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潺潺流下,几绺乌黑的鬓发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令他看上去更显苍白,眼神也更显冷冽。
一阵拍掌声响起。一个同样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从不远处的回廊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拍掌,身后紧跟着一个撑伞的宦官。另有几个宦官撑着几把伞,慌慌张张地跑向李承乾。
“承乾,你的武艺是越来越精湛了!”男子笑着走到他身边。
李承乾接过宦官递来的罗帕,慢慢擦拭剑刃上的血水,冷冷一笑:“无非是我的剑好,七叔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个被称为“七叔”的男子,正是太宗李世民的七弟——汉王李元昌。论辈分,他是李承乾的叔父,可二人却是同岁,都是武德二年出生,现年二十四岁。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同,加上性情相投,这对叔侄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李元昌被李承乾噎了一下,也不以为意,仍旧笑道:“承乾,你就是这张嘴不饶人,也难怪朝堂上那些腐儒不喜欢你。”
“七叔心里真正想说的,不是这话吧?”
李元昌一怔:“心里?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啊!”
“七叔是想说,也难怪父皇不喜欢我吧?”
李元昌又是一怔,旋即笑道:“哪能呢?皇兄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把他最器重的魏徵派来给你?”
“那依你看,魏徵是不是腐儒?”李承乾把剑擦得纤尘不染、精光四射,却任凭脸上的雨水流淌,擦都不擦。几个宦官交换着眼色,却没人敢出言提醒。
李元昌挠了挠头:“魏徵嘛,腐是有点腐,不过好歹人家是来帮你的,你可别得罪了他。”
李承乾不语。
这时,一名宦官撑着伞,腋下夹着一根金玉手杖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启禀殿下,魏……魏太师来了。”
李承乾一听,下意识一转身,朝远处望去。
远处一座两丈来高的假山亭上,站着一位神色凝重的老者,正是魏徵。
李承乾面露微笑,深深地朝假山方向鞠了一躬,然后把剑扔给宦官,接过金玉手杖,右腿微跛地往回廊走去。几个宦官撑着伞紧跟着。
由于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李承乾便落下了微瘸的毛病。他喜欢拿剑,最讨厌拿手杖,但遗憾的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不得不与这根手杖打交道。
直到李承乾走远,趴在地上的那几个武士才敢爬起来,然后和一群宦官七手八脚去抬地上那些或死或伤的武士。
在东宫,这一幕时常发生,而且有时候阵仗更大,死伤更多。
魏徵远远望着被抬下去的那具尸体,神色越发凝重。
东宫丽正殿,西厢书房。
已换上正装、束起头发的李承乾坐在榻上,静静听魏徵讲完了魏王入居武德殿的事。
“太师,您喜欢鹰吗,草原上的鹰?”李承乾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就任太子太师这一个多月以来,魏徵早已习惯了李承乾无常乖戾的性情,也早已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淡淡说道:“老夫自然是喜欢。”
“哦?为何喜欢?”
“鹰有翱翔天际的自由,又有搏击长空的力量。人生得此二者,夫复何求?”
李承乾看着魏徵,阴郁冷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明亮和暖意。
在李承乾看来,虽然魏徵也总是跟他讲一些仁义道德,还是有不少酸腐气息,但与此同时,魏徵身上却另有一种其他朝臣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真诚、率性、勇悍。这也正是李承乾打心眼里尊重魏徵的地方。
“太师,既然您喜欢鹰,那如果有人劝您把鹰关在笼子里,尽管那笼子金碧辉煌,您愿意吗?”
魏徵摇摇头:“当然不愿意。”
“那不就结了?”李承乾笑道,“魏王就是只鹦鹉,羽毛漂亮,说话也漂亮,他喜欢笼子,那就让他去住笼子好了,我一点也不嫉妒他。”
“殿下错了。魏王不是一只鹦鹉,而是一头狼;武德殿也不是一个笼子,而是一座山头。让狼登上山头,呼朋引伴,对月长嚎,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李承乾呵呵一笑:“再凶恶的狼,登上再高的山头,它也永远咬不着鹰,不是吗?”
魏徵也笑了:“殿下,能容老夫问一个问题吗?”
“太师请讲。”
“殿下见过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吗?”
李承乾微微一怔。
“飞得再高的鹰,它也要到地上觅食的,对不对?”
李承乾的笑意慢慢凝结在脸上。
“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只是一个梦,一个只存在于殿下心里的美丽的梦,它并不现实。尤其是,当这只鹰还是只雏鹰的时候,它就只能躲在地上的巢里,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恶狼一口吞掉!我说得对吗,殿下?”
