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嗽一声,他没抬眼看,随口道:“强子过来了。”
我蹲在旁边:“三舅,找啥呢,我帮你找。”
我原以为他能不高兴,或是找借口把我支走,哪成想他点点头:“也好,我正想有个助手,这里的杂书成千上万,一本本翻过去耗时太长,有你在就好了。”
“具体找什么呢?”我问。
三舅把手机打开,调出一张图片给我看:“这是你姥爷的字迹,你看清楚了。”
姥爷死的太早,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更别说他的笔迹了。图片是一封信札,字迹是规规整整的小楷,字虽然多,但一个是一个,清晰毕现,密而不乱。一看就是有相当的功底。
我正待细看内容,三舅把手机收起来:“看仔细了?你姥爷的字体辨识度还是很高的。你就帮我找他写过的东西,哪怕只言片语也要。”
“哦,我还以为有什么奇珍异宝呢。”我说。
三舅淡淡笑:“奇珍异宝不假,可分在谁的眼里。在你的眼里,你们这些村民的眼里,你姥爷留下的东西可能连擦屁股纸都不如,可在我这里,它洛阳纸贵,一字千金!”
我嘿嘿笑,随口说,有那么神奇呢,那我的仔细点。
三舅交待我,如何翻找书目,把没用的书撇出来,另摞一摞。我们两个一直忙活到傍晚,妹妹过来喊吃饭,我这才感觉到腰酸背痛。
留有姥爷笔迹的东西找到不少,可大多是剪报随批,三舅每一个都仔细看过,都不是要找的。眼看着仓库找了一半,明天还得一天。
吃完饭,三舅搬了一张小桌子在后院,泡了茶自斟自饮,对着月光发呆。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三舅,你到底找啥呢,能告诉我吗?”
三舅看看我,沉吟一下说道:“强子,你应该认出来我是谁吧。”
他突然这么直白,我一时说不出话。
三舅道:“真人不说假话,认出来就说认出来,这里只有咱们爷俩,不必拐弯抹角。”
我压低声音:“纸人张……”
三舅点点头:“那天晚上的人正是我。纸人张以前害过我,那时候我还小。我找了他很多年,没想到回乡的时候发现他藏身在此地,这是偶然,也是天意,冥冥中自有因果相报,想跑都跑不了。”
“三舅,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我说。
三舅做个手势,让我但讲无妨。
我小心翼翼说:“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三舅?”
三舅哈哈笑,给我斟了杯茶:“这个嘛如假包换,我确实是安仕昌的儿子。”
安仕昌是我姥爷的大号。
三舅笑罢,神情没落:“在血缘上,我是他儿子不假,可我不认他这个爸爸。因为我六岁的时候,他就把我卖了!”
说着,一仰脖把热茶水全部灌进肚子。
三舅叹口气说:“强子,那天晚上你出现在纸人张的房子里,说明咱爷俩有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大外甥呢。做我这一行的,是不能结婚生子的,你就相当于我儿子!你能信任我吗?”
我赶紧点头:“三舅,你能耐太大了,咱俩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娘亲舅大,血浓于水,这个是跑不了的。我信你。”
三舅神情落寞:“好一个血浓于水。”
能看出来,他想和我说什么,始终没说出来的。
我有分寸,我们之间最多也就认识一个礼拜,说有多深的感情不至于。他没说出来的那些话,不知是太过隐秘,还是他并不完全信任我。
第二天,我陪着他在仓库又呆了一天,把所有的遗物都过了一遍筛子。
三舅眉头紧锁,看样子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他又去问我老妈,姥爷留下来的东西是否就是这些了。
老妈咳嗽着说不知道。
据老妈说,姥爷虽然和我们住在一起,但这老头脾气古怪,经常独来独往,有什么事也不和家里说,和儿女之间的关系很淡薄,就像是寄居在我们家的一个远方亲戚。
三舅紧皱眉头,一个劲地说不对,应该是忽略了什么。
这天我出村办事,回来的时候,看到张宏被一群人围着,正是牛二他们。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原来张宏开车出村,着急忙慌没怎么看路,把牛二一个哥们停在路边的摩托给碰倒了。
那哥们正在苞米地里拉屎,当时就不干了,屁股都不擦,把张宏的车拦下来,非让他赔个新的。
张宏和牛二他们这伙人都是一个村的,年龄相仿,但彼此没什么交情,互相都看不上。牛二这些混子看不上老实巴交种地的,张宏更是不会跟这些混混为伍。
牛二他们是碰瓷专业户,只是很少在村里干,现在得理不饶人,非让张宏赔。张宏被他们包围,推来搡去,脸红脖子粗,大吼一声:“你们欺负老实人是吧?!”他跳上货车,拿起一把铁锨,在车上挥舞,眼珠子通红:“来啊!不要命就来!”
有混子笑:“别说,真像王八耍拳。”
张宏眼珠子瞪圆了:“你说什么?”
牛二的病已经让三舅治好了,又是一副无赖样,懒洋洋说:“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让你当乌龟王八,你现在就是王八耍拳!”
张宏血灌瞳仁,握着铁锨从车上一跃而下,一铁锨砸向牛二。
牛二反应很快,往后一跳,地上被砸了个坑。
牛二火了:“我靠,杀人未遂!报警抓他!”
