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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5_分节阅读_第18节
小说作者:冶文彪   内容大小:368 KB  下载:清明上河图密码5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8-05-29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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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莫裤子用手指了指怀间,“当年那契书我一直小心保管着呢。”

  杜恩猛地一颤,手中的酒盏险些跌落。莫裤子却笑着转身,和其他人对饮去了。杜恩惊望着莫裤子那鬓边霜发,心里一阵阵发寒。如今他已有五十七顷地,三成租粮,将近两千贯钱。莫裤子又有了知县依仗,此后勒啃起来,哪里躲得过?

  眼看着莫裤子与那些豪富、妓女欢饮笑谈,杜恩却如同坐在热油锅里被浇冰水一般。他没想到的是,过了正午,莫裤子去院角茅厕,许久都不见回来。半晌,王豪的管家老孙从茅厕那边急急过来,凑近王豪,低声说了句话。王豪听了,顿时变色,立即让老孙带着那些妓女和仆人去了前边,而后才沉声说:“莫老弟死了。”

  杜恩先不敢信,王豪带了他们几个一起走到角上那茅厕里,杜恩探头一瞧,莫裤子果然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到脸,但脖颈上露出一道红印,一瞧便是被绳索紧勒过。王豪凑近那身子,小心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而后起身,回头黯然摇了摇头。

  杜恩像是自己颈子也被勒住,这时才忽而松开,心里不由得连声唤:“老天,老天,老天……”

  其他人则都惊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王豪轻摆了摆手,引着众人一起回到那池子边,莫裤子的兄长莫咸仍醉趴在桌边未醒。众人坐下来,低声商议了一阵,商定了那遮掩的法子,等莫咸醒来后,求得他赞同,便一起将那事瞒了过去。

  侥幸逃过一难,杜恩一连几天都后怕不已。他不知是谁杀了莫裤子,但想来以莫裤子当年那等行径,自然是与人结了仇。不论此人是谁,杜恩心中都感念之极。

  然而,过了不久,王豪染病身亡。杜恩前去吊孝,在灵棚内拜过王豪灵位,走到王小槐面前,想去劝慰两句。没想到王小槐凑近他,小声说:“莫裤子的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头,那张契书揣在他怀里,那可是杀人罪证。”说罢,王小槐朝他偷偷一笑。他一听,浑身一寒,王小槐却已走开,脸上又回到哀苦模样。杜恩惊怔半晌,才愕愕然离开,魂却已被王小槐惊破。

  实在受不得,天黑后,他叫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实庄客,扛着铁锹,一起赶往界石,想偷偷挖出莫裤子的尸首。可到了一瞧,界石边竟已站了许多黑影,个个都拿着锹镐。他顿时慌起来,就着昏昏月光,仔细一瞧,里头几个竟是那几位豪富,各自带了几个庄客,恐怕也是来挖那尸首。其中姓裘的那个认出他,忙唤道:“杜兄也来了?你也是来护这界石?”

  慌乱之下,他只能含糊点头。姓裘的说:“看来咱们想到一处了。出了莫裤子那凶事,再不能轻易动这界石,褶子田恐怕是保不住了,却总比惹上命案官司好。我刚刚和他们几个商议,咱们就在这界石边搭个棚子,各家出两个庄客,轮流在这里守着。杜兄觉着如何?”

  杜恩最怕的便是这几人来搬动界石,这时哪里再顾得上褶子田,忙点头答应。当晚他们便各自留下一个庄客守着,第二天,在那界石边搭了个棚子,各家昼夜差庄客来一起守着。守了半年多,杜恩心中始终难安,那几家也是如此。大家又聚到一处,姓裘的提议不如除掉王小槐,日后才得安宁。杜恩虽有些犹豫,却也点头赞同。于是大家一起出钱,姓裘的寻了人,正月十五去汴京杀了王小槐。

  谁知王小槐接着便闹起还魂鬼祟,杜恩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杜恩原本就惶惶难安,这时便越发慌惧。他听说皇阁村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忙也赶了过去。

  陆青见到他,凝视了许久,目光似怜似叹,随后说:“明夷之卦,光隐地中。外难内忧,情抑志屈。患里引患,暗中增暗……”他听着,句句都像是瞧透了自家心思,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及至听到陆青教他那句话,更是冒出一身虚汗: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第三章 家人

