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吏忙答应着又跑了。他气闷闷等着其他人回话,却不见一个人来,官厅之中也空冷冷,寻不见一个人影。他越发着恼,却毫无办法。直到傍晚,那些人才陆续来回话,全都无所获。他只能一个个呵斥一顿,到后来连呵斥的气力都耗尽,只能摆手驱走,起身回去歇息。
才出官厅院门,那个小吏满脸欢喜跑了过来:“参军,问出来了!这银子是和春馆后厨一个老婆子的!哦,和春馆是一家妓馆,在梁园那边。那老婆子说,这银子是去年一个官人赏的,她一直藏着,打算裁制寿衣。前天,一个老汉寻见她,用了十两银子换了她这块去。上头‘和春’两字原先并没有,应该是那老汉刻的。”
周万舟听后,心里微微一颤,忙问:“老婆子可说是何人赏的?”
“老婆子说是去年中秋,原先那任知州去梁园赏月,她去备办酒菜,得的赏。小人这便再去问问。”
周万舟忙说:“不必!她可说那老汉是谁?”
“她说从没见过,年纪大约六十,胡须有些花白,直垂到胸口,穿着青绸长袍,瞧着和和气气的。”
周万舟压住慌意:“好了,银子给我,你回去吧。我来细查,此事莫让旁人知晓。”
小吏有些纳闷,却没敢多言,忙答应一声便转身走了。周万舟心里羞愤欲燃,捏着那银子,牙关咬得咯吱吱响。
前年中秋,前任知州即将卸任,王豪与州官一向过往甚密。他赶到应天府,在梁园设宴饯行,周万舟等府中一应官员也被请去作陪。那梁园最早是由西汉初年梁孝王所建,距今已过千年,史称方圆三百里,池湫岩岫错杂,亭台馆榭相连,华奢胜过当时天子上林苑。司马相如曾留下千古名句“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如今梁园虽远不及当初那般宏阔,却也铺展十数里,仍是天下闻名之景。王豪为好赏月,将筵席设在一处唤作清冷池中央的钩台之上,并将应天府几家上等妓馆的妓女全都邀集了去。
王豪和知州都极有酒量,在席上频频劝酒豪饮。赏过月,王豪叫那些妓女去各宿房侍寝,却兴出一个法子,叫人拿过一筒花签子,众官员不能自选,由抽签来定。房中也不许点灯,到次日,众妓女凭签子来领赏。那知州最好风流耍闹,头一个抽了签子。余下官员只能凑趣,按品阶抽签,各自去房中歇息作乐。周万舟一向量小,已吃得大醉,仆人将他扶到宿房门边,便照吩咐离开了。他踉跄进去,里头黑漆漆,一个女子迎上来扶住他,他便任由那女子服侍,全不知行了些什么,之后酣然睡去。
第二天,众官员一起用过早膳。王豪便唤那些妓女来领赏,知州又提议,满座皆是风流客,自然该惜花怜月,赏钱自家出,才不负一夜温柔。众人听了,只能纷纷应和赞同。那些妓女手执雕花竹签候在馆外,王豪叫一个院虞候拿了昨夜记好的单子,站在门前,一个个宣唤,梅花、芙蓉、桃花……那些妓女听到唤,依次拿了雕花竹签进来领赏,头一个是知州,他笑赏了那妓女十两银子、一匹绢。接下来那些官员依次减等,到八品参军这一阶,其他几个都赏了五两。众人不住说笑品评,唯有周万舟一直惴惴不安。他身上除去百十文铜钱,只揣了一小块碎银,才四两多,虽只差几钱,却难免被讥嘲。轮到他时,那院虞候高声唤“牡丹”。知州笑道:“牡丹乃众花之王,不知老周昨夜艳遇了何等倾城之姿?花王得重赏才成啊。”
众人一起笑望向门外,等着瞧那花王姿容。那妇人走进来时,众人全都惊住,周万舟更是猛然张大了嘴,惊愣在那里——进来的是一个老妪,年近六十,身穿艳色衫裙,鬓边插了一大朵黄菊花,脸涂得煞白,抿着鲜红的嘴,似羞似怯,百般地扭捏。
席间众人旋即哄然爆笑起来,茶汤饭粒喷得满桌,拍桌的、跺脚的、捂肚的、趴倒的、仰侧的……没有一个能坐得直。那笑声更如鸡疯、鸭狂、猪惊、驴恼……各般声气都有,唯独不闻人声。
周万舟坐在那里,脸烧得要涨破,心被数十把铁锤砸成了碎渣。他却必须硬挺着坐在那里,不能逃,也不能恼。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笑声才勉强停住。知州笑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满眼泪水,望着他说:“果然是花王,快,快行赏,哈哈哈哈……”随即又弯下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又笑了起来,实在笑不动了,才怪叫哀鸣嘶喘着停下来。而那老妇,则一直站在那里扭捏,不时跟着抿嘴羞笑两声。
