姤,遇也。夫世之治乱、人之穷通、事之成败,不可以力致也,不可以数求也,遇与不遇而已。
——司马光《温公易说》
施万始终觉着自己怀才不遇。
自幼,他便比其他傻孩儿灵透。谁家果树结了果子,别的傻孩儿见了只会傻偷,常被树主追着打。他却从来不偷,反倒会去寻那树主,说些甜话哄逗一番,树主听乐了,自家便会摘几颗最好的给他吃。读书时,一篇文章,别人几天才能背会,他却读几遍,便成诵。他知道如今这位官家诗文俊雅、书画超逸,宰相蔡京也是能诗善文、风流富雅。他便苦练书法,极力摹习官家瘦金体和蔡京行书,积了十年之功,见者无不惊叹。
考入县学后,朝廷正重兴新法,他知道不能死读经书,必得独出新意,方能脱颖而出。做策论文章时,他极力求新求变,并寻出一套独家法门:一句话,只须反着说,便能惊人。比如父慈子孝,他起笔便是父不能慈、子不该孝。立了这新意后,再左勾右连、斜穿曲绕,团拢出一番新见解。每写罢一篇,他自家都忍不住高声赞叹,甚而拍案鼓掌。然而,教授读了,却把那老脸扭成个燋酸豏,嘴撇得烂刀豆一般,怪声怪气丢一句:“歪门邪道!”
同学们背后都笑他是“施歪歪”,他听到后,虽有些恼,却立即告诫自己,自古英雄少知己,从来壮举人难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因此,他始终独来独往,从不屑与那群庸才为伍。每逢月圆花开,风朝雨夕,他都携一壶酒,去河畔田边,自饮自酌,自歌自叹。虽说孤寂,却也幽怀万端、豪兴自壮。
只可惜,朝廷兴的这“三舍法”,只能由学校一级级考阅推选,由县升州,由州至省。这一层层,天梯一般。他文章虽新,却始终难入教授学官之眼,回回都被批为下等。他坚信若是宰相和官家读了他的文章,一定会击节赞赏。可升不到州学,便去不得京城赴省试,更莫说殿试。
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离开那学舍院门时,那些同学没一个来送他,全都低头装作不见,有的甚而在窃笑偷嘲。瞥见那些卑丑面目,他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惊得门外拴的一头驴子也跟着叫起来。
回到家后,父母倒也没有在意。他家是乡里上户,田产几百亩,便是整日白坐,也一世无愁。他又是独子,父母一直都顺着他的意,由他自在。他却难安于这等自在。思来想去,去县里应募了一个吏职。做衙吏,一个月只有三两贯钱,只够一个人两顿粗饭、一碟酱菜,而且还时时拖延累欠。他自然不屑谋这点儿微利,是想在这乡里有一番作为。他早已知道乡里许多上户诡名寄产、隐匿田产,将自家田税转嫁于下等穷户。王安石当年推行“方田均税法”,便是要清查这些匿田,均平天下税赋,富者多纳,穷者少缴。
他想:我应不得举,仕途无望,那便从乡里做起,也是朝廷极看重的一番实务,做得好必定能得人赏识,由蹊径升进。
于是,他选了做乡书手。乡书手专管稽查乡里田籍、督催两税。论起乡里田税不公,头一桩便是“产去税存”。一些豪强买了穷户田产,却瞒隐税籍,穷户卖了田,税却仍在,被官府年年追讨,许多人因此被迫逃亡。
他被分拨为帝丘乡乡书手,他知道帝丘乡隐匿田产最多的是皇阁村的两大豪强——王豪和娄善。两人中,娄善虽名为善,却最刁顽狠辣,被人唤作“娄鸡公”。生了三个儿子,两个也和他一般强横,唯有幼子还算温良。施万打算先从娄家查起。
他从县里主簿那里领到税籍,先翻看娄家田税,娄家田产至少千亩,税籍上却只有三百多亩。施万看了,越发定了主意。他先装作闲步,穿了身半旧常服,骑头驴子来到皇阁村,寻见田里劳作的农人,慢慢探问。那些农人听到娄善的名字,顿时便不敢再说。施万只得转过话头,只问产去税存的人户。其中两家的田全都卖给了娄善,可说到“娄”字,那两家全都含糊抹过,不敢直说出来。
施万记下这两家的姓名,骑了驴,离开皇阁村,一路思忖,往县里赶去。那时,天已黄昏,行了半里路,两边田头的农人都已归家,四野一片寂静。施万望着西天红霞、千顷金麦,想到自己即将解救穷困、惩治奸豪,多年郁郁抱负,终于能得施展,胸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笑起来。正笑着,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瞧,两个汉子骑着马疾奔过来,行至他身前时,忽然掉转马头,拦住了他。两个生得都极凶横,其中一个粗声问:“施歪歪,你将才在打问什么?”
