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皇帝再次发布谕旨,禁止大臣们向他进贡古玩字画。大臣们向皇帝进奉贡物以邀宠这一不良风气是乾隆晚年迅速发展起来的。从乾隆六十大寿开始,各地大臣争相向皇帝进贡奇珍异宝、名贵字画,以博皇帝欢心。嘉庆直言不讳地说,大臣向皇帝进贡古玩,除了助长贪风,别无益处。这些古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真粪土之不若”,却又价值高昂。名义上是官员贡献,实际上羊毛出在羊身上,搜刮自民脂民膏,“下而取之州县,而州县又必取之百姓,稍不足数,敲扑随之。民何以堪?”。从今而后,谁再贡献,不但不收,反而还要严惩。
这道谕旨发布不久之后,他接到大臣的汇报,说上年底从叶尔羌采解入京的一块特大玉石正在运送途中,因为道路难行,难以按规定时间抵达京城,请皇帝批准延期。皇帝下发了一道让全国人民都目瞪口呆的谕旨:“一接此谕,不论玉石行至何处,即行抛弃。”因为玉石虽美,但无益民生,皇帝并不喜爱。
撰写圣旨的军机大臣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皇帝是动真格的了。通过这道谕旨,新皇帝的节俭形象一下子树立起来了。
皇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轰动效应。大清天下有太多事需要拨乱反正了。他所做的这些,不过是小小的铺垫而已,实质性的举动还在后面。
第一件是“求直言”。
在专制社会,统治者了解情况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依靠臣下的进言。乾隆皇帝晚年刚愎自用,拒谏饰非,真实情况不能上达,眼皮子底下的问题不能发现。嘉庆深知此弊,他决心在自己的任内,充分发挥建言和进谏的作用。
刚诛了和珅,皇帝就下诏鼓励官员直言,揭露朝中弊政。皇帝说:“求治之道,必期明目达聪,广为咨取,庶民隐得以周知。”在皇帝的鼓励之下,大清王朝一时间出现了“下至末吏平民,皆得封章上达,言路大开”的局面。虽然大多数奏折见解平庸,但也确有有识之士,向他指陈了朝廷用人行政中存在的一系列严重问题,揭发了一批贪官,让他对大清政局有了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
第二件是掀起反腐浪潮。
诛和珅的根本目标是扼制腐败。在广泛听取官员意见的前提下,一批乾隆时代即以廉洁著称的大臣进入了朝廷中枢,而和珅时代大部分省一级高官被撤换。《剑桥中国晚清史》记载,嘉庆四年(1799年)初,尚在其位的十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吏中,六个被迅速撤换,他们是:驻南京的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湖广总督、云贵总督,以及漕运总督。次年又撤换了河道总督二人。
借诛和珅的东风,一次反腐高潮在全国兴起。在“求直言”运动中,一大批贪官被揭露出来,受到严惩:湖南布政使郑源涛公开卖官,并且定下官职售价,被定罪斩首;云贵总督富纲在任内索贿,被判绞刑;湖北安襄郧道台胡齐崙在镇压白莲教过程中,贪污军需银三万两,被抄家处绞;武昌同知常丹葵,借办匪案为名,任意勒索百姓,被人举报,丢官罢职……
当然,大事中的大事,还是白莲教起义。自从登基以来,熊熊燃烧的起义烈火一刻不停地灼痛着他。太上皇乾隆调集了十七省的兵力,三年间先后花费军费七千万两,可是起义烈火不但没有被扑灭,反而有越烧越旺之势。嘉庆深知,这是关系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大搏斗。事实上,他之所以不惜冒违反“三年无改”之教的风险,雷厉风行地全面扭转父亲的政策,核心目标就是为了除掉这个大清王朝的心腹大患。求直言、惩腐败,也都是围绕这一核心而展开的布局。
通过惩办贪污和人事调整,一个更强有力的后勤保障体系初步建立起来。通过百官的直言进谏,皇帝对军队中长期存在的腐败、权力分散、战略失当、军纪涣散等问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川楚军营的腐败在此时已经发展到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统兵将领无不滥支军费,纳入私囊。由于军费被大肆侵吞,士兵甚至到了难以存活的程度。赴陕的豫兵,因四十五天不发粮饷,集体逃回河南。湖北巡抚长期克扣兵粮,士兵只好靠抢劫百姓为生。
