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回事,先一探究竟再说。
于是过了大庆楼,他没有去纱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对面的程氏书坊。
程氏书坊门脸高广,临街九丈三开六合大门的铺子,一字排开共有十三间!程半街!
进入后便是墨香阵阵,一排排半人高的柜台,上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部部蓝色封皮的书籍。
书分经史子集各类,还有一个超级大的柜面,摆放的时文制策,那是供考生们揣摩的。
苏油不由得叹为观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阳,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为最,端的是名不虚传。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见苏油小小年纪,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边拎着两箧书籍,一看就是自家书坊的印记,连忙迎上来彬彬有礼道:“小先生,可是我家书坊的书籍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苏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产品的不是,敢这么问的,要不就是经营理念得当,要不就是对自己的产品具有极大的自信。
放下书籍,双手打了个叉,笑道:“安镇乡可龙里苏油,前来拜会尊上。”
掌柜看来对江卿世家也是门清,可龙里是苏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问道:“那是姻亲啊,敢问……呃……小郎君尊讳是哪个油?”
苏油微笑答道:“蜜里调油的油。”
水字牌!这就和家老爷一个辈分!那这小孩口里的尊长,就不是家老爷了,而是家中最长的长辈——大理寺丞程文应程老太爷。
这个大理寺丞是程文应因两个儿子做官得来的封赠,在苏油的心里其实不当事儿,不过在眉山确实是拿得出叫得响。
掌柜更加低眉顺目:“小郎君请随老朽来。”
第四章 苏八娘
苏油哦了一声,拎着两部书跟在掌柜后边。
柜台后边是书局,也就是作坊,再往后才是居所。
第一道院居所只是外间,中心一个花园,几方石刻的水池,养着些红鱼金鲤,两侧是对外的书房,几个先生在里边写写算算,也有在招待客人的,估摸着都是分管各产业的管家理事。
掌柜领着苏油来到二门,敲响门环,月亮门打开,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程三叔,所来何事?”
掌柜对小丫鬟说道:“伺月,这位是可龙里来的苏小先生,水字牌,讳油,要见太老爷。”
小丫鬟点头道:“知道了,就请小先生在侧厢少待,我去禀来。”
掌柜的将苏油延入侧厢,苏油便背着手欣赏字画,看书桌上的笔砚,倒也未感无趣。
掌柜反而暗暗惊讶,小郎君这份沉稳和淡然,相比其它乡下小孩子,那是气质迥异。
没多久,下人来报,请苏油入内堂叙话。
伺月在月亮门那里等着,苏油转身和掌柜告了别,随小丫头进入内堂。
内堂还是大花园两厢加正屋的结构,不可能住得下整个程家,看来儿子们立业成家之后,程老太爷便将他们分到外面去住了。
内堂的陈设归置又有所不同,天井,滴水,勾檐瓦顶枋头,都是诸般精致。
从侧门进入正堂,一位穿着交领单丝罗衫的老者坐在堂屋里,微胖的脸膛白里透红,胡须很薄,头上戴着一顶软翅幞头,苏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
不用等伺月介绍,苏油便上前深揖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寺丞姻伯太老爷。”
老者就是程文应,闻言不由得一笑:“免礼,你这称呼也太多礼了些,叫姻伯就好了。你八叔还好?”
苏油答道:“八叔身体康健,就是小子太惹他操心了。”
程文应说道:“你的事情我听说过,如你爹娘地下有知,见你长成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也该含笑的。”
苏油有些感慨:“多亏族里各位长辈,村里各户人家,还有诸位高亲照应,小子感佩莫名。”
程文应举手:“坐下说话吧。”
苏油轻摇着头说道:“不用了,我坐下脚挨不到地,那是在长辈前失了礼数,我还是这样站着回姻伯的话吧。”
程文应也不强求,见苏油身边放着两箧书,说道:“贤侄几岁了?”
苏油答道:“过年就六岁了。”
程文应又问道:“可开蒙了?”
苏油答道:“没有,平日里就是嬉闹无形,跟着村中小学胡乱听了些,还有村中人家的书籍也读了读。”
程文应想了想:“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苏油回答:“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程文应微微点头,说道:“《论语》倒是精熟。”
又问:“可曾学过做对?”
苏油有些无奈:“倒是胡思乱想过一些。”
程文应道:“我且出一对,你试应一下如何?”
苏油只好躬身:“长者命,不敢辞。”
“嗯……佳气呈清夕。”
“幽怀付远人。”
程文应眼神一亮:“不错啊!那再试一对……蘅风月下耽新曲。”
“这个……谷雨春中续旧词。”
“好!”程文应身子坐直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澄江清浒渚。”
“霏雪霁雲霓。”
程文应双手一合:“妙极!”
说完又道:“对了,前两天文会,有朋友的佣人出了一对,看似粗鄙,结果一群士人愣是对不结实……‘林下风摇山起浪’,贤侄试试这个?”
苏油低下头想了想,便抬头答到:“姻伯,我对‘天中云过月行船’,可否?”
程文应大惊:“前两对还且罢了,后边两对能够脱口而出,你的才思我已大致知晓。虽然从未见过贤侄,但是现在我确信你就是苏家人了。”
说完拿手掌抚着膝盖,喟然道:“苏门当真大幸啊,怎么一个接一个……贤侄果只有五岁?可有表字?”
