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子见老头儿缓了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救了他爹一命。可他知道自己拙嘴笨舌,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便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心说:外头雨都下冒了烟儿,那个学生还会站在雨地里等你不成?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上哪儿找去啊?
可铁柱子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非求他走一趟,直肠子一根儿筋,说死说活都得去。崔老道也不好推辞,无奈只得跟铁柱子打家里出来,冒着大雨去找那个学生。
两人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往哪儿去了家住何处,能找着那才叫见鬼了。铁柱子这才死了心,不过再想回去可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堤坝崩决,开始发大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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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大水如同猛兽一般追逐四散奔逃的老百姓,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蹚着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练,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可也看不出水势大小,寻思是否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避过去再说。突然在旁边的草丛中钻出一条大蛇,迅速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立时生出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位列五仙,能把蛇吓成这样,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拉着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无非箱子、柜子、桌椅、板凳之类的,河面上还漂着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也不在少数。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尤其是水里的那些浮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肚子圆鼓鼓跟皮球似的,有的还大睁着双眼,随着浪头忽上忽下,从两个人的脚底下漂过。城区的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刚没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简陋一点的民宅已被冲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们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只能干等着。
崔老道和铁柱子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年轻力壮的手忙脚乱从家里往外搬东西。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着浪头起伏漂流,在水中浮浮沉沉舍命挣扎,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水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有人被冲得一脑袋撞在树杈子上,水面上红流一闪,接下来便无影无踪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水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又过了一阵子,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承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也动不了地方,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好不容易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崔老道和铁柱子趴在树上,望见十几条小船往西驶来,再仔细一瞧,相熟的杨二爷也在其中。
杨二爷这几年混得不错,早就不做狱警了,已经当上了警长,负责这一带的治安。杨二爷厚道耿直、深得人心,连那些摔打叉剌的混混儿也给他面子。自打他当上警长,地面儿上相比以前太平多了。这次遭了大水,杨二爷头一个站出来组织救援,他老远就瞧见崔老道在树上,忙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两个人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得满满当当,船本来就不大,此时吃水太深,水流又急,船身晃晃悠悠眼看要翻,掌船的连忙告诉警长杨二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
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二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是这么想,不过小船上确实没地方了,根本容不下人落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用手遮雨顺其所指看去,望见远处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看方向应该是大清河那边来的水。
洪波流速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
崔老道和警长杨二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受到波及,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二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船去搭救落水的人。
天津卫当地人会水的不少,都是河边长大的,从小在河里打滚儿,那会儿也没人教给怎么游泳,扑腾扑腾自己就会了。杨二爷和铁柱子不仅会水,水性还都不错,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之间到了三丈开外。
崔老道明白他自己这两下子,下了水也是白给,就别跟着裹乱了。他趴在小艇上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替铁柱子和杨二爷捏了把汗,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之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崔老道不是一般人,他有道眼,看出来这个漩涡来者不善,其中带着一股子黑气。正当诧异之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清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3
相传很多年以前,天津城外的大清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漩涡出现,足有一丈多宽,从高处俯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个头儿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下河游泳之人或是过往船只,往往来不及防备,一旦被卷进去便下落不明,人们都说那是河妖所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住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不再有河妖为患。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太大了,可能是冲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让河妖给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心里起急,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来。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搭到船上,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忽见洪波中的黑色漩涡迅速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转眼就让漩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肝胆欲裂,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素常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特别热心肠的这么一个人。大伙儿有什么难事找他,他从没拒绝过,总是想方设法帮忙。目睹杨二爷在眼皮子底下被洪流吞没,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杨二爷的水性绝不会轻易淹死,这洪波之中有河妖出没!