施万并没见过这两个人,顿时有些怕,忙说:“没打问什么,只是闲走走。”
“闲走走?闲了不去嘬你老娘的奶,来这里扯卵含鸟?”两个人一起跳下马,其中一个过来一把揪住施万衣领,施万尚未来得及挣扎,便已被揪下驴子,摔在地上。随即,两个汉子抬起脚,朝他一阵猛踢,一脚重过一脚,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两个汉子踢饱之后才转身上马,丢下一句:“往后若再见你闲睃乱探,把你肠子扯出来喂狗子!”
施万在地上趴了许久,才费力爬起身子,浑身疼得连腿都抬不起,歇了一阵,才勉强骑上驴子。那驴子颠一下,浑身便剧痛一阵。千挨万挨,才挨回家。他父母见了,慌得抓手抓脚。他只说不慎跌进了土沟里,心里却知道,那两个凶徒是娄善指使的。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疼得轻了些。
他再躺不住,硬挣着下了床,骑了驴赶到县里,去主簿那里申领了税籍簿,怕乡司手力不济事,又去拜见县尉,恳请他差两个弓手。县尉听说他要去查娄善的田,忙说:“娄鸡公的田你也敢去查?莫说你,上一任知县要查他的隐田,他使钱嘱托京里朝官,上书揭举知县私挪盐税,修造官舍。那知县被夺了职,发配岭南。”
施万听了,却更激起斗志:“小人有实据在手,不信他敢公然殴打官差。”
“你身上这伤是哪里来的?何况朝廷严令,弓手只缉捕盗贼,不许下乡催税。”
“小人那天去皇阁村查问田籍,回来途中被人殴伤,这便是盗贼行凶。”
“嗯……我给你差两个弓手容易,你们一伙人同去,娄鸡公倒也不敢如何。只是查了这几十亩地,你恐怕得赔出更多来。”
“此事因果,小人独自承当!”
“哼哼,那便由你。我给你拨四个弓手。”
于是,他带着四个弓手,又来到皇阁村娄善家。门仆进去通报,娄善迎了出来,脸上含着笑,竟然极谦和:“这位是施书手?有何公干吗?”
“有两块田,前几年已被你买下,税籍却仍在原田主户头上,我是来查明此事的。”
“哦,这桩事,老朽也才得知,是管账的糊涂,漏报了。老朽已吩咐人明早去县里关报。既然施书手来了,那更好。几位请进,我唤人取庄账田籍来。倒茶!几位稍坐一坐。”
施万有些愕然,只好进去,到堂屋里坐下,娄家仆人赶忙端了茶来,全都恭恭敬敬的。才坐了片刻,娄善已抱着两册庄账走了出来:“施书手说的是这两块田吧。”施万接过来,翻开一看,正是上回打问到的那两块。娄善又唤人取过笔墨,施万翻开带来的税籍,将这两块田的旧户主揩去,填注为娄善。娄善一直在旁边含笑瞧着,等他填完,又要留他吃酒。施万忙谢辞出来,心里疑惘,有些不敢信。
回到县里,他向主簿和县尉禀报,两人听了,也都极纳闷。施万知道娄善一定是在摆阴阵,必定不会如此轻易甘休。可等了几天,都未见异常,他也便渐渐放了心,却也不敢再继续去查娄善其他田籍,只能先搁一搁。
有天,他去另一个村子查田籍回来,去县衙回禀,却见自己父亲和一个人从县衙一起走了出来。那人他似曾见过,却想不起。他忙走了过去,父亲一见他,脸上顿时一颤,但旋即用笑遮掩住。“爹,你来县衙做什么?”“只是闲来走走,瞧瞧你。”父亲仍在遮掩,旁边那人却笑着说:“施员外,我先告辞,下回若有好田典卖,莫忘了先告知我家员外。”他一惊,忙问:“爹,什么田产?”“这事你莫多问。”他这才发觉父亲手里攥着一卷纸,忙一把扯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田契,上头写着:施琴为报娄善旧恩,情愿将自家三十二亩田产赠予娄善,该田地处……
“爹,什么旧恩?你为何平白将田送给娄善?”
