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梁师成升迁至睿思殿文字外库,主管向外廷传宣圣旨。这是极紧要的职位,天子喉舌一般。梁师成将几个自己信得过的内侍全都引带过去,杜骋也在其中。只是杜骋并无其他才干,也无争竞之心,只替梁师成照管内务。
当今官家继位后,梁师成日益得宠,杜骋也跟着屡屡升迁,如今已升至左班殿值,四阶官品。前年,梁师成念他三十年忠勤,将后苑造作所监官一职差给了他。杨戬手底下一个亲信黄门也在争这个职缺。梁师成和杨戬头一回生出嫌隙,两下里僵持住,不知该如何收场。幸而丁鹿窥到那黄门替宫女私传物件的阴事,来密报给了他,他又转报给梁师成,才有了借口阻住那黄门,让他顺利得了这职缺。
到了这地步,杜骋心意已足。以一副残缺无后之身,在这宫中位登显职,所谓富贵二字,已受用不尽,再多,能留给何人?念及身后,他甚而生出些灰颓之心,想着再过几年,寻个寺观,去神佛跟前静心修行,以善了此生。
在这职任上才安宁了两年,丁鹿竟又来密报,且事关杨戬。
杜骋先没有在意,一来那张田契不过是多年旧物,无甚利害;二来他也不愿无端生事。可是过了几天,他去拜问梁师成,另一个内侍李彦也在那里。李彦这几年得梁师成提掖,已升至第一阶供奉官,是当今宫中势头最锐劲之人。李彦说了几件杨戬在官家面前邀宠之事,梁师成听后,面色微微一沉。杜骋出来后,心里也有些发沉。他自家父母已经亡故,这三十余年,一直跟在梁师成身边,梁师成于他,几乎胜于父亲。如今这宫里宫外,除了官家,无人敢令梁师成不快。唯独杨戬,面上虽始终敬让梁师成,行事却越来越无忌。
杜骋不由得想起那旧田契一事,据丁鹿所言,底下人将那田契呈给杨戬时,杨戬只略瞧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若是寻常物件,倒也罢了。那田契是他家中多年旧物,人见了旧物,多少会有些感触,杨戬这般若无其事,反倒有些古怪。
杜骋寻思了一阵,唤来手底下一个亲信内侍。这内侍今年二十六岁,名叫姜勿,也是自入宫起便跟随杜骋,为人机敏,极得力。杜骋视他如儿子一般。姜勿已知杨戬田契一事,前几天便说去查探查探,却被杜骋止住。
“前几日杨戬那田契一事,你去暗中打问一番,万莫令杨戬察觉。”
“儿子明白。这事若真有隐情,不必在宫里打问,只须去宫外查探。”
“哦?”
“宫里打问,难免会惊动杨戬,而且一纸旧田契能有何用?若真会生出些事,自然要落到田契里写的那块田。杨戬若对那块田动了念,自然会差人去襄邑县。儿子去宫外寻个人,叫他去襄邑打探打探,便知有无。”
几天后,姜勿来回报说:“果真被儿子料准。儿子差的那人赶去了襄邑县,寻见几个相熟的吏人一打问,前两天杨戬果然差了个黄门去问过那块田。那块田在帝丘乡皇阁村东头,中间是一座土丘。那土丘相传乃上古帝喾之墓,龙首一般。四周那些田围在龙首之下,人都唤作‘龙颈田’,是襄邑县风水最佳之田。襄邑上田每亩八贯钱,那块田却至少十贯。如今的田主名叫王豪,这王豪是当年三槐王家的子孙,乃当地无比富强户。杨戬家那旧田契上是连帝丘带那龙颈田一起买的,王豪买过去也是如此,把那土丘做了他家墓山。前两年“括田令”括到襄邑,那座帝丘被括为公田,王豪又转佃了回来。杨戬差的那黄门去寻过王豪,要买下那块田。王豪却出门经商,并未在家。那黄门留了话给他家仆人。”
杜骋听了有些失望,不过是杨戬欲买回自家故田,又不愿声张。杨戬行事从来都是如此不动声色,此事也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自己想孝敬太尉,看来却孝敬不成。如此也好,孝敬有诸般,何必非要寻些事端?