书要简言,这场大水过了很久才退,周围郊县的房屋田地多被冲毁,连城里的百货大楼都给淹了。水退了之后,人们到处寻找,始终没找到杨二爷的尸首,只得找了几件杨二爷的生前之物,做了个衣冠冢,替杨二爷出殡埋葬。发丧那天崔老道和铁柱子都去了,说来可是巧了,原来那天送给铁柱子盛兰斋点心的学生,正是杨二爷的儿子。
铁柱子和崔老道一样,都受过杨二爷的恩惠,对杨二爷感恩戴德,出殡那天哭得稀里哗啦。崔老道这么多年虽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像杨二爷这么掏心掏肺帮他的朋友可没几个,何况还救过自己的命。眼看杨二爷英年早逝,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也是痛心疾首,告诉杨二爷的家里人,这棚白事里里外外该出力的地方,均由他一力承担。铁柱子跟崔老道跑前忙后帮忙料理,听崔老道念叨杨二爷死得蹊跷,八成是让河妖给吃了。铁柱子咬牙切齿捶胸愤恨,当即发了大愿,豁出性命不要,也得除了河妖,替杨二爷报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先带着铁柱子到大清河走了一趟。大清河在天津卫西郊静海县,两个人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缓,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铁柱子脑子不转弯儿,想着既然是河里的妖怪,就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后看看这大清河中到底有什么吃人的东西。
崔老道连连摇头。这件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大清河如此宽阔,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挡住河水?再说这条河中的妖气已经不在了,也许那河妖趁着发大水,逃到别的地方去了,纵然把大清河堵住让河水改了道,那也是徒劳无功。
两个人去找附近的人打听,近日来可有非常之事。一问之下果不其然,前些天闹大水,河底的泥沙让洪流翻卷上来,大水退去之后,人们看到有半截锈迹斑驳的大铁牛,带着断掉的铁链铁环,横倒在河边的淤泥之中,一定是让大水从河底带出来的。此时那半截镇河的铁牛,已经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铁柱子得知这个消息,均是吃了一惊,心想:这回麻烦大了,镇河的铁牛被大水冲了上来,河妖肯定是跑了。1939年这场大洪水,洪流是奔着东南去的,南面地势低,水洼河道多不可数,又是大大小小、勾搭连环,都是通着的,想不出河妖会躲到什么地方,可没那么容易找着。待在这儿也没用了,二人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铁柱子还要拉洋车,怎么着也得赚钱养家糊口,老爹的命才缓过来,不能断了口粮。他这洋车是打车行里赁来的,每天要交份子钱,交够份子钱再赚才是自己的,他又不会变通,就知道傻卖力气,所以起早贪黑特别辛苦,也挣不来几个钱。
崔老道相对清闲,他到南门口摆摊儿,还是干老本行,连说书再算卦得拣最热闹的时候,一早一晚没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每天挣够饭钱收了摊儿,便回到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几本残破古旧书页发黄的图册,拿出罗盘按着地理方位推断河妖的去向。
闲言少叙,转眼过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傍晚,铁柱子收车回来,跑得满身臭汗,一进院门脸都顾不上洗,直奔崔老道这屋:“道长,您听说了吗,南洼出怪事了!”
崔老道摆摊儿算卦为生,南市那地方人来人往,闲言碎语传得最快,城里城外的大事小情,他都能听着,所以早就知道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南洼里接连淹死了好几位,下去游泳摸鱼的人,个个有去无回,不仅如此,连尸体都找不着,莫名其妙就没了。很久以前,天津城外沽水相连,城的西南边,地势低下,和南洼连在一起,这南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大泽,两头通着河,当中一大片水面开阔,两端狭窄,水非常的深,只有北边的坡沿上有住户。村子里的人常在这儿捕鱼捉虾,以前从没出过此等怪事。偶尔淹死一两个人,也在所难免,等到死尸发胀就会浮到水面上来,绝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底下哪条河里没有淹死的鬼?而今接二连三地死人,村民们心都慌了,一来二去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下南洼,打边上过都离得远远的。崔老道暗暗思索,这个事情太过蹊跷,也许正是从大清河里逃出来的河妖所为,难不成它躲到这片大水洼子里了?