  人之处家,在骨肉父子之间。大率以情胜理,以恩夺义。

  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故家人卦,大要以刚为善。

  ——程颐《伊川易传》

  严漏秤也是今年头一次来赴这桃花宴。

  严漏秤本名严德君,已年近六十。他这一生每日醒睡坐卧、饮食事务都严遵规矩,谨守时刻,还特地去京城请来匠人,造了一架漏秤。一个木架上悬挂一杆秤,秤钩吊着一只小桶,旁边一只大水桶,两桶由一根细管相连,大桶中的水吸引入小桶中。秤砣随水量加重不断滑动,一升水移一时辰。他在院子中间建了个小木阁钟楼,将漏秤摆在阁子中间,命两个仆人昼夜看守,添水敲钟。这时刻虽不及官府莲花漏那般精准,在乡里却已是极稀罕难得,因而乡人背地里都唤他“严漏秤”。

  严漏秤生在阳驿乡世居大族,家教极严,他又是长子,父亲给他取名德君,是望他成为有德君子。他自小便极孝悌谨重,家中上百口人,子侄都以他为样范。成年后,家中田产经营、婚丧嫁娶,全都由他主掌。他深知责重,处事尽力正派公平,家中男女老幼尽都敬服。

  只是,内修身、外齐家,丝毫不能懈怠,极难得有闲暇之时,更难得笑一笑。他也浑然不觉,有时难免疲乏愤恼,却知无可旁贷,只能尽力自持自诫。直到四十岁那年遇见莫裤子。

  人都言四十不惑,他其实自小便知自己该当如何,因而难得有何疑惑。到了世人不惑之年,他却偏偏大惑起来。

  他与莫裤子相识,是缘于一桩田产买卖。莫裤子要卖家中的一片田地,托牙人寻到了他。他早已听闻莫裤子败家名声,本不愿与之牵惹,但那片是上田,在睢水岸边,极丰沃。他犹豫了一番,心想只是买地,并无其他瓜葛,应当无事,因而,便答应与莫裤子相见。

  莫裤子约他在宁陵县一个茶肆会面,那牙人引着他去了那里。那间茶肆并不在正街口,而在一条僻静巷子里,小小一间店面,只有四副桌椅。陈设简旧,却洒扫得素素净净。莫裤子已在那里坐着等候,二十七八岁,一身鲜色纱衣,面容倒也俊气,只是神情间似乎涂了油、滑了水,一瞧便是个浮浪之徒。见到严漏秤,他急忙笑着起身出来迎接:“严大员外,炎热天劳您出门,惹一身臭汗,罪过罪过。这外间热,咱们去后院坐。”

  严漏秤见他言语轻浮,更生嫌恶,只愿尽速定了契书,好避开此人。便只点了点头,跟着莫裤子穿过茶屋,出了小门,眼前顿时一阵幽凉。靠南墙几间低矮瓦房后边是小小一座院子,院子中间搭了一座凉棚,棚下摆着一套旧藤桌藤椅,架上爬满葡萄藤,荫荫凉凉。鲜绿叶子间,吊坠一串串青葡萄。严漏秤原本走得干渴,望见那些葡萄,口中顿时生津。

  “青嫂,客人到啦!”莫裤子朝里头唤了一声,随即笑着请严漏秤坐到上首。严漏秤刚要坐下,见中间那屋子竹帘掀开,走出了一个妇人,年纪三十左右,身形微丰,面容柔净,脸上未施脂粉,身穿淡绿罗衫、豆绿抹胸、深青罗裙。衣裳虽已半旧,穿在她身上却毫无穷陋气,反倒显得素净可亲。

  妇人手里端着个黑漆托盘,上头是一套青瓷壶盏。她一见严漏秤,忙笑着走过来,将托盘放到藤桌上,而后敛手屈膝,款款道了个万福:“奴家拜过严员外,奴家这里小门小户、檐低屋窄的,还请严员外担待一二。严员外快快请坐,这藤椅奴家擦洗了三道,虽旧些,却也算干净。”

