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乐一脚踢散的火堆,正在山顶各处零星燃动,火光映照进来,映得树林中或躺或站的大隋右屯卫恒安府鹰扬兵们脸色一片煞白。
韩约厚重结实的身形肃立场中,这些与突厥人都见过阵的鹰扬兵们竟无一人敢于上前。
谁也没想到,打劫一个商队居然踢到铁板!
河东边地,是民风强悍,出了颇多侠少。可是比之军中手段,却还有差距。更不用说恒安鹰扬府是出名的精锐,和突厥人见阵也不落下风。
更不用说他们一火中人以有心算无心,行事也算谨慎,等着这商队入睡之后才悄悄摸上来。
就是突厥狼骑一个小队,易地而处,说不得都要在他们手里吃亏。
可偏偏这支商队,不仅早早的发现了他们的动静,而且还有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岁数不大,铁牌舞动纯然是军中手段,还高明得出奇。就是入恒安鹰扬府中,刘鹰击说不得都要重用,中垒营中少不了一个队正的位置。
这种人物,来行什么商!
这火长胸中转着念头,按着剧痛的胸口,再度开口:“你们不是突厥哨探?咱们是奉刘鹰击和苑校尉号令,伏路山中,截杀突厥哨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火长,心思之活,在恒安鹰扬府中也是出名的。人的心思一活,临阵之际偷奸耍滑保命求生,什么样的念头都来了。再加上私心颇重,对军纪也就那么回事。所以虽然是跟着刘武周的老班底,却始终也没升上去,现下还只是一个火长。
刚才一声喊侥幸保住了性命,看来是鹰扬兵的身份镇住了人。这火长随口就给他们突袭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背上一边淌着冷汗,一边用言辞吓住眼前这个持铁牌的杀神。
他麾下弟兄,也是和他一般气味相投的,私下里也不知道一起做了多少干犯军纪的事情。火长口风一转,当下人人都明白过来,一起附和。
“你这汉子,不是突厥哨探,说一声就是,还冲进来打个什么?”
“要不是咱们手下有准,发现不对,发箭的时候抬了抬手,你们那里的人就得伤几个!”
“咱们一番好心,你倒是下手毫不容情!现下伤了几个,你说说这帐到底如何算法?”
韩约立在场中,拿着铁牌,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厮杀之际韩约猛如疯虎,现在被这些兵痞一挤兑,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适才这些人发箭,准准的都中铁牌,要不是自家遮护得宜,现在就该躺在这里了,怎么也不像有留手的样子啊。
可这些人毕竟是恒安府的鹰扬兵!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笑意:“你们真是恒安府的鹰扬兵?伏路查探突厥人哨探,怎么到了云中南面来了?突厥人不是在北面吗?”
韩约回头,就见徐乐缓缓走了进来,在徐乐身侧,跟着手持单钺戟的宋宝。
隐隐火光之中,徐乐身姿挺拔,剑眉微微剔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火长一怔,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哪个世家的子弟罢!不是世家子弟,怎么身边会有身手这般高明的护卫?
第二个念头接着就立刻翻腾而上,这世家子弟,如何带着货物,走这么一条凶险的商路?
难道是王仁恭王太守家族中的子弟?王仁恭久欲吞并恒安府鹰扬兵,麾下马邑兵也在不断北调,威慑云中。王仁恭家中子弟出而效力,化妆商队,出而查探云中府周遭虚实,也是论不定的事情!
火长脸上神色青白不定,一时间连胸口痛楚都给忘了。念头转动不定,想着是不是纳头便拜,从此换一条粗腿抱抱,省得在刘武周麾下受穷。
转瞬间狠毒之意又翻了上来,世家子弟,如何是自己得罪得起!刘鹰击是大业天子钦点回返马邑,还是被世家子王仁恭逼迫得不能立足。
这些世家子眼中,没有出身的人就如草芥一般。自己今夜偷袭,就算一时容忍,回过头来,杀自己这一队兄弟如屠鸡犬一般!就算不亲自动手,告到刘鹰击那里,现下刘鹰击也必然将他推出来,给王仁恭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世家子弟,只是行商之人,到口的肥肉如何能吐出来?自家几个兄弟白受伤了不成?
火长偷眼打量徐乐,徐乐只是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回答。
星月光芒之下,徐乐一副英挺斯文兼具的模样,略微偏瘦的身形虽然挺拔,却怎么也没有韩约厚重身形那种威慑力。两手更是空空,浑身上下就看不到半件兵刃。
只要拿下了这世家子,那持牌凶神当不敢轻举妄动。有质在手,这持牌汉子也只能束手就擒!
火长悄然对身边几名弟兄使了个眼色,自己卑躬屈膝的哈腰行礼,摸出怀中腰牌,双手递上:“贵人请看,我们正是恒安府鹰扬兵,上官派遣到这里伏路,我们也只有听令行事。突厥狼骑深入马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去年一场大战,突厥狼骑哨探不是直抵神武么?”