铁柱子迷惑不解,问崔老道:“道长,咱总说大清河里的河妖,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事崔老道也说不上来,早年间退海还地,有了这条大清河,年代既久,水府里的东西又不比旱地上的,匿于洪波之中兴风作怪,行踪诡秘至极,见过的人哪还有命在?因此没人说得上河妖到底是什么,到底长什么样。崔老道说:“这东西道行很深,虽然知道它躲在南洼里,可也没那么容易除掉。照眼下的情况,只有一个办法能对付它。”
铁柱子一听说有法子除掉河妖,愣头青的劲头又上来了,当即撸胳膊挽袖子,问崔老道怎么对付那妖怪。他可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起杨二爷惨死,心里就一阵阵地难受,打算问明白之后,转天天一亮就去动手。
崔老道却是一摆手道:“急不得,你铁柱子虽是水性了得,能比得过那河妖吗?下到水里遇上河妖,也是白白送掉性命。”
铁柱子焦躁不已,急得直搓手道:“这怎么办,难道警长杨二爷的仇不报了?别看我铁柱子是个臭拉胶皮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道长你有什么除妖的法子,只管说来,我干什么都行,纵然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崔老道见铁柱子心意决绝,便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钢针,不是缝衣服针,而是纳鞋底子的大针,正是他当初从小点儿当铺取来的一盒神针。他告诉铁柱子:“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是极难,你按照我说的做,杨二爷的仇肯定能报。我给你画张纸符放在床头,屋里点根大香,你捏好一枚针睡觉,夜里走出去,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切记勿惊勿怕,只管走你的。出城走到南洼水边,用力将这枚针扔到水里,然后扭头就往回走,来回的路上无论谁在你身后说话,你千万记住了不要理会,也不能回头,看准了一个方向走,香灭之前必须赶回来。如此这般,连续三天,那河妖准死。”
铁柱子本以为有多难,一听居然这么简单,拍着胸脯子说:“这还不容易吗?道长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说:“你千万不能大意,必须照我说的做,稍有闪失你的性命就没了。想想你那老爹老娘谁能养活?”
铁柱子点头称是,告诉崔老道只管放心,这些话他牢记于心,绝不敢忘,一定按照崔老道说的去做。
崔老道当即取出黄纸、朱砂,画了一道天师符,都是曲里拐弯的蝌蚪图案,谁也看不懂,让铁柱子天黑掌灯之后贴到床头;又取出三根大香,和钢针一并交给铁柱子,嘱咐再三,千千万万记住自己说的话,稍有闪失,不仅杨二爷的仇报不了,他的性命也难保。
要说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别说外人,连他家里人都不清楚,只能说是高深莫测。可他从不敢用,因为命浅福薄压不住,怕遭天谴挨雷劈,只凭摆摊儿说书算卦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饭吃。这一次是替杨二爷报仇,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崔老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得已铤而走险。他也明白自己上了岁数,又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来,而铁柱子正当壮年,气血方刚又心直胆大,或许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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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崔老道在家里怎么担心不表,单说铁柱子,此人虽是个直性子人,却也不傻,明白崔老道用的这是道法,听起来玄而又玄,自己可参不透,按照崔老道说的做就行了。因此不敢多问,只把崔老道的话记在心里,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洗脸吃饭。他心想:这一次真让我把河妖除了,给杨二爷报了仇不说,我铁柱子得露多大脸?到时候在天津卫人称“除河妖的铁爷”,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越想越得意。回到家这会儿天色还早,家里还没做饭,铁柱子一看正好,到外头买完棒子面儿又买了二斤鲫鱼,把辛苦一天挣的钱全花了,回到家架起柴锅,来了一锅贴饽饽熬小鱼。为什么要吃鱼?铁柱子心里有盘算:夜里斗的这个河妖甭管是什么,都是水里生水里长,肯定跟河中的鱼虾沾亲带故。既然都是水里头的东西,我先足足吃上一顿鲫鱼壮胆,多多少少添上几分底气。
老天津人有钱没钱的都爱吃鱼,有钱的吃好鱼,讲究“一平二鲙三塌目”。都知道这句话,但说法不一样,有人说是按口味排的,有人说是按上市先后排的,其实都不对。这个“一二三”说的是分量,平子鱼个头儿最小,但是一斤以上的才好吃,鲙鱼要吃二斤左右的,塌目鱼再小也不能小过三斤。