他刚刚放下这心事,那个供奉官李彦忽然来寻他。李彦一向极力巴附梁师成,常进献些珍物。他官阶虽比杜骋高出许多,却知道杜骋跟随梁师成多年,熟知梁师成脾性,得了珍物,都先来询问杜骋。这回李彦拿的是一方古砚,形如莲叶,说是唐玄宗所用御品。杜骋瞧了一眼,立即知道,太尉见了一定不喜。太尉虽是江南人,却不会游水,儿时去采莲蓬,失足落水,险些淹死,因而始终厌惧水与莲。每年强忍怕惧,陪侍官家游金明池,回来总要病一场。
李彦听后,大为懊丧。杜骋却忽然想到,李彦心机深刻、行事狠利,杨戬买田一事,李彦恐怕能寻出借力之处。于是,他装作闲谈,将此事告知了李彦。李彦听后,眼珠急转,随即告辞。杜骋心里暗惊,李彦恐怕迅即有了主意,他若能借此事挫动杨戬,自然会将功劳全都揽于己身。杜骋不由得有些懊悔,不过再一想,只要解了太尉心头怨气便好,我争这功劳做什么?
过了两个多月,姜勿打问到一事,说那王豪刚刚病故,临死之前,写好契书,将那块龙颈田白送给了杨戬。
杜骋听了,不由得笑叹一声。看来李彦也并未做成此事,反倒让杨戬白得了一块上田。
此事过去大半年,他几乎已经忘记。到了今年正月底,李彦又来寻他,并没有拿什么珍物让他相看,面色也极焦忧。
“你拿那田契来引逗我,如今出了人命官司,更触惹了阴祟。此事若牵扯起来,你万万要在太尉面前替我舒解。另外,我如今不能贸然行走,你得替我寻见相绝陆青,约个隐秘所在,叫他替我相看相看,能否避过这祸祟。”
杜骋听了大惊,忙问详情。李彦却不肯道明,只让他一定约请到陆青。
杜骋从未见李彦如此焦慌过,祸事恐怕不小。他也慌了起来,心想:自己再不能牵惹进去,连姜勿也得避开此事。忙叫人唤了丁鹿来,命他去约请陆青,想到潘楼离皇城最近,便将会面之地定在了那里。
到了第三天,他换了身便装,来到潘楼,上了三楼,李彦已坐在望春阁里等候,神色依旧有些焦慌不安。半晌,陆青才来。李彦叫他在门外等候,关起门,不知和陆青说了些什么。陆青出来后,他陪着下了楼,来到街口,他忍不住向陆青请教。
陆青略略注视他片刻,而后说:“久安生忧,卦属既济。平地来风,静水微澜。顺中乍逆,欲安难安。往而不归,难测其极……”他越发慌起来,陆青便教了他解祟之法,让他差一个亲信之人,清明近午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念句话,他听了那话,顿时一怔:
“发心之处即归处,一念寒生万里冰。”
第六章 未济
其进锐者,其退速。
始虽勇于济,不能继续而终之,无所往而利也。
——程颐《伊川易传》
李彦一急便会咬牙,上下牙不住狠力叩响抵死,像是在咬一块顽筋。
他这咬牙习性自幼便有。他家原是冀州乡里五等下户,只有十来亩田,上头已有两个哥哥,再多便无力养活。他娘却接着生下个女儿,女儿更难养活,养大了也是别家人,因而诞下来才哭了两声,便狠心溺死在盆子里。过了两年,又生出他,又得溺死,他爹终于没能狠下心,恨骂着留下了他。
从两岁多得自家吃饭起,他便得尽力去和两个哥哥抢食,可哪里抢得过?略好些的吃食,才瞅见,还未伸出匙儿,便已进了两个哥哥嘴里。爹娘也忙着自家抢,哪里顾得上他?因而每回吃饭他都不肯坐,抓着匙儿,伸出手,睁大眼睛候在桌边。他娘才将菜碟摆到桌上,他立即去满满舀一大匙,倒进自己粥饭碗里,紧忙又去抢舀,连抢三匙,才肯住手。若再多抢,不但爹娘要骂,两个哥哥也饶不过他。