  严漏秤难得和妇人言语,略有些发窘,忙微颔了颔首,坐了下来。

  那妇人又笑着问:“莫小员外昨天说严员外要来,奴家想着天这般热,吃不得热茶,便连夜熬了几样凉水,有香薷饮、卤梅水、姜蜜水、甘豆汤,不知严员外常日爱吃哪样?”严漏秤不敢直视妇人,犹豫着未及答言,那妇人又笑着说,“外面日头烈,严员外走热了,水过凉,伤脾胃。姜蜜水最好,凉里带温,解渴又驱暑。”

  妇人说着,便提起桌上一只瓷壶,先斟了一杯,用浅绿绢帕揩去杯边水渍,双手托着递给严漏秤。严漏秤忙双手接住,无意间触到妇人的手指,细柔温腻,心不由得重跳起来。好在妇人又去给莫裤子和牙人斟水,并没有留意。严漏秤偷眼瞅去,见妇人侧脸低首,微含着笑,柔净如月。鬓边垂下一绺乌发,柳丝一般,轻袅微摇。

  严漏秤自幼便受严训,非礼勿视。他忙避开眼,不敢再瞧。那妇人斟过水后,抽出别在后腰的一把绿绢团扇,站在严漏秤身侧,轻轻摇扇,替他吹凉。严漏秤越发不自在,却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喝水。那姜蜜水熬得清凉醇甜,他不由得两口喝尽。妇人忙搁下扇子,又替他斟满。他小心避开妇人手指,接了过来。妇人又拿起扇子替他扇凉。严漏秤这时略平复了些,竟觉到几分安适。

  那牙人笑着说起那桩买卖,莫裤子忙从袋里取出田土账籍官契,递了过来。严漏秤放下杯子,一页页细看起来。那牙人则在一旁小声解释。那块田地严漏秤已经去看过两回,见田籍契书也都无误,便点头说:“那就定了吧。”牙人忙取出买好的官契,让那妇人向邻居借来笔墨,填写起来。其间,那妇人一直站在严漏秤身侧摇扇,严漏秤心思大半都被她牵去,眼角不时偷扫。他不但嗅到妇人体香,更隐约感到妇人微温体热。

  牙人很快便填好三份契书,请严漏秤和莫裤子分别画了押,这桩买卖便签订了。进门时,严漏秤盼着早些定完,这时见莫裤子和牙人一起笑着起身,他却有些不舍了。

  莫裤子笑着问:“严员外,这钱——我是到您宅上去取吗?”

  他忙说:“仍在这里吧。明天这个时候。”

  那妇人将他们送到门首,临走时,严漏秤偷瞧了一眼,见那妇人也笑望着他。他忙避开眼,回去一路上都在回想琢磨妇人那最后一笑,妇人鬓边那一绺乌发更是不住在心头撩摇。

  第二天,他备好了买田银两和牙人赏钱,想着那妇人也该酬谢,却不知该谢多少。多了突兀,少了自然更不成。掂量再三,他捡了一块三两的碎银。

  到了那茶肆,远远便见那妇人在门边张望,妇人一见他,立即露出了笑。他有些发窘,想笑一笑,面容却僵得扯不动,在那妇人注视下,脚步都乱得行不来路了。好不容易才走到那茶肆边,妇人又含笑欠身:“严员外万福。莫小员外还没来。严员外先进去坐一坐,还是去后院吧,凉快些。”

  他走在前头,进到后院坐了下来。妇人忙去屋中端水出来,脚步极轻快:“今天有风,日头也没那般晒,严员外换一样尝尝?今天就喝香薷饮吧。”

  严漏秤忙点了点头,除妻子外,他是头一回与妇人独处空院,他比昨日更不自在,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庆幸。妇人递过茶杯,他忙伸手去接,又碰到了妇人的手,他的脸顿时涨红。妇人却含着笑,等他拿稳杯子,才撤回手,坐到了旁边藤椅上。他低头小口喝水,不敢抬眼,却知道妇人一直在注视他。他极想回望过去,眼皮却被人按住了一般,半晌都未能略动一动。他盼着妇人开口说些什么,好借故抬起眼,妇人却始终不发一语,目光也始终不曾移开,盯得他满脸发烫。

  正在尴尬,外边传来脚步声,他趁妇人转头之际,忙偷眼望了过去,妇人却又立即回眼瞧了过来。他慌忙低下头,脸又顿时涨红。不过,虽然只是匆促一瞥,他见妇人两颊也泛起羞晕。