天津卫自古盛产鱼虾,伏天该吃鳎目鱼,“河口塌目”身上都是蒜瓣子肉,吃完上法场挨枪子儿都不怕,不过价钱也不便宜。铁柱子这样的穷人吃不起塌目鱼,河沟子里的杂鱼小虾也不少,做出来照样好吃。就拿这贴饽饽熬小鱼来说,灶上支好了柴锅,熬最便宜的小鲫头鱼,锅底下熬着鱼,锅沿上贴饽饽。饽饽就是棒子面儿做成的饼子,贴好了以后扣上锅盖一咕嘟,出锅的时候不仅鱼熬熟了,饽饽也贴得了,靠着锅沿的这一侧嘎嘣脆,下面挨着鱼的这一半已经被鱼汤浸透了,吃下去又解饱又解馋。虽说小鲫头鱼、棒子面儿没一样值钱的,这么做出来却真是好吃。铁柱子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一顿足吃,寻思把力气攒足了,夜里好给杨二爷报仇,吃饱喝足坐在屋中等待天黑。
铁柱子家就这么一间房,用几块破木板子在当中隔了一道,改成了一明一暗。铁柱子拉车早出晚归,怕打扰爹娘休息,就让老两口在里边睡,大小伙子火力也壮,他自己就在门口打地铺。等到掌灯之后,铁柱子打怀中把崔老道画的黄纸符拿出来,在床头上仔细贴好了,点上一根引魂香,然后握着一枚钢针躺到床上。平时一早天还没大亮他就出去拉车,跑一大天累得臭死,晚上到家往床上一躺,向来倒头就睡,沾枕头就着,今天却不一样,心里头有事儿睡不着,躺在那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他心说:坏了,崔老道只说晚上出门往城南走,可忘了问到底什么时辰出去,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三更还是四更?
铁柱子此人是个受穷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气,当下要找崔老道问个明白,免得耽误了大事。匆匆忙忙起身出门,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儿。前文书咱说过,铁柱子和崔老道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什么叫大杂院?一个大院子,东、西、南、北四面有房,一家分住一间,住户按日子给房东交房钱,每一户的房租也不一样。房子越大、朝向越好房钱就越多,院门只有一个,住户进进出出全从那儿走。铁柱子家是一间北房,崔老道家朝东,按说出了屋一扭屁股就是崔老道家,出大杂院儿还得走大门。走了没几步发觉不对,脚下是一条很平坦的土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此时头顶上星月皆无,四下里乌漆墨黑,哪有什么大杂院儿,更是连半间屋舍也没有,身后仅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身后是那个香头,崔道爷告诉我夜里出去一路奔南洼走,自己家住的是北房,由打屋门口出来,背对着香火头儿走就是南!念及此处,铁柱子不再犹豫了,抬腿迈步就往前走。路上黑灯瞎火,除了铁柱子一个人没有。走着走着,打前边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铁柱子走的这条路虽不宽,但是并排走上五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可那黑衣老头儿不偏不倚,直冲铁柱子迎面而来。到了铁柱子跟前,停下脚步问道:“后生,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往前走?”
铁柱子记得崔老道的话,不敢直视那个黑衣老头儿,也不答言,低下头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头见铁柱子不说话,从身后跟上来道:“我说你等会儿,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听我一句劝,你赶紧回家吧。”
铁柱子仍然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头里走,但是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
黑衣老头儿见铁柱子不理他,却并不死心,紧着脚步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问:“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往那边去干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铁柱子心觉奇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我没碍着你,你也没碍着我,你管得怎么这么多?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没说出来。这要搁在平时,以铁柱子的直脾气,非得顶他几句不可,此时却不忘崔老道的叮嘱,绷紧了这根弦儿,硬生生忍住了没开口,只是闷头往前走。
黑衣老头儿看出铁柱子的脸色变化,继续说道:“后生,我可是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这条路是哪儿吗?”