知州又强憋住一口气,朝那老妇说:“花王,还不快谢赏?”那老妇听了,扭捏着走到周万舟近前,侧身道了个万福。周万舟头都不敢抬,从袋里摸出那块碎银,慌忙递给老妇,老妇伸出一双老树皮的手接过去,连声说:“谢官人恩赏!”他听着那声音,心被刀剐一般。
他记不得昨夜服侍自己的,是否真是那老妇,也记不清夜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却哪里敢去问?这场羞辱,过了一年多,才渐渐平复。但只要念及,周万舟心里仍旧会一阵抽痛。他却知道,人生在世,必先受得住辱。若被这些辱击垮,不但再难进一步,连这辱也白受了,因而,他只能装作无事、装作不见。
此时,盯着从焦尸身上取得的那块碎银,他却再难安稳。这银子特地从那老妇手里换来,背后刻上“和春”二字,自然是为了羞辱他,更要借这凶案将他牵扯进来,陷害他。那换银子的老汉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周万舟急急思寻了半晌,忽然想起,当日在那早宴上,老妇退下去后,他朝席上慌瞟了一眼,见知州和王豪头凑在一处,仍在低声说笑。王豪身后侍立着一人,胡须花白,垂到胸前。那人正望向他,眼里含着些关切……周万舟心又猛地一颤:王豪管家老孙!
他也顿时明白老孙为何要陷害他——
正月初十那天清早,他骑了马,出城去乡里一个豪强家赴宴,却见老孙骑着马迎面行来。他知道本府知州欲将王小槐荐举到御前,王小槐执意不从,后来却应允了拱州知州。本府知州为此着实生恼。周万舟望见老孙,心里一动,或许可以再劝劝老孙,去说服那小猢狲改变主意,也算一件功劳。于是,行到近前时,他唤住了老孙。
老孙忙下了马,躬身施礼拜问。他见老孙面上虽然恭敬,却并不谦卑,神色间甚而隐隐有些轻忽之意。他猛然想起,梁园那日早宴,老孙望着自己,眼含关切。他越发有些羞恼,你不过一介奴仆,何来胆气,竟敢俯视我?
他知道老孙之所以能如此恭而不卑,全仗一点儿自尊。人能站立,靠的不是脊柱,而正是这点自尊,这自尊盔甲一般将人护住。若想折服说动这老杂货,得先将他这盔甲剥去。这些年来,周万舟自家亲身经历了盔甲如何被人一层层剥尽,深知其间委曲。他盯着老孙,并不急着发话,审视半晌,大体看清老孙那盔甲次序,这才开口问:“你进城有何要事?”
“前去给知州回话。”
“荐举王小槐那事?王小槐主意果真定了?”
“嗯,小相公已应承了拱州知府。”
“他那主意动不得了?”
“小相公性子执拗,旁人的话,全听不进去。”
“你的话他也不听?”
“老朽只是个仆役——”
“你也清楚自己只是个仆役?”
老孙顿时愣住,抬眼望了过来,眼中既惊疑,又有些质询之意。周万舟知道已触及第一层盔甲,便直瞪老孙,加重了语气:“虽说是仆役,可如今王豪亡故,王小槐又年幼,王家便是你的了。”
“老朽哪里敢?老朽只是听小相公差遣。”
“王小槐那点年纪,他懂得什么?你若不敢,便该辞了管家一职,让敢管的人来管,否则,王家岂不要败在你手里?”
老孙顿时涨红了脸,周万舟知道已破了第一层,便进而逼问:“王家账目是否全在你手里?”
“嗯。”
“上头收支数目可都对?”
“老朽从来不敢起一丝一毫贪心。”
“贪不贪心,只有你自家知晓。王豪与我,也算有些情谊,我只问你,若查起账来,是否一丝一毫错处都没有?”
“这个……”老孙眼里露出些慌意。
周万舟知道第二层已裂了道口子,紧逼道:“若被我查出有错,你该如何交代?”
“那账目每年进入成百上千笔,难保没有些错处。不过,老朽敢对天起誓,即便有错处,只是无心疏漏,老朽绝无半点私占之心!”
“钱财上即便没有私占,常日里吃的、用的,也尽都是你自家的,没有贪占过主家一毫?”
“这……老朽长年住在主家,吃用也在主家,自然难分隔得那般清楚明白。”
“这么说,你夫妻两个还是贪占了王家?”
“老朽大半生在王家为仆,尽忠尽力,便是多吃了些,也是该当!”