  这时脚步声已响至小门,妇人忙站起身迎了过去,他也急忙伸手抹了把脸,而后挺挺背,重又正襟危坐。进来的是莫裤子和牙人,两人笑着向他拜问,又和妇人说笑了两句。严漏秤取出银钱,分别交给莫裤子和牙人,而后将那三两碎银递给了妇人:“青嫂,给你添扰了。”

  妇人微一迟疑,而后启齿一笑,双手接过:“多谢严员外,两杯凉水哪里要得到这些?严员外若不嫌这里脏陋,还望闲常路过时,进来歇歇脚。”

  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发觉点得过重了,好在莫裤子和牙人都在点数银钱,没看到。今天他不想久留,等两人点好后,便起身告辞了。妇人仍送到了门边,临走时,严漏秤又望了一眼,见妇人仍笑望着他,这回他看清楚了,妇人眼中有期许之意。

  一路上,严漏秤都走得极快,直觉着身子似乎轻畅了许多,甚而忍不住想哼个歌谣,恍然间如同活回了十七八岁的年纪。

  其实,十七岁时他已成婚两年,早已是个谨重成人。妻子是父母相看说定,也是个大富之家的女儿,养教得极有礼数,从来不轻易言笑。成亲之后,两人真正相敬如宾。即便偶有争执,也最多不过三两句,便各自走开。如同一双鞋子,虽时时成双成对、同行同止,却始终隔着一线。就算夜里行房事,也都默不作声,手脚从不乱动,大气都不敢出。他曾听人说“床笫之欢”这个词,始终有些纳闷,这个“欢”字从何说来?

  许多富户都要纳妾,他妻子却连生了五个儿子,他并没有纳妾之由。至于那些烟花柳巷,他则从来都极为嫌恶,甚而有些怕惧,觉得那是粪窟一般,从没动念要去那等地方。活了四十年,唯有这个茶肆妇人,让他头一回心跳个不住。

  不过,回到家后,看到满院家人仆从,个个眼里都是敬服,他又暗暗悔怕起来。这等心思自然不是道德君子所当有,何况自己身为一家之主,常日里严诫子弟行止要端,自己却生出这等邪淫之念。何况,自己对那妇人一无所知,稍一不慎,恐怕便会身陷污淖,毁坏名节……他犹豫再三,终还是强断掉了这个念头。

  然而,秋后有一天,他带着仆从庄客,运粮绢去县里缴了税。返回途中碰见了王豪,邀他去吃酒。王豪的桃花宴年年都邀严漏秤,他因不喜那等奢狂,从来不去,只派自己弟弟去应付,王豪因此始终有些不快。严漏秤不好再拂了王豪盛情,便让仆从先回,自己和王豪一起去县里酒楼。王豪性情疏阔,和他其实并无多少话可言,唯有频频劝酒,吃得他大醉。酒散之后,暮色已临,王豪要安排仆从送他,他摆手拒绝,自己慢步回去。走了一阵,一抬眼,不知为何,竟走到了那妇人的茶肆门前。

  那妇人正在门边那张桌上收拾茶具,扭头见是他,也吃了一惊。见他吃醉,忙过来扶住,让他进去吃碗醒酒汤。他被那温软身臂贴紧,再扭头看妇人那张脸,秀媚无比。他顿时一阵晕涨,浑然忘了一切,进到茶铺中一把便抱紧了妇人。妇人慌忙挣扎,说外头往来都是人。他拽着妇人急走到后院,紧搂住她肩臂,连揽带推,大步奔到后边那房门前,一把掀开帘子,见里头只有一张圆桌,墙边一排斗柜,不见床铺。他无暇再寻,一把将妇人抱在怀中,伸手便去扯她衣衫。妇人挣扎了一番,便没了气力。他越发得计,剥去妇人罗衫,将她按倒在圆桌上……