铁柱子这会儿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那个黑衣老头儿如何啰唆,他也不去理会,加快脚步往前走。他平时以拉胶皮为生,腿脚很快,没多一会儿,走到一片黑茫茫的水边,心想:这地方是不是南洼?铁柱子往四下看了看,再没有别的路可走,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便按崔老道的吩咐,用力把手中的那根钢针往水中投去,扔完了大针之后不再多看,扭头就往回走。说也奇怪,路上那个黑衣老头儿也不见了踪迹,他远远看到前方有一点微光,想起是之前在屋里点的那根引魂香,认准了方向走得更快了。
铁柱子快步往回走,离那香火越来越近,眼瞅快到地方了,身上忽然打个寒战,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地铺上,那根大香才烧了一半,刚才好像是恍恍惚惚的一个梦。这个梦可也够真的,低头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握在手中的钢针不见了。在梦里不觉得怎么样,此时仔细一想,这事儿还挺邪乎。天一亮他赶紧去找崔老道,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崔老道听完点头说:“你这么做就对了,再有两天即可大功告成,但你千万记住,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一定要在香灭之前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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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柱子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头一回的经验,第二天坦然多了。白天照样出去拉胶皮,不等下黑就收车回家,吃饱喝足了就在家待着。等到夜里掌灯时分,老爹老娘都睡下了,他又点上一支引魂香,看床头的纸符也贴好了,手中攥紧第二枚钢针,什么也不多想,躺到床上就睡,再一睁眼又从屋里出来,跟昨天一样,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条黑暗无人的土路上。
头一天已然走了一遭,今天不这么纳闷儿了,扭回头看准了香火头儿的位置,顺土路往前就走,和头一天夜里一样,又遇到了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
黑衣老头儿这次显得很着急,对铁柱子说:“今天你绝对不能再过去了,你先停下来听我说句话,我告诉你件事,等我说完了你愿意接着走我绝不拦你。”
铁柱子记着崔老道的话,对那老头儿看也不看一眼,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头儿追上来哀求说:“后生,你站一站听我把话说完了,只要你扭头回去,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钱还是要宝?”
铁柱子虽然是穷,但为人很有骨气,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除掉河妖替警长杨二爷报仇,给钱给宝贝诱惑不了他,任凭那黑衣老头儿把嘴皮子磨破了,铁柱子也是全然不理。
黑衣老头儿说:“后生,枉老夫费尽口舌,你且听老夫一言,有钱了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娶媳妇儿不想?想吃好东西不想?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给你拿过来。”
虽然崔老道没有说破,铁柱子这时候也看出来了,这黑衣服老头儿多半就是大清河里的妖怪变化的。崔老道嘱咐的话不能忘了,任凭对方说出大天去,我只当自己是个没嘴儿的闷葫芦。心里想着这些事儿,对黑衣老头儿的话充耳不闻,一路来到水边,把那枚钢针扔到水中,转身往回走,跟前一天夜里一样,一起身发现仍在自己家的床上,手里的钢针又没了。
转天一大早,铁柱子打开家门就看见崔老道在院里等他。两个人一起来到门口的早点摊儿上边吃边聊,铁柱子把昨天夜里的情况一说。
崔老道嘱咐他:“能不能除了河妖,成败就在今天晚上,只差这一哆嗦了。这最后一次,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稍有闪失可没人救得了你。虽然说这主意是我出的,但是你在半道有个什么闪失,我也没有搭救你的法子。”
铁柱子说:“道长放心,我这嘴就跟用针缝上一样,绝不会说出半个字来。”吃过早点辞别了崔老道,仍出去拉洋车赚钱,夜里贴好纸符,点了第三根引魂香,握住最后一枚钢针躺到床上,半夜起身上路。
此前铁柱子已在这条路上走过两次,上坡下坡沟沟坎坎儿都知道,闭上眼也错不了,走起来比前两天更快。估计还得遇上那个老头儿,铁柱子暗地里嘱咐自己千万不能搭话。果不出所料,走到半路上又遇见了那个穿一身黑衣的老头儿。
黑衣老头儿这一次又急又怒,暴跳如雷,伸手指着铁柱子的脸说道:“你小子还敢再来?”