徐乐一笑接过腰牌,宋宝也在旁边探着脖子来看,可惜不识字,看不出个究竟。
徐乐打量一下,腰牌一个巴掌大小,木纹颇旧,看来是用了不少时日了。上面烙出字样。
右屯卫恒安鹰扬府????中垒营乙旅庚队三火????火长常舒欣一员????面黑短须验明正身徐乐一笑:“倒是真的。”
那火长常舒欣一拍大腿:“可不是真的!”
听见徐乐认明了腰牌真假,宋宝忙不迭的在旁边插口:“是真的就好,是真的就好,想是一场误会!这位军爷说得也没错,去年突厥入寇,狼骑据说到了桑干河北面。县中戒烟,我们都被召集起来分铺守城墙。在此间伏路伏到咱们,没什么死伤就好!”
宋宝背上冷汗,到现在就没停过。韩约本事,实在是让他开了眼。这小门神在神武县中,不知道收敛了多少身手!
而能使唤得动韩约的徐乐,宋宝也跟着高看一眼,列入了不能得罪的名单。
而眼前这些恒安府鹰扬兵,宋宝更不想招惹。只想今晚揭过之后,等到天明,自己带着几个兄弟转头便走。什么酬劳,什么徐乐所乘那匹好马,再都不想了。
明知道王太守和刘鹰击现下在云中左近争斗,自家还来凑什么热闹!
宋宝帮着分说,常舒欣忙不迭的打蛇随棍上,一个眼神过去,几名兄弟就和他一起堆起满脸笑意,朝徐乐身边凑来。
常舒欣满脸笑意堆得都快溢出来了:“既然都是误会,贵人那里有什么损伤,都是我的。这就陪贵人去查点一下,咱们虽然过得苦,倾家也要包赔贵人的损伤……”
在徐乐身后,庄客和侠少们也慢慢跟了过来。
莫名其妙打了这么一场,结果发现是恒安府鹰扬兵,大家心下都是忐忑。看着徐乐和常舒欣谈笑甚欢,人人心下都是松了一口气,垂下手中兵刃。
今夜徐乐和韩约保住了大家性命,现下乐郎君三言两语似乎就降住了这些鹰扬兵,今夜之事,大概就这样过去了罢?
第十一章 直道
徐家闾中,徐老太公宅邸当中,仍然一灯独明。
上了岁数之后,睡眠本来就少。但是自从中风之后,放徐乐出门行商,徐敢自己屋中,夜中油灯,似乎就没有熄灭的时候。
一夜夜的,徐敢就靠在胡床之上,望着北面。虽然北面并没有开窗,但徐敢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远及云中关山,直跟随在自己从长安城中抱出来的孩子身边。
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在心头滑过,盛年之际的金戈铁马,十几年前开始的乡里生活,都是过眼云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而已。
儿子儿媳,正在地下等着自己呢。到了那儿,自己会告诉他们,这孩子,被老头子养得很出色……
外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响动之声,徐敢耳朵一动,分辨来人。
不是韩小六,徐乐出行没有带他,韩小六这些时日一直郁郁寡欢。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他应该是守在外间值夜的,小孩子瞌睡多,现在估计正睡得昏天黑地。
只会是韩氏。
这个自己当年北上之际,在河东救下的一家人。一直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开荒,落户。丈夫逝去以一个女子操持徐家的内外家务,就连儿子韩约,现下也都在徐乐身边,一起冒险北上。
厚重的门帘掀开,进来的果然是韩氏,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麦粥,还有一碟腌菜,一碟熏鱼肉。满脸担心的看着徐敢。
“太公,今天一天都没吃下什么,觉也不睡,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是不是稍微吃点才好?”
徐敢勉强一笑:“一天下来,药都喝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一会儿我自然去睡,韩氏你就不用挂心了。”
韩氏放下托盘,看着徐敢:“太公是挂心乐郎君罢……”
徐敢闭上眼睛。
韩氏眼圈有点泛红,用袖子擦了一下:“我也是看着乐郎君长大的,落得一表人才。现下世道这么乱,当年太公不许乐郎君出神武一步,现下怎么为了点免行钱就让乐郎君去吃这个辛苦?实在不成,房子地都卖了,还怕这一关过不去?”
徐敢闭着眼睛轻声开口:“老头子保护不了他太久了……”
韩氏停住语声,听着老人一句句的说下去,语声当中,竟然是说不出的萧索:“天下要乱了……而我,也老了。我曾经想过,就让阿乐平凡的过完这一生也罢。但那是太平世道的事情。现下,却又是一个即将尸山血海,群雄竞逐的岁月要开始了……在这个年月,阿乐的一身本事,是藏不住的,藏不住的啊……”
老人语声喃喃,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这种大乱之世,老天爷自会召唤无数豪杰之士出来,用他们的血肉献祭,直到让最后一人站在至高之处。躲不过的,躲不过的……若是十年前,就是我去拼了这把老骨头,但是现在,我去之后,只有靠阿乐自己了。我只能让他上路,尽早见识这个世道的腥风血雨……”
有些话语,韩氏并没有听懂。却明白了大概意思,颤抖着声音发问:“那乐郎君,会没事吧……”
一直委顿的徐敢突然睁眼,老眼中威光四射,凌厉如电!