苏油说道:“待过了冬日便六岁了,表字尚无,此次进城,老伯让我求明允先生赐下字来,也算是一桩。不过这是小事,或者姻伯赐一个也是一样的。”
程文应胖手连摆:“不合适不合适,少年英才,我倒是垂涎三尺,不过既然老世兄交代了要明允赠字,我就不能再越俎代庖,可惜,可惜啊……对了刚刚你说这是一桩,难道,还有它事?”
苏油对程文应几次试探,现在对其人品性格已经有了个大致了解,又施了一礼道:“小侄这次来,老伯爷交代了三件事,进学开蒙,此为其一;请明允先生赐字,此为其二……”
说完斟酌了一下言辞:“其三嘛,先恭喜姻伯得了小末末。然后仲先公在的时候,对八娘一直宠爱有加,族中长辈平素也很爱护。听闻八娘抱恙,不免关心。”
“这次苏油前来眉山城,八公便让我带句好言语,我想,能不能见八娘一面,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仲先公就是苏序,苏洵的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家中现在是老伯爷苏廪主事。
程文应想了想,叹气道:“八娘啊,心气是高的,就是……唉,你是她叔辈,年纪又小,你去劝慰一番,倒是不碍的。”
苏油说道:“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唤来伺月,让她先去照应,又和苏油闲谈了几句,话里已经不把他当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苏油说道:“姻伯这书局,可是聚了我大宋西南一代文萃啊,千年之后,世必有以藏眉山程舍人书为傲者。”
程文应摇手道:“‘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去年已经有这般说法了。现在又出了小友,只怕西南文萃,要净落在你苏门啊。”
苏油连连称逊,没一会儿伺月过来禀告八娘已能见客,程文应才让苏油随伺月过去。
来到厢房,推开一扇木门,就是一股药味。
雕花木床上一个年轻女子,半倚在靠枕上,见苏油过来,挣扎着想起身:“八娘怠慢小幺叔了。”
苏油赶紧说道:“八娘你躺着就好,我就在你床边说上几句。”
八娘身子柔弱,只好躺回去,眼泪就下来了:“八娘……八娘实在惭愧……”
苏油靠近着安慰道:“八娘,你要安心养病,来前老伯爷交代我了,说你现在是程家的功臣,添了第一个末末,四代同堂,正该高兴。一切看在小侄孙上,都要将养好身体。”
八娘眼泪更加止不住:“他们……他们都不让我看埙儿。”
苏油见八娘伤心,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道:“那就更加要赶紧好起来啊,小孩子娇弱,怕过了病气也是有的。刚才我拜会了程家太老爷,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说完又道:“你要这么想,不把自己将养好,以后埙儿得了诰命,可不是便宜了不知道哪位狐狸精么?”
八娘见苏油一脸稚气,说话也奶声奶气,这突然冒出“狐狸精”三字来,还真是形容得万分妥帖,不由得破涕为笑。
这一笑,让苏油觉得八娘其实还是很漂亮的,说道:“八娘,不知道你是否有此见识。你嫁入程家,和你母亲嫁入苏家,其实是有所不同的。”
八娘擦了擦泪水,点头道:“小幺叔你还真不像普通小孩,早慧得很。这个我知道,我苏家,门第其实……”
苏油点头道:“内院妯娌,眼界不开,有些言语,你自幼蒙嫂嫂教诲,须得心胸开广,光风霁月,些许小事,就别往心里去了。”
第五章 血旺
“当年苏家祖上端正道人,乐善好施,有异人频受施舍,无以为报,便对端正公说道:‘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端正公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
“于是异人指示其处,取灯燃之于地,有风不灭,那就是我苏家可龙里祖茔所在。”
“去年子瞻在栖云寺石崖上作‘连鳌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端非凡品。头角已露,飞腾可望。”
“嘉州太守雷简夫雷太简公,迁九江前曾向朝廷举荐你父弟三人。他们三位都是大才,转眼便会声震西南,这个无需多虑。”
八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挺多。”
苏油挺挺胸道:“我年纪虽小,耳朵却灵,加上老伯爷爱念叨,早都听出茧子来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礼了,老伯公身子还好?”
苏油说道:“康健着呢,撵得我满山跑,黄荆棍儿都换了好几根了。”
八娘笑道:“可见小幺叔也是个捣蛋鬼。”
苏油一本正经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算了不提了。”
说完又捡乡里的趣事和八娘说了说。
八娘被苏油逗得笑颜频开,说道:“听小幺叔说说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苏油这才得机会问道:“八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八娘又皱眉道:“之前是伤风,拖延日久,心情郁闷,食少厌药。”
苏油想了想道:“大病初愈,饮食调理还是要的,要不我给八娘治几道乡间风味,或许八娘就食欲大振。再发发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惊讶,摆手连声说道:“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怎还好劳动小幺叔。”
苏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地回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藏拙,我可没有这问题。苏油打生下来就是孤儿,知道孤儿的苦楚,八娘,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肃然起敬:“小幺叔教训得对,八娘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