铁柱子心里只想着:我走到水边,把最后这枚钢针扔进去,往回走到家,大清河里的河妖准死,总算替警长杨二爷报仇了。因此他对黑衣老头儿看也不看,径直往前走。
那黑衣老头儿说了半天,见铁柱子根本不搭理他,不由得更加恼恨起来,把脸往下一沉,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你把事做绝了,也别怪老夫翻脸无情,今天夜里我就让你全家都死!”
铁柱子是个至孝之人,他自己怎么样都不在乎,为了给杨二爷报仇,千刀万剐他也豁得出去,只是怕连累家里的老爹老娘。他一听这话,心里头暗自吃惊,但转念一想不对,这黑衣服老头儿又不认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家住在哪里,险些上了他的当。
那黑衣老头儿见铁柱子神色不定,显然已经乱了方寸,可终归还是没有开口,便恶狠狠地说道:“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瞧着,我现在就去吃了你家里人……”
铁柱子见那黑衣老头儿说着话就往回走,以为对方真要去,心想:坏了,他虽不认识我,可眼下只有这一条路,他要是顺着火亮往回走,一准儿能找到我们家。一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忙转身叫道:“你敢……”哪承想他刚回头开口说话,就看身后那点香火一下子灭掉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路。铁柱子捶胸顿足,肠子都悔青了,但此刻为时已晚,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话分两头,铁柱子那边儿没闲着,崔老道这一夜也没睡安稳,一直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事,鸡叫头遍就坐在当院里等,等到天色大亮,却始终不见铁柱子从屋里出来。他心知大事不好,急忙推门进去一看,那支香火早已熄灭,铁柱子直挺挺躺在地铺上,已然气绝身亡,到死手里还捏着那枚钢针。
铁柱子家里人和邻居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头天晚上回来还活蹦乱跳,怎么说死突然就死了,有人落泪有人惋惜。纵然疑惑可也想不出个道理,或许这就是命吧,只可怜铁柱子的老爹老娘,这会儿哭得死去活来,老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这一死,以后再无指靠。
崔老道心里一清二楚,只有他知道出了什么事,却不敢声张出去,一个人躲到无人之处偷着抹泪。他暗自赌咒发愿,不除掉大清河里的河妖誓不为人!可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他自己去报仇只会送命,想要成事还得找人帮忙,问题是找谁呢?
崔老道寻思能除掉河妖的人,除了年轻力壮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两点,一要胆大不怕死,二是心坚如铁。因为崔老道听铁柱子说了之前的经过,知道河妖会在半路上百般恐吓千般诱惑,心意稍不稳固,真魂出壳之后可就回不来了,到哪里才能找到诛妖的侠壮之士?
第十章 崔老道捉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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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崔老道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终日愁眉不展,加之着急上火,嘴里起大燎泡,腮帮子肿得老高,饭都吃不下去了。这河妖兴风作浪,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杨二爷和铁柱子也把命搭上了,想到这里崔老道心中一阵黯然,不知几时才能给这二位报仇?