  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旧床上,碧纱床帐、青绸薄被也都半旧。而那妇人则躺在他身边,睡得正熟。发髻散落枕边,乌瀑一般,衬得那张脸越发净秀。他先惊了一跳,随即忆起昨夜之事,顿时愧怕之极,忙坐起身,才发觉全身竟赤裸着,越发愧赧。扭头见自己衣裳全都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忙过去急急穿起来。这时妇人也醒了,含着笑娇问:“你要走吗?还早呢。”他不敢答言,只“嗯”了一声,从袋里摸出一锭小银,放到旁边小桌上,埋着头,开了门,急急逃了出去。到了外间,打开那茶铺的门,左右不见行人,他才略松了口气,快步出巷,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他都沮丧之极,四十年勤恪,毁于一醉。

  然而,只过了几天,他又念起那妇人难言难画之媚,再回想那夜种种癫狂温存,平生所有欢喜汇集一处,也难及那夜之欢。他强忍了数天,终难抵敌,还是借故偷偷去了县里,走进那条静巷,来到妇人门前。

  妇人见了他,顿时冷下脸,装作没见,转身便进去了。他忙跟了过去,跟到后院,妇人停住脚,他忙低声说:“那天仓促离开,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有我之难处,我是生平头一回做出这等事。”妇人顿时哭起来:“难道我便是天天做这等事?我虽赔笑迎客,不过是假意奉承,赚些茶钱,哪里就轻易舍身了?我是早听得你是个至诚君子,见了你的人,用心验过,才动了心肠。除了我死掉的丈夫和你,我若再与第三个男人沾染过,便叫我立刻生疮化脓,烂死在你面前!”他一听,再受不得,一把将妇人抱紧在怀中,眼睛一热,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自那以后,他每隔几天便要去会那妇人,言谈得多了,才渐渐发觉这妇人不但容貌好,禀性也难得。她虽爱钱,却不贪,更不强索。严漏秤有意试她,给的多了,妇人固然欢喜,给的少,甚而不给,妇人也并不计较。问她,她说:“我靠过丈夫,却靠死了他。自他死后,我便立下誓,再不靠任何人。我又不缺手缺脚,有这间茶肆,到老也能养得活自家。我若贪你的钱,便得不着你的心。我若贪一个名分,便会逼走你的人。即便你答应娶我为妾,我也受不得你家大门大户那些规矩。钱和心,我要心;名和情,我要情。我要的两样都得了,已是足了。”

  严漏秤对她由迷生爱,由爱生敬,越来越离不得她。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会那般离开自己。

  那年初夏,严漏秤家桃园里桃子熟了,他听那妇人说最爱吃桃子,便亲自去选摘了十来个最好的蜜桃,用布袋子装着,送去给那妇人。妇人见了,极欢喜,忙去洗了,两个人坐在葡萄架下吃。严漏秤平生从没讲过笑话,那天不知怎么,极想逗妇人笑,便讲了一个听来的笑话。妇人正在吮吸一颗刚吃净的桃核,一听,顿时大笑起来,那桃核猛地滑进了喉咙,妇人顿时张大了嘴,却始终吐不出来。惊得严漏秤忙跳起来,过去抱住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胡拍乱捶。妇人挣扎抽搐了半晌,竟倒在他怀里,再不动弹。

  严漏秤又惊又痛,慌摇了半天,妇人却始终一动不动。严漏秤顿时哭了起来,正哭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严漏秤抬头一看,是莫裤子。莫裤子满脸惊怕,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严漏秤忙拭去泪水,哽咽着讲出原委。莫裤子听了,眼中犹疑闪烁。他猛然怕起来,妇人死得这么离奇怪异,说出去恐怕没人能信。他忙要把手伸进妇人喉咙去掏那桃核,莫裤子忽然劝止:“莫要动!莫要动!你若这时掏出来,官府查问时,便没了证据。”

  一听到官府二字,严漏秤越发怕起来,这事恐怕必得经官,如此一来,这事自然会传开,人人便知我与这妇人的情事,我这名声……

  莫裤子竟看破了他的心意,忽然笑着说:“我倒能替严员外挡住这丑事,不过,这顶着凶罪风险,少说也得五百两银子。”

  他听了,忙说:“莫兄弟,钱我给!”