李承乾苦笑,眼中的阴郁之色再次凝聚:“太师犀利!没错,我李承乾说到底,也只是一只雏鹰。”
“既然是雏鹰,就要学会保护自己。”
李承乾怔了片刻,才道:“请太师指教。”
“只要殿下做到老夫说的以下三点,这东宫之位,便可坚如磐石。”
“哪三点?”李承乾看着魏徵,目光急切。
“首先,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李承乾知道,魏徵是在暗示他,要维护储君的良好形象,不要再玩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游戏,以免再受朝野舆论的诟病。虽然这个道理容易明白,可要让自己放下最喜欢的剑,又谈何容易!
“其次,就是培养自己的利爪。”
这话李承乾爱听。在文武百官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暗中蓄积武力,以应对突发事变,的确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最后,就是耐心蛰伏,静待对手露出破绽,再断然出击!”魏徵直视着李承乾,“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翱翔天际、搏击长空!”
李承乾听得有些激动,接着霍然起身,对魏徵长长一揖:“太师,我都听明白了!既如此,那魏王入居武德殿事,我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什么都不要做。”
李承乾眉头一皱:“什么都不要做?”
魏徵点点头:“对,一动不如一静。”
“为何?”李承乾大为不解。
“这件事,圣上就是要看你们兄弟二人如何反应的。魏王蹦得越高,对他就越不利;你越若无其事,对你则越有利。所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让老夫来做。”
李承乾若有所思。
魏徵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西厢书房门口,李元昌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这个魏徵,口才果真是极好的,难怪皇兄那么器重他!”
李承乾坐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元昌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
李承乾回过神来:“太师绝不仅仅是口才好而已。”
“哦?看来你还真喜欢上这个田舍夫了?”李元昌嬉皮笑脸。
李承乾冷冷扫了他一眼。
李元昌赶紧收起笑容。
“对了,魏徵让你什么都别做,你真打算听他的?”李元昌坐了下来。
“我觉得太师言之有理,一动不如一静。”
“哼!”李元昌冷哼一声,“那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
李承乾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李元昌索性又站了起来,“魏徵他几岁了,你几岁?”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明摆着嘛!他一个都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斗志和血性?他当然劝你什么都别做了。可你不一样啊,你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干吗要处处忍着魏王?魏王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住到武德殿去?让他在皇兄耳边天天进谗言,不是我吓唬你,皇兄他迟早会动废立的念头!”
李承乾听着,刚刚理顺的心情忽然又有些杂乱。
“我跟你说,这自古夺嫡之事,没有不是你死我活的。皇位只有一个,谁都抢着要坐,怎么办?那就看谁更狠、下手更快了嘛!远的不说,当年我大哥不就是优柔寡断,才让你父皇夺了位子的吗?所以老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李承乾忽然示意他噤声,侧耳聆听着什么。
李元昌不以为然:“瞧你,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说话,我看你啊,真是被魏徵调教得连胆子都没了!”
李承乾一直聆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突然跳了起来,大步冲向屏风后面。李元昌一愣,赶紧跟了过去。
西厢书房还有一个后门。此时,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站在门外,狐疑地左右张望。
两侧回廊都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后门对面有一片小竹林,此时风吹竹叶,飒飒作响,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你听到什么了?”李元昌问。
李承乾蹙眉不语。
一轮半圆月孤悬夜空。
四周乌云翻涌,把月光遮挡得忽明忽灭。
楚离桑蹑手蹑脚地贴着菩提寺的墙根走着,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自从白天听父亲说了朝廷搜罗王羲之书法的事,楚离桑整个晚上都有些心烦意乱。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必要替一个不相干的人担心,可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却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急需用钱,才会那么着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迹典当掉。可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庙会那天他却还把仅有的三十几文给了二赖子,后来又奋不顾身地帮助路人,最后面对一大包金锭也丝毫不起贪念。假如换成别人,随便取一锭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见,这个“呆子”的确是个重义轻利的正人君子。
这样的人落了难,难道不该帮他吗?
一番纠结之后,楚离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当她换上行头翻出后院时,才蓦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楚离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走出了巷子。
后来,楚离桑决定到城南的菩提寺碰碰运气。那是他俩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种直觉,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里。
果不其然,当楚离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落寞,孤单的身影甚至有些栖遑。楚离桑的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他手里提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纸包,脚步匆忙。
楚离桑从背后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这时被浓厚的乌云彻底遮住了,眼前一片黑暗,楚离桑不小心绊到一颗大石头,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她揉了一会儿脚趾再抬起头时,白衣男子已经敲开寺门走了进去,然后寺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猜得没错,这个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里。
楚离桑抬眼目测了一下寺院围墙的高度,然后后退几步,嗖地一下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这是一座破旧窄小的禅院,一个小天井,两间屋子,一间大点的是卧房,院门边一间小耳房充当灶屋。
楚离桑趴在小禅院的墙头上,整座禅院几乎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里生火,看得出是个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点着,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卧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敞开的门洞里可以看见,一个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片刻后,灶屋飘出浓酽的药香。白衣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卧房,楚离桑听见他叫他父亲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