“唉……儿啊,往后你千万莫要再招惹他。他前日派人来说,你叫他损了一百多亩地的田税,让我赔补,否则便要让你再下不得床、行不得路。娄善那人说得出,便定然做得出……”
“爹!”他又惊又怒,却说不出一个字。惊望半晌,看父亲满眼忧切,更是悲愤无比,他不愿再多说,转头冲进县衙,寻见了主簿,申领娄善田籍,要将他隐匿的田产全都清查出来。
主簿却笑叹了一声:“你若真想和他斗,先修十年功。”
他顿时愣住,自己虽然不怕那娄善,父母却不能不顾。一念及此,浑身气力立刻泄尽,满腹愤郁,却只能黯然回去。
他闷闷想了几天,才渐渐回转心意,主簿所言不差,要和娄善那等豪强斗,的确得修炼出通身功夫,不可急躁,只能徐徐图之。而且,娄善所恃者,不过是钱。只要财势上胜过他,便可瞅准他的弱处,痛击一番。
他更想到一条:这世上,财势再强,也敌不过权势。我眼下只是个小吏,若能在这县府站稳脚跟,上下团拢好,盘踞出一方权势。那时节,娄善便只是一头肥猪,任我宰割。
想明白后,他再不消沉,振作起来,开始着力盘算如何团拢那些官和吏。他发觉,不论官还是吏,其实都只要两样:一是奉承,二是钱。前一样只是嘴上功夫,后一样却得真本领。自己只是个乡书手,虽然下乡丈量田土、核定税籍时,那些农户都要拿出些钱物来巴奉,但那只是些小钱。凭这些小钱,便是几辈子也难富。
他苦想了几天,有次去税场对簿时,看到一个揽子偷偷塞给税吏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的似乎是钱。他顿时有了主意,自己那一乡还没有揽子,小农户们又都苦于税吏作难。于是他先去近处一个村子,寻了个相识的三等户子弟,鼓动他去做揽子,自己只收一成利。那子弟不愿务农,又无其他出路,听了大喜。他便帮那子弟去说服了村里那些中下等农户。
培植了这样一个揽子,竟有三样好处:一是白得一分利;二是借揽子的钱,自己做中人,团拢那些税吏;第三样更要紧,县里最重的公事是催税,身为乡书手,他年年得带了手力,下乡挨家去催逼。被逼讨的农户凄惨,他们这些逼讨人也苦累。常有穷户为躲税,逃亡他处。户口减了,便是知县失职。知县恼了,他们这些下吏便得挨责罚。有了揽子代农户缴税,他们便轻省许多。
施万这一试手,得了益,忙去各村物色揽子,连他县学同学白丘也被他培植成了揽子。手底下握了十来个揽子,每年利钱上百贯。他并不缺花用,也不爱酒色笙歌,这些利钱便全都拿来团拢官吏。他读过书,有眼力,不似那些俗吏,只是粗捧傻奉承。他能分辨官吏各自性情喜好,该雅则雅,该俗则俗,因而人人都欢喜他。
几年前,中官杨戬推行“括田令”,括到了襄邑。施万瞅准这一时机,翻看娄善田籍,找见了几百亩地都在可括之限。他便奉了官令,带了二十来个手力,气昂昂冲到皇阁村,将娄善的那几百亩田,一块一块括检了出来。瞧着娄善脸色灰白、嘴唇发抖,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施万心里积的那块仇气这才消散,点检田籍时,声气越发洪亮高畅。
不过,这等大畅快毕竟极少。常日里,他都得尽力装出笑脸,不敢得罪任何人。有一回,开封府差了一个书吏来查问和买绢帛的事项,那人虽只是低阶衙吏,知县也不敢怠慢,吩咐主簿小心款待,主簿又唤了施万去陪侍。施万自然得尽力让那书吏欢心,那书吏却始终闷闷不乐。吃得半酣后,才说自己养了一只花犬,极可人意,可惜刚刚老死了。主簿听了,忙向施万使眼色,施万一愣,急切间竟想不出妥帖应答,便顺势趴到地上扮狗,欢叫着讨食。那书吏果然乐起来,笑眯了眼,夹起一块羊肉丢给他。他忙张嘴去叼,却没叼住,羊肉掉到了地上。那书吏顿时又露出愁容:“唉,我家那花花儿叼肉,从没丢过一回。”
施万趴在地上,猛然怔住,心里一阵惊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竟像是做梦一般,随即涌起一阵悲意,我原先是一头独狼,为何竟变作一条狗?
