你,我做刑事辩护的收费可不低。”
关宏峰苦笑:“如果真到那个程度,我相信你会有很多辩护之外的手段能帮到我。”
“我就拿这个当好话听了。”韩彬的笑容顿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儿?”
关宏峰叹了口气:“我这回去长春调查的结果,之前也都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叶方舟可能还有他背后的势力,一定已经有所察觉。现在这个局面,所有涉事的人,可能都存在人身安全隐患,我需要你的协助。”
韩彬听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馨诚前一段时间被抽调去保护的那个卧底探员,身手好像挺不错的。听说,当初是你的半拉徒弟。”
关宏峰神色一动,略微黯然地道:“她在剿灭金山犯罪团伙的过程中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