其实那时哪里有甚菜肴,常年不过一些酱菜盐豉,再配些自种的菜蔬,逢到年节才见些荤腥,因而肚里一年到头常常饥馋,见着能进嘴的,抓来就咬。连衣角、蚕茧、木棍、门框、桌角都忍不住去咬,从里头咂出些咸辛滋味。实在寻不见可咬的,便叩着牙齿空咬。空咬时,心里念着肉,各般烧煮腌腊的肉,若念得入神,竟真能咬出油荤香气。
等进到宫里,其他孩童都在哭,他却在笑。虽断了根、挨了痛,可再不必愁吃。那时他想,这世上哪有大过吃的?后来,等顿顿都能饱足,习以为常时,他才发觉,这世间有更大的饥馋,如钱财,如权势。
他自小抢饭练得的本事,在这宫里竟有了大用场。那些内侍,高阶的如同爹娘,中阶的如同哥哥,个个都不能触惹,而他早已熟习如何避怒讨欢,去争得自家那三匙好菜。唯一不同者,当年在家中,底下只有他一个,而这宫中,与他一般者上百成千,人人在与他争抢,因而,下手不但要快,更得狠。他性分中却缺了这狠字。
起先他只尽力窥探上司喜好,极力寻机讨好,却忘了身边那些同辈。得了赏,也不知遮掩,反倒四处炫耀,结果招来同辈嫉恨,或使绊,或毁谤,甚而一起寻过围攻他。他挨了几回打、受过几次陷后,才渐渐醒悟。
有回三个小黄门将他逼在屋角,挥拳动脚殴打他。他被打得站不起身,满头满身都是伤。情急之下,他奋力抓过桌上一只瓷碗,朝墙上狠力一磕,磕出一片半月碎瓷。他尖叫着挥动那瓷片,发了疯一般还击,将那三人连割几道口子,吓得他们全都逃走。连几个假意劝架,实则趁机踢打他的,也一起哄散。从此他得了个“李碗片”的名号,那些小黄门再也不敢欺辱他,他也才领会到狠的好。
不过李彦轻易不发狠,只尽力求自保,能藏则藏,能绕则绕,实在躲不过,才拼力发狠。有了这狠打底,更难有人与他对敌、争抢。他十一岁进宫,今年整三十年,三年一阶,飞速升进,如今已升到第一阶供奉官之位。
到了这地位,内外各般银钱水般涌来。李彦仿效梁师成,于宫外置买了一座大宅第,内外绘饰一新,填满名器重宝。去民间物色到一位行貌端美女子,聘娶为妻,又四处搜寻,广畜了一班姬妾。虽行不得男女之事,却不能失了成家立业之富贵气象。一样物件,他若喜爱,便得多加购置。如一双鞋子花样好,便得照着再绣制十双,却只穿那一双,其他的全都存藏起来。连宅第,他也接连在京中置买了十余处。这般,他心里头才安实。
即便如此,略有空闲,他坐在那里,忍不住便要咬牙叩齿。
太祖开国以来,惩于前代宦官之祸,极力抑制内臣权限人数,更严禁内臣与外臣交通、参权议政。李彦虽已升到第一阶,与朝官相比,官品却只是从八品。再向上升,便得经由吏部,于宫外差遣。幸而当今这位官家最亲重内官,立功者特赐各类宫使、节度使之职,便能升至五品,如梁师成曾被加封神霄宫使,童贯曾被加封景福殿使,杨戬曾被加封彰化军节度使。三人如今更是位列三公,超于一品。
李彦瞅望着这三人,心中饥馋一如儿时。
梁师成、童贯两人根基深固,名望高重,他不敢觊觎,杨戬却似可一图。杨戬先以善营造得官家器重,几年前,又瞅准官家风流之性,首创期门行幸之事,诱动官家微服出行,去与李师师、赵元奴等京中名妓私会,因此才越发得宠。
杨戬所行这些,李彦全都精通,因此他心中对杨戬既羡又妒。他见杨戬势头隐隐胜过梁师成,梁师成也已露出疑忌之色,心想:若欲再上层楼,须得借助梁师成之力,将杨戬铲倒。只是杨戬一生行事从容周密,李彦窥探许久,都未寻见缝隙,为此,他焦得不住咬牙。