  “成。眼下你得赶紧走,等你走了我再去报官。不过走之前,你得立个字据。”

  他忙去屋里寻笔墨纸砚,那妇人不识字,并没有备这些。莫裤子跟了进来,从妆台上寻见妇人画眉的一枚螺子黛,又找来一张包药的草纸,便让严漏秤拿那螺子黛蘸着水,在草纸上写下遮掩此事、偿银五百两的字据,随后让他赶紧离开。

  严漏秤出去后,见妇人躺在地下,心里一酸,又要流泪,却只能忍痛快步离开,赶回了家里。

  第二天,县里便传来消息,乡人们纷纷笑传一个茶肆妇人竟被桃核卡死。严漏秤听见,心里一阵阵痛,却不敢流露。只得偷偷备好银两,等莫裤子来取。然而,莫裤子一直未来,过了十几天,竟传来他的死讯。严漏秤虽然大松一口气,想起那妇人,心中却始终隐隐作痛。

  过了几年,他才渐渐忘怀,重新做起严家家主、有德君子。直到去年,自感年老体衰,便将掌家之任交托给了长子,每日只静养天年。

  王豪桃花宴又来相约,他想自己谨严约束了一生,总该松缓松缓,便答应去赴宴。原本极有兴头,去了却猛然见到莫裤子复活现身,他惊得几乎站不稳。莫裤子来给他敬酒,笑指着自己怀前说:“如今该称您严老员外了。老员外想必还记得当年那纸字据?”

  他听了,老脸顿时涨红,忙低声说:“那年我备下银两,一直在等你。”

  “当年三石粮,如今一石都不值,那个数也该涨涨了。”莫裤子笑着丢下这句,转身便去和其他人谈笑。

  严漏秤惊在那里,银子哪怕多给五倍也不怕,但看莫裤子那神情,恐怕不会一次罢手。他不由得苦叹,自己临老了,一生声名竟要葬送在这浪荡人手里。他惊魂尚未定,莫裤子竟忽又死了,死在茅厕里。望着莫裤子尸首,严漏秤心里不住地感念阿弥陀佛。

  他没有料到,一惊才了,一惊又起。王豪死后,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告诉他,莫裤子的尸首埋在界石底下,怀里揣着那张字据。

  那界石一旦搬动,尸首和字据必定会被发觉,到那时,自己这桩丑事必定四处传扬……他宁死也不愿受这嘲辱。回到家后,他焦闷了一天,天快黑时,他再坐不住,瞒住家人,悄悄叫了两个家生的仆役,拿着镐锹,偷偷出门,顾不得天暗路崎,一起赶往界石。到了那里,却发觉另几家豪富已在那里。彼此见了,个个都有些尴尬。姓裘的那个打破难堪,先开口言道:“我猜各位恐怕和我一个心思,莫裤子知道这界石的隐事,恐怕也已告诉了那新任知县。这几天县里正在四处查寻莫裤子下落,这界石再不能轻动。若被两边县里察觉,追究起来,咱们恐怕都得获罪破产。我带了两个人来,是要看住这界石,我想诸位恐怕也是为此?”那几个豪富纷纷点头,严漏秤哪里敢说自己是来挖尸,忙也跟着点头。于是他们一家出两个庄客,一起守住了这界石。

  后来,姓裘的又提议,一起出钱杀了王小槐,他又点头赞同。然而王小槐死后几天,他家院子里清早落下许多栗子,到处纷传还魂闹鬼之事。他惊得浑身发颤,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忙也赶了过去。

  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片刻,目光似探似责,令他心中发慌。陆青说了一段解卦之语:“此卦属家人。由心而身,由身而家。或交相爱,或交相缚。爱易舍而缚难解,热易凉而恨难消……”他听了,一阵感恻。陆青最后又教了他一句话,让他心中更是涌荡难宁: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第四章 睽

  人惟好同而恶异,是以为睽。

  故美者未必婉,恶者未必狠,从我而来者未必忠,拒我而逸者未必贰。

  以其难致而舍之,则从我者皆吾疾也,是相率而入于咎尔。

  ——苏轼《东坡易传》

  游丸子在桃花宴上见到莫裤子,震惊之余,其实更有些悲喜莫名。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游丸子活了四十年,相识之人,成百上千,但能称得上知己的,唯有莫裤子一人。