旁边有人说:“牛哥,现在咱们揍他算是正当防卫,打死都不用偿命。”
一群人蜂拥而上,把张宏围在里面拳打脚踢。
我赶紧挤过去,用肩膀撞着这些无赖,大叫:“都住手!”
牛二骂骂咧咧:“谁裤子没提上,又露出这么一位。”他一眼看到我,脸色有些变化。
我瞪着他:“牛二,让你们这些人都住手。”
牛二不动,眼神不善看着我。
我知道他不是怕我,而是怕三舅。
这一瞬间,我浑身热血沸腾,突然冒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我要成为三舅那样的人,让所有人都怕我!
我看着还在被拳打脚踢的张宏,盯着牛二的眼睛:“牛二,让他们都住手!要不然,我告诉三舅去。”
牛二咂咂嘴,说道:“行了,行了,别打了。”那些人还在动手,牛二大吼:“别打了!”
场面静下来,混混都站在牛二的身后。
牛二冷着脸说:“姓王的,要管我们的事你毛还太嫩,以后少他妈用你三舅压我!今天我给你个面子,别说我怕你,下次就没有这样了。”
他招呼着众混子,一个个都上了摩托,眨眼间呼啸而去。
我过去把张宏扶起来,张宏满脸是血,哭得特别悲愤,胸口剧烈起伏,嘴里还在骂:“欺负人,让你们欺负人……”
我拍拍他:“走吧,去医院处理一下。”
我们两个开着车到了镇医院,张宏本来是去送货的,只有延后。我陪着他把伤口都处理了,他呜呜哭得伤心。
他哭着说:“强子,说什么我也要认前辈当师父,他要不认我,我就去死!”
正文 第十一章 浮士德
家里装修正式竣工,应三舅的要求,我在家门口放了一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很长时间,门口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三舅非常高调,掐着烟披着衣服笑眯眯看着。
三舅的名声在村里传播开,而且罩上了层层迷雾,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传闻说他是南方的江洋大盗,回老家避难来的。不过从此没人小瞧我们王家。
这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看电视,三舅突然道:“强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尴尬,嗫嚅说:“想在镇附近找个工作,先把家养起来。”
三舅喝着茶水,摇摇头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养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应该有更大的志向。”
我苦笑,一个有污点,连大学学历都没有的人,哪来的什么前程,更谈不上志向。
老妈咳嗽着说:“三哥,你是有大能耐的人,走南闯北,认识人也多,看看能不能帮帮强子,强子以前蹲过大狱……”
我不高兴了,声音粗了一些:“妈……”
三舅把茶杯一顿:“以后不准和你妈大声说话!你的事用不着藏着掖着,你妈都跟我说了,蹲监狱怎么了,用不着自卑。监狱那叫社会大学,一般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学历都是屁!在这个社会上混,就是看弱肉强食的能力。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妹妹说:“三舅,那你看我哥是狼是狗?”
我瞪她一眼,有这么说话的吗。
三舅正要继续往下说,外面院门被敲响了。
大夏天的,院门没锁,有人进来了,站在院子里。我一看就愣了,是张宏,大半夜的他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
我问他怎么来了。
张宏手里提着东西,说道:“今晚不是找你的,是找前辈的。”
没等我错愕,他大步流星进了客厅,当着我们家人的面,直接给三舅跪下,砰砰磕头。
磕了三个头,然后把提来的保健品,冬虫夏草大礼包,还有龙井茶叶,几瓶好酒,都堆在地上,说道:“前辈,我是来拜师的,这些是见面礼,你别嫌弃。”
张宏真是下血本了,这些东西正经的小一千。
老妈咳嗽着:“张宏,这孩子真是胡闹,赶紧起来,拜什么师。我三哥怎么能当你师父。”
张宏挺犟,梗着脖子:“前辈就是厉害,我都知道,不收我,我就不起来!”
三舅看看我,又看看他,沉吟一下说:“先起来,跟我到后面,别影响其他人休息。”
张宏乐的从地上爬起来,三舅看看我说:“强子,你也来。”
他披着衣服走,我和张宏在后面跟着。妹妹本来还想瞧瞧热闹,让我推回去,这里牵扯太多的秘密,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们三人到了后院,三舅带我们进了那新盖的小古楼。
自从这栋小楼竣工之后,三舅就搬到这里住了,不让我和妹妹踏足,显得很神秘。今天我居然能借着张宏的机会,进到里面一睹为快。
小楼还是吊脚的,四面离地,踩着台阶进去,里面是个屋子。面积不大,不是抹的水泥,四面是木头结构,因为没有收拾,很空,在地上铺着几个垫子,连床都没有。
我实在没想到三舅每天晚上就是在这里休息,这里空空如也,说是苦行僧的生活也不为过。
三舅让我们坐。
他看着张宏说:“那天晚上在纸人张的屋子里,也有你一个。”
张宏紧张的牙齿打架,点点头。
三舅道:“这是我们的缘分。先说说你为什么想拜师?”
这句话竟然把张宏问哭了,他呜呜哽咽说:“不受人欺负!前辈你是不知道,老婆给我戴绿帽子,现在全村都知道了,那些小混混天天欺负我,编排我的段子,我在村里都待不下去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很正常。”三舅说。
张宏说:“如果是村主任的老婆偷男人,全村人谁敢哔哔啊,还是我太老实。”
我笑笑:“村主任他老婆也不敢偷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