皇帝整顿军事,首先从治理贪污开始。亲政不久,他就把阵前最高统帅经略大臣勒保撤职查办。据人举报,这个统兵大员居然在阵前带着戏班子,成天喝酒听戏。皇帝怒不可遏,勒保被判死刑,他手下的一批贪污不法的亲信也被从重治罪。
在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朝廷的战略方针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在太上皇的指挥下,官兵的作战方法是一味追击,往往陷于被动。皇帝则命令各省推行“坚壁清野”政策,切断起义军的后勤保障来源,削弱了起义军的战斗力。另外,皇帝还对起义军实行剿抚兼施的政策。一方面实行严厉镇压,另一方面,只惩首义者,其他人以抚为主。
经过不懈努力,镇压白莲教的军事战争终于出现了重大转机。嘉庆七年(1802年)底,额勒登保、德楞泰与四川总督、陕甘总督、湖广总督等联名,用黄绫表外、里内朱红的折子,六百里加急驰奏:“大功底定,川、陕、楚著名首逆全数肃清。”镇压白莲教的关键战役取得了胜利,嘉庆帝激动万分、热泪盈眶。他的新政,终于结出了鲜艳的果子。
何去何从
一
带着初政成功的喜悦和自得,嘉庆七年(1802年)秋,皇帝骑着骏马,英姿飒爽地出现在坝上。小时候,他曾经多次随着父皇来这里围猎。这里古木参天的茂密森林,万人围猎的壮观气势,猎虎斗熊的紧张气氛,让他一直魂牵梦绕。
在镇压白莲教的关键战役胜利之后,皇帝做的第一件事是拜祭祖陵,一路之上,他常常想起自己的曾祖父康熙皇帝。他感觉自己的命运和这位曾祖父有很多相似之处:康熙擒了鳌拜,而他闪电般地诛了和珅;圣祖平三藩,而他也平定了白莲教。回顾历史,在平定三藩后,圣祖励精图治,把被战争破坏得千疮百孔的江山经营得井井有条,开启了百余年的康乾盛世。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呢?在镇压白莲教取得关键胜利之后,歌功颂德的奏折铺天盖地地迎面而来。对这些奏折,他只是淡淡一笑,就放在一边,因为他知道,还远不到歌功颂德的时候。消灭白莲教不过是嘉庆皇帝政治目标中的第一个环节。等什么时候自己带领大清全面走出乾隆晚年的颓势,重新焕发了青春,那个时候,再享受歌颂,他才心安理得。
从懂事开始,大清那些功业不凡的先祖就是皇帝心中最伟大的英雄,向他们学习,是他最主要的精神动力来源。从继位那天起,皇帝在每一个政务细节中都注意继承先祖的传统。他相信,只有把爱新觉罗家族与众不同的雄武、强毅特点保持下去,大清王朝才能摆脱汉族王朝帝王“一蟹不如一蟹”的规律。因此,在镇压白莲教的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他马上把“木兰秋狝”提上了议事日程。圣祖康熙开创的这个旨在联系外藩、保持武备的传统活动,在自己即位后还一直没有来得及举行。今天,他终于夙愿以偿了。
然而,离木兰围场越近,皇帝的心情就越异样。这还是他记忆中的围场吗?围场周围的木栅东倒西歪,缺口处处。围场里参天的古木不见了,砍剩的木墩如同一个个惊心的伤口在地上呻吟。地上纵横着运木大车的车辙,有的地方因为车辆过频,俨然成了光秃秃的大路。处处是盗木者搭建的窝棚,地上经常出现燃剩的树枝,有的还冒着微弱的青烟。很显然,这是盗木者生火做饭的痕迹。皇帝后来回忆他感觉到的震惊说:“百余年秋狝围场,竟与盛京、高丽沟私置木厂无异。”皇家猎场,居然成了盗木贩子任意横行的木材产地。管理人员的失职一目了然。
修养极佳的皇帝没有立刻发火。他强抑怒火,按照父皇行围的路线,中规中矩地带领一万骑兵,打了一天的猎。过去,父皇每次出猎都能打到几只老虎、黑熊等猛兽,狐狸、麋鹿、獐子等小动物更是数以十计、百计,猎物每天都要装满十多辆大车。可是他辛辛苦苦寻找了一整天,只打到了两只小小的狍子!不是他射术不高明,也不是骑兵们不听指挥,而是猎物太少了:一方面是林场破坏,猎物逃散;另一方面,盗猎者趁皇帝不来的这些年,一直在与皇帝分享这个皇家猎场,十分之九的麋鹿、獐子等物,都成了他们的口中餐。
回到热河行宫,皇帝按旧例,把这两只狍子中的一只供奉在后楼祖宗御像前。过去,这座宽达三米的巨大供桌上往往会摆上十多只野兽,而今,却孤零零地只摆着一只小小的狍子。不知道列祖列宗看了会是什么感想?皇帝感觉自己脸上一阵阵燥热。