杜骋无意间说出杨戬旧田契一事,李彦迅即便发觉此乃难逢之机。之前李彦便已耳闻,杨戬命人卜寻一片墓田,似乎始终未有中意的。那旧田契上的田地是杨戬家中故田,杨戬恐怕难免动心。
李彦立即命人前去襄邑县打探,果然如他所料,杨戬已差人去买此田。李彦手下更打问到一桩旧事,杨戬家当年曾是襄邑富户,却由于买了那块田,迅即败落。
那块田原主姓陆,将那田折价卖给杨戬父亲。杨戬父亲一时筹不出那许多钱,却又舍不得弃了这块上田。那时正是神宗熙宁年间,各州县推行青苗法,向民间贷钱,只还二分利。杨戬父亲便向县衙贷了四千贯,买下那块田后,却发觉,那田已卖过一道,一田二主。杨戬父亲忙去县衙告状,县里追寻原田主,那姓陆的已举家逃走,不见踪影。杨戬父亲因是第二道买主,那田只能断给头道买主。
李彦听后,不由得大笑起来。这田风水如此之好,杨戬父亲又买而未得、惨遭败家,杨戬自然要夺回来。他若是强夺,便留下个罪柄,正好拿来报给梁师成。有了罪柄在手,梁师成才好秉公依法、大明大道惩治杨戬。
不过,李彦旋即想到,以杨戬之势位,根本无须用强,如今那田主恐怕便会主动出让,如此一来,便难办了。
李彦再坐不住,借着外出寻买艮岳营造木料之机,带了数十个随从,驾了十辆宫车,浩荡赶往襄邑县皇阁村。他去时,那田主王豪正巧经商回来,见到宫中车驾,慌忙出来恭迎。李彦知道王豪乃三槐王家正脉子孙,如今又家业宏富,轻易降服不下,便没有下车,只叫侍者掀开车帘,唤王豪到车前听令。王豪急忙走到车辕边,躬身叩拜。
李彦拿出威势,冷起面孔:“听说你那块龙颈田要卖给他人?”
“宫中杨太傅前几日曾差人来说,欲买这块田。”
“你要卖给他?”
“杨太傅既然相中这块田,小民哪敢不从?”
“不成!”李彦怒喝一声,“梁太尉特地命我来吩咐你,这块田留着,不许卖。”
王豪听后,猛地抬眼,眼里尽是惊疑慌惧。李彦知道话语奏效,一句已足,便叫侍从放下车帘,起驾回去。到了襄邑县,留了两个手下在襄邑查探,自己回到宫里,咬着牙焦急等候回音。
过了十来天,那两个手下赶回京城来禀报,王豪竟将那块田白送给杨戬,而自己也随即病故。
李彦听了,牙关咬得咯吱吱响,半晌才问:“王豪得了何病?”
“据说是痢疾。”
李彦再说不出话,心里却迅即明白:王豪恐怕是自尽。
梁师成、杨戬,得罪任一个,即便是宰相王黼,都难善终,何况王豪这一介乡户?王豪将田献给杨戬,而后装作生病,服毒自尽,好免去梁师成追逼,以保住那独子王小槐性命。
李彦气恨至极,却毫无办法,只能丢下此事,再寻他途。
然而,杨戬似乎有所觉察,行事越发谨慎。李彦窥探了大半年,始终毫无缝隙可钻。他正在焦躁,有天出宫,经过登闻院时,见院前一群人跪地哭嚷,看衣着尽是乡里农人。登闻院正是为士民投书喊冤而设,那院前却有十几个吏人弓手挥杆执棒,喝骂驱逐那些农人。李彦坐在轿子里,侧耳听了两句,那些人似乎是为“括田令”而来,家中田产尽都被括为了公田。
李彦猛然笑起来:这不是提灯找灯?杨戬正是凭“括田令”而一步登天,那“括田令”所依之法,是查寻历年旧田契,田契若来路有疑,便可括走。杨戬那块田当年卖了两道,不正是大弊误?他创设“括田令”,便用这“括田令”返括回他,叫他自家设钩自家吞,哈哈!