  他们两个头一次见面是六岁,在王豪的婚宴上。王豪头一天请过两县官僚,第二天便是两乡几家豪富。游丸子的娘最爱争强,不但备的礼格外重,连游丸子也要格外装扮一番。她托人从汴京买来上等蜀锦,给游丸子裁制了一身锦衫锦裤,一双锦面皮底小鞋。那锦是蓝丝底上用银线绣满了小狮子,穿上身,跑跳起来,银闪闪耀人眼。他娘又差人去县里唤来剃头匠,将他的头剃得光亮亮,只在顶上和两侧留了三撮。赴宴那天早晨,用蓝丝绳给他扎了三个小丫髻,束了三个镂雕小银圈。扮起来,如同画上的小灵童一般。满院的家人仆役见了,都连声赞叹。他也昂着头,极得意。

  他父亲带着他,乘了辆马车,停到王豪家宅门前。他刚跳下车,一眼瞅见莫裤子也从一辆车上跳下来,衣裳头发和他几乎一模一样。恍眼间,他以为自己照见了镜子。莫裤子也一眼瞧见了他,两人互相瞪着,彼此扫视较量,都有些气恼,如一对小宿敌。周围的人看到他们两个,却全都笑了起来,说是一对孪生囍童子。

  他恨恨瞅了一阵,发觉莫裤子两只眼又细又长,拿刀割了两道缝一般。谁家的眯缝眼,竟敢和我穿成一样?再看莫裤子的锦衫,上头银线绣的不是小狮子,而是团菊。他越发得意,女孩儿们才穿花花衣裳。莫裤子也似乎从他身上寻见了短处,眼中也露出轻蔑之色。两人互白了一眼,一起转开头,不再看对方,跟着自己父亲进了王宅。

  那天有许多孩童,他却个个都瞧不上,不是穿得丑,便是笑得傻。他心里记恨着莫裤子,想着要与他斗出个高低,便四处找寻,一直寻到后院厨房门口,才一眼瞅见莫裤子。莫裤子原本蹲在鸡笼边看厨工杀鸡,见了他,顿时站起身,两人又互瞪起来。他原本要对打,但见莫裤子比自己略健壮些,便改了主意。左右扫了扫,见厨房灶台上,几只锅里正沸煮着肉汤,几个厨师则全都在另一边忙着切菜剁肉。而那边鸡笼里,落了许多鸡粪,那厨工提着鸡去了另一边火炉上烫毛。看到那些鸡粪,他顿时有了主意,便蔑笑着望向莫裤子。谁知莫裤子似乎也已想到,转身跑到那鸡笼边,折了一根竹篾,去地上刮了一大坨鸡屎,斜瞟了他一眼,而后悄悄走进厨房里,趁那些厨师没见,将那坨鸡屎甩进汤锅里,胡乱一搅,随即跑了出来。他见莫裤子抢了先,忙也去刮了一坨鸡粪,心里虽怕,却不肯服输,也偷偷溜进去,丢进锅里便逃了出来,而后摇着那屎棍儿,瞪向莫裤子。莫裤子略有些意外,转身又去刮鸡粪,他这回急抢两步,快速刮到一坨,先溜进厨房丢了进去。两人便这般争相刮屎丢粪,跑了几个来回,灶台上几口大锅里全被他们投了鸡粪。这时,端菜的仆人过来了,他们两个忙扔掉屎棍,一起逃到了后院那片池子边。两个互瞅一眼,一起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顿时成了朋友。

  于是,两人一起玩耍起来,爬树、捉虫、淹蚂蚁、捡石子打青蛙……竟样样都能耍到一处,转眼便耍到了傍晚。前头席散了,仆人来唤他们。两个人大不乐意,却只能各自跟着父亲回家。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想去寻莫裤子耍,可他在帝丘乡,莫裤子在阳驿乡,中间隔了八九里地,他从来没有独自去过这么远的地界。可心里百般忍不住,便悄悄溜出家门,沿着睢水一路往东跑去。快跑到那块界石时,一眼瞧见前头有个男孩儿也正往这边跑,竟是莫裤子。两人跑到界石边,互相望着,又一起笑起来。

  “我来寻你耍。”

  “我也是来寻你耍。”

  隔了三十多年,游丸子始终忘不掉那天那情景。两人一起在那界石边耍起来,折柳枝、编凉帽、打水花、脱鞋蹚水、挖泥捉蚯蚓、扳石寻河蟹、偷人田里的瓜菜吃……又一直玩到傍晚,才无奈分开,各自往家跑。