羞愧过后,皇帝不得不感慨,大清王朝毕竟是今不如昔了。全盛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朝政的败坏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从努尔哈赤到乾隆,谁的治下会发生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要恢复旧日的辉煌,看来不是一日两日之功。
第二天,皇帝停止了行围,开始彻查围场管理失职之事。以内务府有关官员庆杰、阿尔塔为首的十数名官员被处以降职、罚俸等惩罚。
这仅仅是让皇帝惊讶的无数事情中的第一件,还有更大的意外在后面等着他。
嘉庆八年(1803年)闰二月二十,皇帝由圆明园启驾回宫办事。皇帝的车驾刚进神武门,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直奔皇帝的御轿,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事发仓促,皇帝身边庞大的扈从部队居然没有人做出反应,还是轿边的定恭亲王绵恩下意识往前一挡,用自己的袖子缠住了利刃,身边的侍卫这才一拥而上,拿获了这名男子。
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起皇帝被刺案。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重案也屈指可数。按常理,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凶杀案。一个庞大的审问集团立刻组成,要揪出这个男子背后的黑手。各种酷刑都用尽了,审问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原来,这个案子还真是十分简单,背后没有任何主使。凶手陈德,是北京近郊的一名失业人员,他妻子于去年去世,上有八十岁的瘫痪岳母,下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找不到生计,受尽欺凌,遂对社会产生仇恨。这一天他突发奇想:既然生不如死,为什么不死得惊天动地?于是怀揣一把小刀,直奔皇宫而来。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是,皇宫卫兵并没有按规定出现在岗位上,使他得以顺利潜伏进神武门西厢房里,差点完成了前无古人的壮举。
这一行刺案反映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包括皇家守护部队军纪在内的官僚体系政务废弛,已经到了直接威胁皇帝生命的程度;另外一个,失业者的大批出现,说明社会已经无法承受人口的迅速增长。百姓的生计问题,成了威胁大清朝稳定的根本政治问题。
二
成功平定白莲教的兴奋,因为这两桩意外事件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亲政以来,嘉庆皇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战场上。现在他终于有时间细心俯瞰一下大清政治的全局。这一细看,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莲教起义不过是帝国躯体上的一个疮口,大清王朝体内的病症比外在表现出来的要严重得多。
最严重的问题,当然是腐败。
只要没有蔓延开来,腐败就并非不治之症。局部的、零星的腐败现象,在任何时候、任何体制下,都会存在。然而,一旦蔓延开来,成为普遍现象,治理难度就呈几何级数增加。
乾隆中后期,腐败已经呈现集团化的趋势。乾隆四十六年到四十九年(1781—1784年),朝廷一连查出了五起贪污大案,都是“办一案,牵一串;查一个,带一窝”。一人败露,则与他有关的关系网上的数十名乃至百十来名官员就全部被揭露出来。常常是一人犯案,一省官僚体系随之瘫痪。甘肃冒赈大案就几乎把甘肃全省县以上官员都牵连在内。他们上下联手,相互配合做假账,把八百多万元国库银吞入私囊。如果全部查处,甘肃全省政府运作将立刻瘫痪,乾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条两万两的死亡线。即使如此,前后被处死者仍达五十六人之多。