他怔在那里,主簿连唤了几声,他才听见,忙爬起来去奉承那书吏,可心里始终重重坠着,嘴也跟着拙笨起来,说不出一句轻巧逗笑的话。那书吏也越发没了兴致,酒未喝完,便起身去歇息了。
施万被主簿痛责了一通,一句都不敢应,只能垂头听着。主簿愤愤走后,他才失魂落魄回到住处。为了不误公事,他在县衙附近赁了这间住房,里头只有一张床、一只柜,空寂寂的。他躺倒在那床上,怔怔盯着房梁角上一只蜘蛛,那蜘蛛伏在一张破网中央,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即便未死,这时才进二月,房里既没有蝇,也没有蚊,它恐怕等不及天热虫飞,已先饿死。施万心里默默问,你织这张网做何用?若没织这网,天地何等大?哪里寻不到食?有了这张网,你便死陷在这里,不得食,也不得自在……
怅闷许多天,他不知自己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又成就了什么。用尽心力,竟活成这么一头有身无心的怪物。他觉着自己生错了地界,来错了年月。但若不这般活,还能哪般活?无可奈何之余,他也便渐渐丢掉了这无谓之想,重又活回惯常模样。只是,再与那些人欢谈笑饮,他总觉着少了些什么。
周围那些官和吏却一切仍旧,该差遣他,便差遣他;该索要钱物,便索要钱物;该笑他骂他,便笑他骂他。他也越发不介怀,那些人都说他越发通脱了。或许正是这不介怀,让那桩事缠上了他。
有天夜里,县尉敲开了他的门。县尉极少单独来寻他,更难得深夜来。他有些纳闷,忙请了进去。县尉并不坐下,站着说:“你得替我寻个人。”
“什么人?”
“皇阁村王豪过几天要办九豪宴,这人能出入王豪家,最好认得王豪家那个郑厨子。”
他顿时想起白揽子,忙说了出来。
“此人口风可严?这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是个本分小心人,他做揽子,是小人替他说合成的。小人交代的事,他不敢不听。”
“那好,这事便交给你。你去告诉那白揽子,让他九豪宴那天中午去王豪家,到后厨寻见郑厨子,而后躲到后院角落看着一个人。此人是新任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若瞧见姓莫的独自去院角茅厕,就赶紧去给郑厨子报个信。报过了信,白揽子便离开王家。”
施万点头受命,却不敢问其中原委。第二天忙去寻见了白揽子,将差事交代给了他。第三天,他去县衙,听着新知县命人到处寻那个姓莫的,他忙去打问,姓莫的竟不知去向。他听了,心里顿时一沉,却又猜不出其中隐情,暗暗担心了许多天。又听说郑厨子也不见了,他越发担忧。观望了一阵,并无其他动静牵连,这才松了口气。忙告诫自己,往后决不能再这般随意应承古怪杂事。
等他忘记了这事,县尉却又寻过来,面色有些紧急:“你赶紧去寻郑厨子,如果见到,立即将他藏到隐秘之所,莫让任何人见到他,马上找人给我报信!”