“吃一口肉是吃,吃许多肉也是吃,你多吃多少算该当?如今王家没人看管,自然是尽着你吃用,便是吃尽了他家,也是该当?”
“这……”老孙嘴唇发抖,第二层盔甲也已破开。
“老少两代主人,你是忠于哪个?”
“老朽心中并无分别。”
“王豪在时,若有失误,你见了,劝不劝?”
“自然要劝,但听不听,由老相公自家做主。”
“小相公做错了事,你劝不劝?”
“自然更要劝。”
“他若不听,你便由他?”
“这……老朽只是仆人,主人若不听,老朽也无法。”
“他要杀人放火、谋反作乱,你也只是瞧着?也拿‘无法’二字开脱?”
“这……”
“王豪将儿子托付给你,你却只抱着‘无法’二字,任由他为非作歹。他若闯了祸,送了命呢?你这是忠,还是不忠?”
老孙垂下头,手也抖了起来。第三层盔甲也被破开。
周万舟趁势追逼:“人心难欺,哪怕孩童。王小槐之所以不听你劝,正是瞧出了你这伪善伪忠,知道你劝也只是假劝,何曾真心爱惜过他。”
老孙抬起头,眼里涌出浑浊老泪,盔甲尽数剥落,再立不起来。
“你若还剩一点儿忠心,就再去劝劝他。他惹恼族人乡人,并无大碍,但若触怒了知州,会是何等结局,想必你也清楚。我见不得欺主不忠之人,你若仍抱着‘无法’二字,我便替王豪行一回公道,差人前去清查账目,若有一笔不对,就莫怪我狠心。”
老孙像是被吊捆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惊望着他,目光早已溃乱。
周万舟自家尝过这等盔甲被剥光的滋味,知道这时老孙已全无主见,只能遵命行事。他不再多言,瞅了老孙一眼,随即驱马向前,继续去赴宴。行了半晌,回头望去,见老孙仍站在那路边,如同寒风里一根枯朽树桩。
然而,老孙最终并没劝转王小槐。而且,昨天一早,他从开封府来传送公文的驿递口中听到,王小槐竟被烧死在汴京。到今天,府衙前又横了这样一具焦尸,焦尸身上装了这块碎银,自然是老孙怀恨复仇。
他只知盔甲被剥尽后,人再难立起来,却没想到被剥之人,竟会生出这般恨意。这焦尸恐怕与王小槐之死有关,或者正是烧死王小槐之凶手,逃到了应天府,被老孙追到。王豪虽死,财势仍在,老孙不难招聚卖命之人。若要将凶手烧死,轻易至极。
周万舟万分后悔,不该让那小吏去查问银子来由,否则只要捉住老孙,这凶案便已告破。如今这块银子将自己牵扯其中,一旦说开,即便能摆脱罪嫌,梁园那场羞辱又会被人揭开。他只能暂藏住这银子,等着那些吏人能从其他线头查到老孙。而那小吏,则必须设法支走。
周万舟知道这些吏人,没有几个不贪枉。他想起几个月前,那小吏和一个承符不知因何,竟在官厅外打起来。周万舟便立即命人唤来那承符,私下里问那小吏过处,那承符迅即说出几条赃证。周万舟便叫那承符马上去撺掇那几个被强索钱物的来告举。第二天,那几个苦主果然一起来递讼状。照刑律,索贿一匹以上,即笞八十,流放二千五百里。周万舟便将那小吏捉起来,打了八十杖,关进牢里,择期发配。谁知那小吏发了狂症,半夜以头撞墙,竟撞死在狱中。
周万舟听闻后,心里暗惊。他虽做过不少枉法之事,却从没害过人性命。而那焦尸案,又别无进展,他生怕老孙再做出些什么来,便骑了马赶往皇阁村,想亲自试探试探老孙,好相机行事。可到了王家庄院,却见许多人候在院门前。他下马一问,那些人竟说王小槐还魂闹鬼,到处丢撒栗子,一连数日不清净。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正在里头一个个替人相看驱祟。
周万舟原本就忌惮鬼神之事,深信这些相士方术,又早闻相绝之名,一直苦于无缘得见。再念及那小吏,心里更是惊疑难安。见院里一个人出来后,忙抢在前头走了进去。
陆青见他身着官服,微有些意外,却没有起身,只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随后便盯住他,注视良久。那目光先还沉静平和,继而变得幽深莫测,更露出一些冷厉之光。他有些惶恐,但尽力坐正,守住自家官威。陆青随即缓缓开口:“由虚转盈,乃丰之卦。屈己抑志,始得遂愿。成而易骄,满而易溃。败伏于盛,暗生于明。肆心逞意,启灾肇祸……”他越听越怕,身上那官服一件件被剥开一般,露出里头荏弱之躯。最后陆青又教他一句驱祟之语,他听了,心上更似被狠刺了一刀:
“心同此伤不知怜,何怨人间彻底寒。”
第六章 旅
羁旅之世,物无正主,近则相依。
——苏轼《东坡易传》
匡志今早原本极清畅。
他是应天府节度推官,昨晚在和春馆欢饮了一晚,与那馆里的花魁娘子姜丝儿初会一场,还意外得了二百两银子。清早醒来,他见姜丝儿躺在身边,极娇娆,不由得又嬉戏了一场,这才起身。昨晚他那双丝鞋被油汤泼了,姜丝儿另寻了一双黑绢面的给他,服侍他吃过早饭后,他才回家去换上公服,骑了马,两个随从王小丁、陈小乙跟着,慢悠悠去官厅。谁知到了府衙前,却见一群人围着那具焦尸,嚷闹不堪。
匡志立即皱起眉头。为官最怕无事,无事便无功;却又最怕有事,有事便有过。这具焦尸公然倒在府衙前头,恐怕已经传遍应天府。提刑司又正寻不着由头为难州里,这案子一出,自然会极力捏戳。
匡志没有凑近去看,见司理参军周万舟正带着仵作在查验尸首,便先到厅里坐下,命陈小乙急唤周万舟进来,问过详情,板起脸训了两句。周万舟慌慌退下后,他想起昨夜姜丝儿说起前年在梁园,周万舟和那朵老牡丹的旧事,不由得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想起焦尸案,重又烦躁起来。
他今年才四十一岁,又是进士出身,正有大好前程。加之他事事小心,最善藏心潜意,投合官长喜好,只要没有大过犯,轻轻畅畅便能拾级而上。可这焦尸案,特意将人烧死在府衙前,显然是有意作难,叫人避不过,也掩不得。听将才周万舟所言,尸首无形无据,极难查问。底下那些人又个个偷奸躲懒,惯会逃责,若不严加督问,此案恐怕难有结果。
匡志闷想了一阵,眼下也无他策,暂且先看那些人查得如何,若无进展,只有自己多受些累,亲自去查办。这桩案子,若能查问明白,倒也是件功绩。于是,他放下此事,叫吏人将积压的公事先取来,选了几件拖延太久、已过限期的,先查办起来。才理完两件,他已头昏体乏,便走到后头,叫人点了茶,斜躺在榻上歇息,搭了条薄锦被,昏昏间,竟睡了过去。
正睡得香,却被几声轻唤叫醒,睁眼一看,是手下一个推级,离他两尺远,弯着腰,双手捧着个草纸卷子,小心瞅着他,神色瞧着有些古怪。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皱着眉问:“何事?”
“这双鞋子……”
推级将纸包揭开,露出两样焦糊物事,若不是听见“鞋子”二字,险些认不出那是两只鞋子,鞋面焦烂,鞋底都烧去了小半,只有后跟残剩了一点儿帮边。
“这是那焦尸的?”
“嗯。这鞋是才上脚的新鞋——”
“哦?从哪里瞧出来的?”
“鞋底子上用墨印了一行小字,是鞋铺的号记,并没磨去,还认得出,是城东清凉巷王家靴鞋坊。小人便拿了这鞋子去王家问,那坊主竟认得买这鞋子的人,小人听了,唬了一跳,没敢让旁人知晓,赶紧来回禀推官——”
“哦?是何人?”
“是推官您——”
“啊?!”匡志惊唤出声。
推级瞅瞅两旁,放轻了声音:“那坊主说,他家号记分三等,头等印刻的是欧体字,这鞋底字号便是欧体。另外,这鞋子残余帮沿上还能瞧出锦纹,里头有些银线,是他从汴京绫锦院好不容易才买得的两匹银丝宫锦,只预备给这应天府官府豪家做鞋面。正月以来,只裁了一双鞋面,是给推官制的……”
匡志惊睁着双眼,瞅了半晌,才猛然想起,昨天他去和春馆,特地换了双新鞋子。夜里戏闹时,打翻了一只碗,油汤水正泼到鞋面上,姜丝儿忙唤妈妈去寻了一双新丝鞋给他换上。可那双鞋子为何会穿到这焦尸脚上?
他忙说:“昨晚这双鞋子被油汤染污,我便叫人丢了。”
“小人猜想也是。”
“这与那案子无关,莫要出去乱说。”
“推官无须多虑,小人自然明白。将才在刘家鞋坊,小人当即也吩咐了那坊主莫要出去乱讲,否则以窝赃通贼惩治。”
“嗯……你先下去,鞋子留下。”
推级将那双鞋子包好,却不知该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