嘉庆亲政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反腐败。虽然早就认识到这个问题关乎大清的生死存亡,然而他还是大大低估了反腐战争的艰巨性。他以为,如果“掐断了和珅的庇护制网络结构的花朵,它的根株便会自然枯萎”,杀掉了和珅,清除了和珅的党羽,再掀起一个惩贪高潮,腐败的势头就会应声而止。
可是形势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杀了和珅,虽然在十一个全国总督当中,六个被他撤换,虽然在他为配合镇压白莲教战争发起的惩贪高潮中,官场贪风一时有所收敛,然而,高潮过后,一切如旧。各地官员,从上到下,从大到小,仍然无人不在收礼送礼,买官卖官;各地衙门仍然无处不懈怠昏庸,除了部门利益之外,对一切民间疾苦都漠不关心。官僚集团对腐败已经不以为耻,反以为常。“大抵为官长者,廉耻都丧,货利是趋。知县厚馈知府,知府善事权要,上下相蒙,曲加庇护。故恣行不法之事。”甚至嘉庆皇帝亲手树起来的廉政模范,时间稍长,也一个接一个地陷入腐败之中。最典型的是当初率先揭发和珅的谏官广兴。此人因为揭发和珅,深得嘉庆信任,被委以掌管四川军需的重任。他不辱使命,清正自持,扫除贪风,每年为国家节省数百万两白银,嘉庆帝多次号召全国官员向他学习。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就任兵部侍郎之后不久,也陷入贪污的泥淖,短短一年,就贪污了白银四万两之多。
白莲教军报刚刚从他的案头搬走,数不清的贪污案卷又已堆满了他的书桌。乾隆时期已经花样百出的腐败,到此时又呈现出许多新特点:腐败向底层全面扩散,所有的基层干部都成为权力寻租者,一些普通公务员甚至成为腐败案的主角;潜规则变成了明规则,社会上所有大事小情都需要用钱开路,否则寸步难行。嘉庆十年(1805年)前后发生的一些案件,实在令人触目惊心:直隶省布政使司承办司书王丽南,是直隶省财政厅的一个小小办事员,顶多是股级干部,按理说,并没有什么权力。可是从嘉庆元年(1796年)起,数年之间,他居然贪污了三十一万两白银。他贪污的手段非常简单,那就是私刻了从财政厅长(布政使)、处长直到科长的一整套公章,然后任意虚收冒支,把国库银两大把大把地装入私囊。近十年间,他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怀疑和调查。大清王朝的监督体系这张破网已经烂得形同虚设。甚至湖北财政厅(布政使司)的一个银匠,利用政府官员的糊涂马虎,不断私藏银两,几年下来,居然也贪污了五千两之多。
自从嘉庆亲政开始,黄河几乎年年决口。每年朝廷下拨相当于全国财政收入四分之一的巨额财政经费用于治河,可是成效甚微。那些治河的官员,每天公然在河督衙门里喝酒听戏,一桌酒席,居然花费千两。治河经费,大多数都落入了这些官员的腰包。至于治河的工程,则处处偷工减料。应该用麻料的地方,掺杂了大量沙土;应该建造秸垛填石,秸垛建好了,却根本不往里面放石头。结果,洪水一来,处处决口。
嘉庆年间,各地还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大量“编外衙役”或者说“编外警察”充斥基层。各县级部门借口人力不足,大量招聘“临时衙役”,不占编制,不开工资,利用他们处处设卡,到处收费,以弥补财政经费的不足。他们的数量,往往超过正式编制数倍,甚至数十倍。比如直隶省正定县,“编外衙役”多达九百多名,而浙江省的仁和、钱塘等县,居然更多达一千五六百人。他们横行乡里,巧立名目,一遍遍向农民收取各项税费,如果谁不缴,就关入私牢,严刑拷打。他们在城市里勒索小商小贩,经常闹出人命案子,有的官司甚至一直打到皇帝面前。
从乾隆晚期开始,有些地方就出现了“财政亏空”,即地方政府财政收入不敷支出,不得不负债经营。到了嘉庆年间,这已经成了各地的普遍现象,几乎每省每县都出现了财政亏空。为了维持政府运转,为了给官员开支,各地政府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的甚至向地下钱庄借高利贷……
三
除了腐败之外,大清王朝还有太多难题没有答案。乾隆皇帝带着“十全老人”的荣耀光荣地进入了历史,他积累起来的一系列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却像定时炸弹一样,在嘉庆任内一个接一个地爆炸。
首先,大清王朝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人口压力。