他一听,顿时明白,自己此前担忧并非妄测,这里头恐怕牵扯了大事端。他忙去郑厨子家,却没寻见,又急急去告诉白揽子,让他也一起寻。忙乱了许多天,都始终不见郑厨子踪影。县尉却没再来催,像是从无此事一般。他越发惊疑,却也更不敢问,也只能装作无事。
可是进了正月,县尉却第三次敲开他的门,这回面色极严峻:“去年我要你寻白揽子办的那事,如今惹出了大祸患,一旦暴露,我们都得进牢狱,最轻也得判徒刑。正月十五,你叫上那个白揽子,和胡斗子、刘仓子一起去京城,办一桩事,断了这后患。至于详情,你听刘仓子安排。”
他听了,一阵发寒,想推托,但县尉目光黑沉沉的,丝毫不容异议。他只得从命,去寻见白揽子,跟着胡斗子和刘仓子一起去了京城。一路上,那两人都不言语,到了京城后,刘仓子才说出要做的事宜。事情做完后,回来途中,他才知道,这桩事竟是杀害王小槐。他惊得说不出话,自己竟一步步掉进这等凶坑。
回到襄邑,他立即辞了吏职,再不愿和这些人有丝毫牵扯。在家里躲了两天,有天清早忽然见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即便听说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犹豫半晌,还是骑着驴子赶过去,向陆青求教。
陆青端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像是在黑夜里辨物认路一般,探寻了许久,才缓缓说:“此乃姤卦,义主相遇。心之所寻,天地回应。吉凶祸福,皆由人召。寻是得是,寻非得非。己所不知,迎面如镜……”他听了,心里一阵翻涌,自己这些年所遇所陷,岂不正是自寻自召?及至听到陆青教他的那句话,他更是怅然自失: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第三章 萃
萃,聚也。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
——苏轼《东坡易传》
胡斗子恨不得剁掉自己那双手。
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瘦小很多,指头又细又尖,细竹条编的小耙子一般。正因手小,儿时抢吃食,他一把总比兄弟们抓得少。他只能让自己手快些,因而养成了尖钻急狠的性子,他娘常笑他是小急爪。
他家是乡里三等户,营生粗粗过得,只是略遇一些事,便难免局促。尤其他兄弟三个全都成年后,家计便越发紧涩。一旦父亲过世,兄弟析产,全都得落到五等穷户。胡斗子心思比两个兄弟聪敏些,见县里招衙吏,便偷偷去应募,竟被选中,且被差作斗子。
每年夏秋,跟着父亲去纳税时,他最馋慕的便是斗子。那些斗子一身黑吏服,站在税场口上,冷着脸,凶着眼,呼喝斥骂,威风之极。尤其他们手中那文思院官制粮斗,松木制成,方口边沿包着铁叶,镂印着官文。一眼瞧去,便比乡里家用的木斗尊贵许多。一县几千农户的粮都要先倒进这里头,验过后,才堆到官仓,整运去汴京。这官斗,如同官家的一张御口,年复一年吞去全天下的粮米粟豆。能替官家把守这御口,自然无比尊荣威严。
他领到那套黑绢吏服,欣喜得手都在颤,赶紧抱着走到官厅旁边的那间衙吏值日房中,脱掉自己身上旧常服,换上了这套新吏服。黑幞头戴正,衣襟拽直,牛皮腰带束紧。只有黑皮靴子略有些窄挤,穿一穿应该会宽松些。可惜那房里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威严。即便如此,他也立即觉着自己高大挺直许多。出了县衙,走在路上,路人不由得都要偷望他两眼。他将头昂得高高的,觉着自己脚下的尘土都在闪亮。
回到家中,父母兄弟们见到,全都惊愣在那里。原本他是家中最受气的那个,从那天起,家人的声气全都虚软了许多。他父亲更是连连感叹:“往后纳粮,再不必受欺啦。”
第一天到税场当差,他抱起那只官斗,里外上下细细摸看了半晌,像是捧到了官印一般,满心虔诚敬畏。有农户来纳粮,他不愿像其他斗子那般凶煞,和气笑着,让农户将粮食倒进木柜,他抓起木铲,铲进粮斗中,盛满后,拿过木概子,小心刮去上头多余的粮食,将粮面刮得镜子一般平整。让那农户瞧过,才倒进木槽里。这一举一动,都让他觉着自己既威严又公道,如同天地良心在自家胸中。