他忙命轿夫转回宫里,可到了宫里,才下轿,一个手下忽然来报知一事,说拱州知府要荐举王小槐面圣。
李彦顿时大惊。那日他去皇阁村王豪宅前说话时,见一个锦衫孩童站在院门边,一双贼精精的小眼一直瞪着他,目光满是厌憎。那孩童恐怕正是王小槐,寻常孩童哪里敢这般瞅瞪中官?回想那目光,李彦心里一寒。那王小槐号称神童,恐怕知晓自己父亲死因。他若见了圣上,说出此事……
他忙问:“王小槐几日来京?住在哪里?”
“正月十五到京城,住在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里。”
“你赶紧寻人设法,不能叫那猴儿面圣!”
李彦惶惶不宁,用“括田令”反括杨戬一事只能暂且搁下。好在到了正月十六,那手下来报,王小槐已死。李彦这才放了心,知道这手下行事妥当,不敢大意。谁知,第二天便听闻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上,开封府已在查问此案。他忙唤了那手下责问。那手下却说,是暗中使人在汤里下毒,并未在虹桥上纵火,不知王小槐为何又被烧死。
李彦恼愤不已,又无梁师成那等权柄,能差人去开封府干涉办案。他惴惴等到月底,幸而此案凶犯无从追查,那案子已搁了下来。他尚未松气,另一个手下又从襄邑赶来回报,说王小槐在家乡还魂闹鬼,半夜里四处撒了许多栗子。李彦越发惊怕,出宫回到自己宅中,却见妻妾慌作一团,扯着他去卧房。他进去一瞧,更是惊得险些栽倒。床上撒了许多栗子,并沾满血污。妻子哭着说这卧房一直关着,并没有人进来。今天听他要回宅来住,才叫侍女开了门,来铺床点香,却见床上竟有这些秽物……
李彦从没这般惊吓过,站在门边,半晌手足才能动弹,他忙伸手叫侍女扶拽着,慌慌逃离了卧房,宅里都不敢再停留,急急上了车,躲回了宫里。
这一床血栗子,将他多年心病击穿。其实,从十一岁入宫头一天起,他时时都在怕,从没安心过一刻,因而,他那牙始终在咬,大半不是为馋,而是为怕。怕人责,怕人打,怕人害……狠气长一分,怕意也跟着重一分。尤其升到这高处后,更怕人复仇,如同赤身行在夜林间,处处尽是狼影豺咻。
他躲在宫中自己那间昏暗宿房里,牙齿咬得声响极大,小侍从在门外恐怕都能听到。他慌慌寻思许久,才忽然想到了杜骋。这祸事是杜骋牵惹的,也得由他来解。于是他急急寻见杜骋,叫他去约请京中最负盛名的相绝陆青。
那天,他换了便装,从潘楼后门偷偷上了楼,等候陆青。陆青见了他,只微微一拱手,不等吩咐,便坐到他对面,静神注视他良久。那目光冷中带厌、明利中又含些怜,让他如同身浸寒水,却又感到几分春阳之暖。他想抗拒发怒,却又不由得忍住,似乎有些情愿叫陆青看透,觉着那目光能驱净自己心底积年之怕。
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历劫之相,卦属未济。苦海逐浪,狂风兴波。争帆夺桅,此倾彼侧。旧险未尽,新患又生……”
他听着惊怕不已,却又忍不住想听,如同医者替他揭开积年旧疮。他忙问:“如何解此祸难?”
陆青微微笑叹一声:“观汝神气,积习难断。就算过得此劫,日后恐怕又陷灾祸。”
“久远之事,我顾不得。我只求解了目下之祸。”
“目下解祸,倒也不难。清明近午,你可派几个亲信之人,去东水门外虹桥上拦住一顶轿子——”
“做什么?”
“对着那轿窗念诵一句话。”
“什么话?”