清以前的历史上,中国人口一直在一亿以下徘徊。乾隆六年(1741年),第一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全国共有人口一亿四千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二亿九千万,远远超过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乾隆之后,虽然国力大衰,但是人口还是沿着它固有的惯性规律发展下去。嘉庆十六年(1811年),人口达到了三亿五千万。
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人口增长使得人口与耕地的矛盾激化,越来越多的底层人口陷入了绝对贫困化,大批人口脱离土地、四处游荡,使得社会处于不安定的边缘。数十年来,数以百万级的无业流民聚集在楚、粤、赣、皖、黔等省,这些人的存在正是导致白莲教起义的主因。白莲教起义被镇压了,可是流民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起义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生。陈德行刺案是这个问题的最佳注解。
与人口问题相伴的,是大清王朝严重的财政危机。
由于人口增长,粮食紧缺,加上美洲白银大量涌入,嘉庆年间,物价已经比乾隆初年上涨了三倍。然而,由于固守康熙皇帝做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承诺,清王朝的财政收入却没有同比例增长。也就是说,到了嘉庆时期,政府的财政收入比乾隆初年实际上是减少了三分之二。这是各级政府出现巨额财政亏空的一个重要原因。
财政危机又导致了乱收费问题的加重。
为了弥补财政缺口,各地政府只能拼命向老百姓层层加码,于是各种千奇百怪的收费项目出现了。虽然朝廷规定不加赋,但是各地政府利用各种借口,不断加重农民负担。农民承担的额外税负比正税要多出数倍,甚至十数倍。各地百姓上访的案卷堆积如山,然而官员们根本不以为意,因为“州县亦熟知百姓之伎俩不过如此”,民与官斗,永远是输家。大清王朝社会矛盾处于激化边缘,轻则民众聚集,演成暴力事件,重则揭竿而起,“是以往往至于激变”。
四
责任心极强的皇帝几乎夜夜不能安眠。他在御榻之上辗转反侧,苦思解决之策。
他决心加大“新政”力度,对贪官发现一个,撤换一个,绝不手软。
从嘉庆七年到十年(1802—1805年),几乎每个月都有重要的人事调整。全国的省部级高官都被轮换了个遍。大大小小的贪官,又查出了几十个。可是腐败的势头,仍然没有丝毫减弱。各地基层政府的财政亏空,仍然越来越多。
很显然,运动式的惩贪,到了嘉庆时期已经不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原因之一,是与腐败官员的总数比起来,被发现和惩处者不到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腐败收益实在太高,而腐败风险实在太低。原因之二,是腐败已经成了官僚体系的常态,贪污成了官员生活的主要来源。一个人如果不贪污,则无法打点上司,结好同级,甚至无法在官僚体系中生存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打老虎”已经演变成“水过地皮湿”,震慑力越来越低。事实上,举朝官员从乾隆晚年开始,对惩贪风暴的反应就已经十分麻木了。乾隆皇帝生前就曾经多次哀叹:“外省总督和巡抚,一见我惩治腐败,当时也未尝不稍稍警惕一下,但是事过则忘。这种痼习相沿成风,身陷法网而不知后悔,真是没有办法。”到了嘉庆时期,官员的腐败热情已经高涨到了“前仆后继”的程度,前任头一天因腐败落马,继任者第二天继续腐败。
耐心极好的皇帝也渐渐陷入焦躁。上谕中开始出现连篇累牍的斥责、抱怨甚至痛骂。他自认为已经非常凌厉的手段和措施,经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官僚体系的层层减震,到了基层,竟然已经如同抚摸般温柔。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混沌,自己的记记重拳打上去,都如同打在棉花团上。
“新政”看来挽救不了大清。他该何去何从?