然而,傍晚歇工后,其他斗子邀他一起去吃酒。他忙笑着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已。自己头回当差,该出钱宴请这些人,可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只能暗暗盼着众人是凑份子。那些斗子却全都不说钱,也不进小酒肆,选了家酒楼,上楼坐下来便点酒菜,他听着那些菜名,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酒也要的上等,一角又是七八十文。那些人每点一道菜,他心里便惊痛一下。总共十二个斗子,竟点了十七八道菜、八角酒。菜才上齐,两个唱曲的伎人进来,那个老斗子又叫她们坐在一边弹唱助兴,又至少得百十文钱。
他只能强压住慌,勉强赔笑。众人喝了两巡酒,其中一个老斗子望着他说:“今天这顿酒,大伙儿的份例都在里头,唯独你这新番,把那粮斗刮得那般平,一粒都不肯多,该罚你给俺们唱一曲。”他听了,脸顿时涨红,不知该如何应答。其他人哄叫起来:“对!该罚,唱一曲!”他只得尽力笑着说:“晚辈今天头次当差,诸样规矩都不懂,还请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顾。只是我这嗓子鸡叫一般,怕吓到诸位前辈。”“我们偏爱听鸡叫,你今天休想逃过,快唱!”他只得干着喉咙、颤着声唱了一个小曲,唱到高处,嗓子卡住,发出一声破布扯裂之响。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这哪里是鸡叫,分明是强奸村妇,扯破了人家的裤儿,哈哈!”他羞得不住干笑,脸烫得几乎要肿。
众人笑过之后,那老斗子才又说道:“后生哪,咱们做吏人的三头难,上头官为难,下头民为难,回到家,妻儿吃穿为难。良心是得留着,可良心也得拿皮肉裹着。这外头的皮肉若饿尽了,里头的良心能存得住?因此呢,咱们得用三紧,才应付得过那三难。上头的官儿,要紧着伺候好;下头的民,要紧着催督好;家头的妻儿,要紧着照料好。就拿咱们做斗子的来说,一斗麦,刮得过平,拿什么来孝敬上头的官儿?我做了一辈子斗子,每月那三贯柴米钱能养得过三口人?但若是每斗都装得过满,一来难过那些农户的急眼,二来也难过自家良心。因此呢,咱们一斗只多取一口粮,这一口粮喂雀儿都不够,每个农户们折不到多少,咱们却积少成多,聚起来,该上贡的上贡,该均分的均分。这样,三难才能成三好。”
胡斗子听了恍然大悟,忙连连点头:“若不是老伯教导,小的如何能省得这些?”
于是,从那以后,每斗粮他都略略多盛一些。他手小灵便,做这些遮掩,迅即便会。这时,再看那官斗,像是吃饱了的一张大嘴,嘴边还沾着几粒粮。那几粒粮便是他的衣食所在。三斗米能匀出一升,一户平均纳粮三石,便能多出一斗。襄邑人口有两千多户,总共便能宽剩出二百多石粮,卖成钱是二百多贯,除去上贡给官儿的,他们十二个斗子,一个人便能分得十来贯。
第一回分到这些钱,胡斗子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拿出一半给家里买了些绢匹酒肉菜蔬,背回家去过除夕。父母看到,全都喜得直拌嘴咂舌,两个兄弟则又嫉又馋。他又将另一半钱交给父亲,父亲更是乐得只剩一道眼缝儿。看到这情形,他不禁想起那老斗子说的三难三好,心想:我也并没有做些多亏心的事,再说,收粮时,每天累得胳膊要断,得这些,也是该当。
到第二年纳粮时,那些斗子见他同了心意,便偷偷拿出一只官斗给他,他先不明白,但再一看,这只官斗似乎比原先那只略高几分。凑近细瞧,那边沿又贴了一层铁叶,铁叶下加了一段木板。这样一斗粮便至少能多出一升来。他不由得暗暗惊叹,若不细看,谁瞧得出?他虽隐隐有些不安,却立即想到,我若不用这斗,必定会被其他斗子踢排开。再说,一人正直,又济得了什么?