这一天,崔老道坐在炕头上发愁,忽然想起一位,不是旁人,正是以前送禄烧奏表时的那个傻少爷。这位傻少爷一脑袋糨糊,怎么看也与豪侠之士没有半点关系,可有一点其他人还真比不了,此人生来一根筋,认准了的事撞上南墙都不带回头的,得把南墙拆了接着往前走。只要提前告诉好了他,别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信,天底下哪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崔老道盘算好了,心说:就是他了!捉妖一事刻不容缓,当下拔起腿来,出门去找那位傻少爷。虽说送禄烧奏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这傻少爷还真没忘,一见崔老道就急了,瞪眼问:“你这牛鼻子老道,上次说好了送我爹去当神仙,怎么刚进南天门就让人家给枪毙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敢送上门来?”说罢抬手就要打崔老道。
崔老道就知道傻少爷肯定还得提这段儿,来的路上都算准了,要不说一根儿筋呢!他早编好了词,赶紧解释:“孝子哎,您先别着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您家老爷子早进南天门了,这会儿不知道正跟哪位老神仙下棋呢,绝没让人枪毙。当时街上过兵,开枪打死的是混混儿刘大嘴,您不是也在场瞧见了?不过这也叫因祸得福,老爷子上天当了神仙,手底下也得有个使唤的人不是,正好让刘大嘴当个引路提灯的童子,鞍前马后的伺候您家老爷子。”
傻少爷仔细一想,刘大嘴确实死了,看来崔老道没说假话,况且听意思刘大嘴也没白死,上天伺候老爷子去了,这是件好事儿,便不再追究了。书中代言,混白事的刘大嘴在天津卫绝对是有名有号,到了后文书,这个傻少爷当上了摔打叉剌的混混儿,凭他一股子傻劲儿,也干出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同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旧时天津卫地面上出了“四神三妖、七绝八怪”,这二位是“八怪”里的,无论善恶良贱,也是占了一个坑的人物字号,单拎出来都有一段热闹回目可说,有机会咱再细表。
接说崔老道崔道爷,出来之前打听清楚了,傻少爷本是家财万贯,他爹留下来的家产不敢说金山银山,那也是差不了太多,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骗他,平日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这两年早把家产败掉了一大半。傻少爷家是北城一等一的富户,宅中有专门放钱的屋子,一摞摞的银元码在地上,他再傻也看得出来钱少了,一屋子钱跟半屋子钱毕竟不一样,那也差得太多了。手底下有厚道的家人告诉傻少爷,外头的那些朋友要分清辨明,很多人纯粹是蒙钱来的,他们的话不能都信。傻少爷别的不知道,却知道钱是好东西,有什么都比不上有钱,可他哪分得清谁是好人,谁在蒙他?正跟这儿发愁呢。
崔老道一听正中下怀,他本就是找上门来煽风点火的,顺坡下驴告诉傻少爷:“恕老道我直言,您面带破财之相,是不是经常有小人来蒙骗您的钱财?”
傻少爷闻听此言连连点头,认为这崔老道还真是能掐会算,我想什么他都知道,说的是一点没错,我得听他的。
崔老道是何等人,摆摊儿算卦的最擅长察言观色,吃的就是这碗饭,一看傻少爷的反应,心里头更有底了,继续说道:“老道我掐指巡纹一算,以往那些蒙骗你的人虽然可恶,但都是小河流水,您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凭傻爷您的机智,这还瞧不出来吗?不过是您宅心仁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赏他们一口饱饭罢了。”
崔老道这话里有学问,不显山不露水先给傻少爷扣了一顶高帽子,一个是说他们家广有钱财,另一个夸他机智。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傻人就不爱听别人说他傻,崔老道一夸他机智,傻少爷心里那叫一个美,觉得崔老道真不错,虚的没有,净说实话,咧开嘴哈哈大笑。
崔老道瞧出火候差不多了,又跟傻少爷说:“刚才贫道只说了一半,紧要的话还没说。虽然您周围这些狐朋狗友,吃不穷您花不穷您,可我掐算了一卦,最近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憋着坏要把您家的钱全卷走,这可太狠毒了!都说老奸巨猾,人越老坏主意越多,再聪明的人都保不齐上了当,老道我特地赶来给傻爷您通风报信,咱爷们儿不能让这老头儿得逞啊!”
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语,说的跟真事儿一样,把傻少爷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子这些年总吃这个亏,最怕让人家把钱蒙走,听了崔老道的话吓了一跳,赶紧问崔老道:“怎么办?求道长教我,有何良策?”
崔老道热的也没有,哪来什么“凉策”,只是将以前嘱咐铁柱子的话,又原封不动嘱咐给傻少爷,让他原样照办,定能保住家财。必须以不变应万变,不论穿黑衣的老头儿说什么,决不能搭话,否则你的钱可就没了,记住了这一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