  自那以后每隔两三天,他们便要会一次。每回只要他想见莫裤子,莫裤子也总是恰好想见他,两个人心里似乎连着一根细丝线,这边一颤,那边立即便能觉知。而最令他们震惊的是,两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家父母得知后,让他们结拜为兄弟,莫裤子是早上出生,为兄;他是夜里出生,为弟。

  唯一不同者,他是家中长子。他父亲望他读书举业,第二年延请了一位儒士来教他读书。他忙恳求父亲让莫裤子也一起来。他父亲去问莫裤子父亲,莫裤子父亲自然极乐意,忙备了酒礼束脩,送了莫裤子来。两人从此天天在一处,同学同耍、同吃同睡,一刻都离不得。莫裤子每个月回家几天,他都要跟过去。

  和乡里其他孩童玩耍时,他们两个家世最好,又事事都能站在一处、想到一处,自然成了其他孩童的首领,整日率领一群孩童四处疯耍。只要不喜哪家农户,便去丢石投粪、踩田摘果。当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使坏,若见乡里哪个人欺凌幼弱,便会率领那些孩童,一起冲过去骂止。那些村人不敢得罪他们两个,只能忍气躲避。

  这般过了六七年,书没读多少,孩童诸般乐事却几乎玩遍。十三岁时,他母亲病故,父亲便辞了那儒士,让他专心守孝。他从没那般伤心过,莫裤子原本要回家,见他哭得那样,便留下来陪他守孝。他哭,莫裤子陪着落泪;他吃不下饭,莫裤子便陪着饿。一直陪了半年,其间他们两个都没笑过,更没戏耍过。半年后,他才渐渐回转过来,莫裤子也才辞别回家,却隔几天便要来看他一回。

  第二年,他父亲便续了弦,娶了一个二等户的美貌女儿。那继母起初对他还能温言善语,后来得了宠,又生了个儿子,便渐渐变了脸。日夜在他父亲枕边说他诸般不是,他父亲开始对他渐渐疏冷起来。那继母越发得势,先是时时挑错嚷骂,继而开始责打。游丸子虽怀愤在心,却不敢违逆,只能跟莫裤子悄悄诉苦。莫裤子其实早已察觉,并开始谋划报复。

  那继母有个弟弟,不时过来看望。游丸子发觉继母每回都要偷拿些家中钱物,塞给弟弟。莫裤子听了后,顿时有了主意。有回那弟弟又来了,游丸子父亲留他吃夜饭。游丸子忙叫人传信给莫裤子,莫裤子骑了家里的驴子急忙赶来,召集了村里一伙少年,拿根绳子候在村外,躲在路两边草丛里。天黑后,那弟弟吃饱出来,他们用绳索绊倒,一起涌上去,将他绑到路边杨树上。从他袋里搜出那继母偷送的绢帛和银器,挂在他胸前。莫裤子又寻了一个木牌立在他身前,上头写下几个大字:“姊夫财物,任我偷盗。”

  绑了一夜,第二天,村人们见到,全都围着笑看。游丸子父亲得知,羞恼至极,当即休了那继母。虽然只过了半年,他父亲便又娶了一房,但那新继母性情柔顺,从来不敢欺凌游丸子。

  之前,游丸子虽极欢喜有莫裤子这样一个朋友,经过此事,才从心底感到万幸。他们为了能常在一处,便一起去考县学。原先两个都不爱读书,为了能考上,一起沉下心尽力发奋,苦学了两年,竟双双考中。两家父亲都极惊喜,送他们一起去了县学。

  到了县学,除了教授和学官,再无人管束。两边家里怕他们受不得学中清苦,给的银钱都极充裕。县里不似乡里,玩乐去处极多,他们两个便时时出去游逛玩耍。先是勾栏瓦肆、听曲赏戏,渐渐结识了一班富家子弟,便开始吃酒赌钱、寻妓宿娼,十八九岁青春年纪,已遍尝世间诸般放纵享乐。人们便将“纨绔”二字拆开,唤他俩一个纨子,一个绔子。唤得久了,忘记来由,只存其音,成了丸子和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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