于是,他笑着接过那斗子。有了这新斗,盛粮时便再不必遮遮掩掩耍手技,那些农户见他用概子刮得极平,有时甚而会刮凹一些,都极为感恩,连声道谢。他不由得笑叹,果然略一使些手段,三难顿时变三好。
除了这官斗,那些老斗子更有各般技法,渐渐都放心教给了他,左掠一升,右攥一寸。一年下来,竟能分得三十多贯,强似耕三十亩地。
做了些年月后,胡斗子也成了老斗子。凭着那双瘦尖小手和机巧之心,他比先前那些老斗子更加善钻善营,不再只于收粮关节上设法。他和籍田的乡书手、管仓的仓子、管账的手分等要害吏人,渐渐串拢到一处,有时只揩抹一两个数字,便是几十贯钱。连主簿、县丞也发觉他才干,不时委任一些差事。他成了襄邑衙前的健吏之一。
有时胡斗子也难免担忧,怕事情一旦败露,不知如何收场。尤其有回见到一只野狗,原本只在那些酒肆面馆外候食,有回竟偷偷溜进厨房,叼了一大块肉,被那厨子发觉,一刀甩过去,当即砍折了一条后腿。那血淋淋惨叫声让他心惊不已。但又一想,这世事便是如此,富贵从来险中求,若想求太平,便得长挨穷。
于是,胡斗子不再多虑,伸着那双小瘦手,能多刮揽一些,便尽力多刮揽。他心里那只斗,口也张得越来越大。只是衙前吏人各掌各的要害,上头那些衙吏更有势要,尤其顶头那些典史,掌管一县紧要实务,连知县、主簿时时都得依赖他们。去到哪里,人都当作官爷看待。他虽眼馋,却急不来,只能尽力在县尉、主簿、县丞跟前多效力。
胡斗子没想到,这馋急竟害了自己。更没想到,祸事由头竟来自郑厨子。
自从升作斗子头儿后,寻常酒肆他再瞧不入眼,每逢得了一注外财,便学那些上等衙吏,去县里最好的清香楼吃回酒,那时郑厨子正在清香楼当厨。胡斗子见那些上等衙吏每逢年节,都要请县里好厨,去乡里摆家宴,请些体面宾客壮门户。他也动了心,咬牙出了五贯钱,雇了郑厨子,自己也回家摆了一回家宴。太尊贵的人请不动,他便极力赔话送礼,将县里几位典史、手分请到家中,满村的人全都来门前围看,着实风光了一回。
自那以后,但凡过节,他都要雇郑厨子,摆设家宴,热闹一番,因此与郑厨子极熟络。后来郑厨子惹上官司,出狱后被王豪雇去,他才换了其他厨子。
去年,新知县上任,胡斗子用心留意,想寻找时机巴附到这新知县,以求升进。正在觑探,县尉忽然来寻他,找了个僻静处,低声吩咐他一件事:“我知你和郑厨子相熟,眼下有一桩事要你去说通他。几天后,皇阁村王豪要摆桃花宴,他请了一个人去赴宴。那人是新任知县手底下那姓莫的幕客,想必你也见了?”
胡斗子忙点了点头。
“你若说成此事,便升你做客司通引。”
他一听,顿时大喜。客司主管迎送往来官员,差事虽辛苦,门路却广,常能见一些高官要员,伺候得好,便能举步飞升。但他随即想到,县尉只管缉捕盗贼,保境内安宁,客司选吏,并不在他权限之内。不过,他并不敢流露疑意,忙小心问:“不知县尉差小人去说何事?”
“那姓莫的不能活。”
“啊?”他大惊。
“我要你去说服郑厨子在桃花宴上杀掉姓莫的。”
“这……这是要命的事,小人虽与郑厨子相熟,他哪里肯听小人一句话,便去杀人,何况是知县的幕客?”
“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你给那郑厨子。另外,他上回那桩命案,虽说证据不足,王豪将他保了出去,但案子并未了结,他那嫌疑仍脱不去。你去跟他说,他若不肯做,我立即差人去捉他。你若不去,我另寻他人。只是,我听闻你这些年挖了不少暗沟,银水一股股往你袋里流。新知县正在清查亏空,我只好秉公办事。”
他听了,惊愣半晌,才低声说:“小人奉命。”
“你让郑厨子那天中午厨房候命。王豪家后院角上有间茅厕,姓莫的独自进去时,我已安排好人给郑厨子通信,郑厨子立即去那茅厕杀掉姓莫的。记住,我从没下过命,此事只有你知。做成了,也莫来复命。”
“小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