“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第七章 乾
至健而易,至顺而简。故其险其阻,不可阶而升,不可勉而至。
——张载《横渠易说》
陆青极懒,懒得连眼皮都不愿睁。
他足不出户已近一年,独自在那西郊小院中,备好米麦薪炭,后院种了一畦瓜菜,自家造了两大缸姜豉酱菜。他只爱睡觉,每回睡前,都先烧起一大锅水,再煮一碗青菜面,吃过后,将自己那片小宅院里外清扫一遍,用帕子将屋中桌椅抹拭干净,再把床铺铺展平整,最后将烧好的水倒进浴桶中,慢慢沐浴一番。宅院身体都清净后,这才上床,舒舒坦坦酣睡一场,一觉能睡两三日。睡着时,浑身一丝都不动,也不做梦,睡得如同一棵树。
醒来后,再煮些白饭菜蔬,就着豉酱慢慢吃过,便静坐檐下一张竹椅上,看院中那株梨树,由枯而芽,由芽而叶,由叶而花,由花而果……看得久了,那树上每少一片叶,他都能发觉。
他这懒来自于厌。人人都巴望能借他的眼,看清自家的前程运命。他却看了太多悲喜欢愁之心、吉凶福祸之命,就如独坐于大筵中央,万千菜肴密布四周,长年累月络绎不绝,哪里还有丝毫举箸之欲?何况人非佳肴,坦然从容和美之人何须问命?来寻他的,尽是怀揣心事之人。人心一旦被缠缚,不但面相难看,心里更是积了诸般烦闷、焦忧、愁苦、煎熬……一眼望去,污泥深潭一般。看得多了,哪能不厌?让他不时生出悔意,不该习这相学。
九岁那年,他流落于杭州,有位相师一眼瞅见他,当即便说:“这孩儿眼里有毒。”却不知,他那眼中之毒,来自这世道人心。
三岁不到,陆青父亲便已亡故,留了数百亩地。他娘还算强干,独自带着他,将家计料理得停停当当。亲族乡邻们也都亲善,时时过来帮扶。却不知,那些人全都盯住了那片田。他一个伯父为首,先捏造他娘偷人,继而说他并非本家血脉,闹到了县衙。没有凭据,他们便生造出来。他娘被逼得夜里偷偷投了河,他也被逐出了家门。
那年他七岁,心里发了个狠誓,要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杀死。他去一家酒肆厨房偷到了一把尖刀,时时留意那些仇人。过了一年多,他终于撞见了一个报仇之机。他那伯父带着五岁的幼子来县里赴宴,夜里回去时,吃得大醉,倒在了麦田边。他一直悄悄跟在后头,见那伯父倒下,忙赶上去,一把推开幼弟,拔出刀子,准备戳烂这条豺狼。那堂弟顿时哭起来,叫着“哥哥”,拽住他的衣襟,大声哀求。他刀子连举了几回,都下不得手,只能恨恨离开,边走边不住抹泪,连声恨骂自己。
哭过一场后,对这人世,他便已心死。
他野犬一般,在杭州街市间游走。饿了,也不愿向人乞讨,能捡则捡,能取则取。挨了打,也并不觉着如何,抹抹血,继续走。捡寻不到,他便饿着,能饿两三天。走困了,便在街边檐下铺开一条毡毯,这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极爱惜,每天睡过后,都要将灰掸净。
一年多,他一个字都未说过,直到那位相士瞅中了他。
那相士追着他,追了许多天,求他拜自己为师。他却毫无兴致学任何本事,并不睬那相士。那位相士便四处去打问他的身世来历,而后又寻见他,问他:“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害死你娘的人为何那般恶?”当时他正嚼着捡来的半块饼,心里略略一动,但随即想,恶便是恶,哪有来由?即便有,知道了又能如何?于是,他又继续边嚼边走。那相士又跟上来问:“你不愿想那些恶人,难道也不想知道你娘为何会忍心抛下你?”他顿时停住嘴,脚也再迈不动。
这桩事,陆青心里头问过无数回。让他心冷的,并非那些恶人,而是他娘。在他娘心中,那些恶人恶行,以及加给她的那些恶名,都胜过这个儿子。
陆青望向那相士,见相士眼中满是殷切,便点了点头。
于是,他跟随这位相士,四处游走,东至登州,南到广州,西达成都,北及河间。十来年间,行踪万里,阅人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