“我徐敢一手教出的孙子,如何会有事?阿乐天姿过于其父,锋锐之气更是天生,只要始终秉胸中直道而行,天要压下,他都能将天捅一个窟窿!”
韩氏重复着她不懂的两字:“直道?”
徐敢厉声道:“不要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纵然杀人盈野,也只为还世间一个太平!”
在这一瞬间,徐敢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青年。比徐乐稍长一些,不足三十的年纪。眉眼酷肖徐乐,只是比徐乐看起来神情更加稳重一些。身姿挺拔,对着自己大声开口。
“……孩儿不是去贪图将来富贵,而是越国公与晋王谗杀高熲,祸乱朝纲,并谋夺储君之位。大隋终南北分立,五胡乱华之世。不能让这太平之世败坏在越国公与晋王手里!儿子奉国公之命,决意扈卫太子,只为守护胸中直道!”
人影幻灭而去,徐敢紧闭双眼,一滴老泪滑落:“……可孩儿你还是被世家抛弃了啊……老头子这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无时无刻,无时无刻……”
韩氏不敢再打扰徐敢,轻轻回转,掀起门帘之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有若梦呓。
有些创痛,永远都不会消散。
……
树林之中,常舒欣和几名鹰扬兵状似热络的朝着徐乐考过去,一副想讨好这个看起来貌似世家子弟的少年郎君一般。
徐乐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也摆出一副准备接受他们奉承的样子。
在常舒欣他们就要靠近的时候,徐乐笑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算揭过了。今夜过去,我们就此分途。这点误会,我们自不会和任何人说,也就预祝常官人你将来封妻荫子,战阵而得公侯了。”
常舒欣一怔,然后又堆出满脸笑意,走近几步,弯腰似乎是要对徐乐行礼一般,就势去摸出靴筒中暗藏的匕首,一跨步就绕到徐乐身后,雪亮匕首,抵上了徐乐颈项!
而常舒欣身边那些鹰扬兵,横刀在手,一下将常舒欣围住。
常舒欣狞声笑道:“什么公侯万代,爷爷只有眼前的好处!”
他嗔目朝着韩约大吼一声:“还不放下手中铁牌?不要自家主子性命了?”
常舒欣动作突然,韩约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反应不及。在常舒欣挟持住徐乐的时候,这才操铁牌在手,怒吼一声:“你敢!”
红着眼睛正要冲撞过来,常舒欣大吼过来,韩约一下怔住,看着那柄雪亮的匕首,再也动弹不得!
地上躺着趴着的鹰扬兵,这个时候都挣扎爬起,不顾创痛,张弓搭箭,对准周围一时间反应不及的庄客和侠少们:“不要命的尽管试试!”
宋宝就被一支羽箭指着鼻梁,浑身是汗,被这突然变故激起了凶悍之气,正准备开口鼓动大家拼命。就听见常舒欣又在大声怒吼:“爷爷只求财不要命!丢下兵刃,爷爷拿了财物就走!从此你东我西,大家两不相干!”
韩约看了一眼徐乐,缓缓就将手中铁牌垂下。庄客们的主心骨就是徐乐与韩约两人,看见两人一被制住,一放弃了抵抗,群龙无首之下,也都下意识的垂下了手中兵刃。
宋宝大声嘶吼:“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韩二,这个时候还顾什么乐郎君,自家性命要紧!”
看宋宝仍然凶顽,常舒欣对他冷笑道:“我们是恒安鹰扬兵!周遭不止我们一火人马,这是云中地界,你要敢动手伤了我的弟兄,看能不能走出这座山去!”
一名鹰扬兵顿时从撒袋中换了一支响箭,搭在弦上,指向夜空。如果周遭山中真的还有恒安鹰扬兵,这一支响箭发出,就会闻声而来!
侠少们本来给宋宝鼓动得要拼命,这一句话出来,人人都望向宋宝。
这些人可是刘武周麾下的鹰扬兵!他们只是乡间轻侠之士而已,不要说世家或者拥兵重将了,就是县中小吏也不敢得罪。难道真的和他们拼命?
宋宝手中单钺戟一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声音响起,仍然是那副似乎带着笑意的语调:“常军侯,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
常舒欣一怔:“什么机会?”
徐乐不答,又淡淡道:“爷爷临行前就嘱咐了我一句话,有人要对付你的话,这般紧要关头,一旦出手,就要做到绝处!”
处字才吐出口,徐乐已经反手向后,闪电一般圈住常舒欣这个老兵痞的颈项,随手一扭,喀喇一声,常舒欣颈项折断,瞪大眼睛,滑落在地。似乎临死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温文少年,竟然有这般身手!
……我给了机会了,说今夜过后就此分途,两不相干。我也不计较你们意欲偷袭行劫杀人之事了……可你还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