方针已定
一
深秋的辽东大地,枫叶鲜红,松柏苍翠。嘉庆十年(1805年)九月,嘉庆皇帝率领宗室及重臣,经过艰苦跋涉,来到满族的龙兴之地。在祭奠了新宾永陵之后,他们向西直抵盛京,祭奠了福陵(清太祖努尔哈赤之陵)和昭陵(清太宗皇太极之陵)。
在陵寝的隆恩殿、启运殿中,皇帝认真参观了先祖留下来的遗物。努尔哈赤用过的桌椅,看起来是那么简陋,皇太极用过的鞭子,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牛皮鞭,没有任何装饰……这些珍贵的文物,昭示着祖先创业的艰难历程。皇帝在这些遗物前久久驻足,常常陷入沉思。
皇帝这次东巡,是顶着巨大压力进行的。众所周知,皇帝出巡,花钱必然如流水。因为体制所关,皇帝的随行队伍至少万人,一路的物资供应,花费巨大。虽然嘉庆宣布此行不带任何嫔妃,一切从俭,但内务府的初步预算,也需要耗银两百万两。镇压白莲教,耗光了大清的家底,要凑齐这两百万两白银,实在是太难了。因此,皇帝东巡计划一出台,反对声就不绝于耳。大臣们普遍认为,国家艰难之际,像这类不急之典,当能缓则缓,能罢则罢。
然而,异常节俭的嘉庆这次一反常态,坚持出巡,并且不顾以言罪人之名,一连处分了好几个反对出巡的大臣。
皇帝之所以如此坚持,是因为在他的政治布局中,这次东巡意义十分重大。经过对帝国整体形势的评估和对“新政”的深刻反思,他终于确定了大清未来的行政方针,那就是“守成”和“法祖”。这次东巡的主要目的,在于向全国臣民正式宣传他的这一方针。在东巡中,皇帝一路作了许多诗文,一再强调大清江山来之不易,号召全体文武大臣继承祖先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皇帝在《御制盛京颂并序》中写道:此次敬观弓钺,遍抚旧迹,心中感慨良多。缅维我祖宗昔日开创艰难,栉风沐雨,艰难祖业,永守毋忘……
皇帝在《守成论》中说,他多次阅读中国历史,感慨良多。他发现,一个王朝在建立之初,往往都建立起了十分完美的规章制度。但是到了王朝中叶,往往有大胆的子孙,自作聪明,任意变乱成法,想拆了祖先建起的大厦,自己另起炉灶。结果,旧房子拆掉了,新房子也没建起来。国家往往因此埋下了灭亡的种子。“亡国之君皆由于不肯守成也。”
皇帝说,这段时间,他常常想起父皇留下的“敬天、法祖”的遗训。对比以往的历代王朝,大清子民应该很容易发现,有清以来的历代君主,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是雄才大略,成就显赫。他们树立了一系列良好的作风,建立起了一系列“良法美意”,事无巨细,都给出了如何处理的先例。这些智慧资源,足够他借鉴和利用。
大清政局现在之所以萎靡不振,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庸碌官僚因循怠玩,不遵旧制”。这些官僚沉溺于私欲,把列祖列宗关于“艰苦奋斗”、“勤政爱民”的教导忘于脑后。
皇帝说,虽然大清现在抚有四海,国力强大,但是祖先艰苦奋斗的精神一日不可丢。八旗官兵,当常思当初满族军队是如何吃苦耐劳、奋发进取,力改“武务不振,军务废弛”的现状。全体文臣,当经常想想现在的生活要好于祖先创业时多少倍,清廉自持,俭朴为政,这样,才能永远保持大清的统治。
二
嘉庆皇帝的这一决定,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回望,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嘉庆面临的问题,用“祖制旧法”是不可能解决的。
站在“康乾盛世”肩膀上的嘉庆,所遇到的社会问题,已经超出了几千年间中国所有政治经验范围。“康乾盛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个盛世。这个盛世,几乎在所有方面都达到了传统政治治理水平所能达到的极限:无论是从权力制度的稳定性,还是物质财富的丰盈程度,或是国家疆域的最大化上,都已经达到了传统政治的理想化境界。这一传统盛世的形成,已经耗竭了传统社会的所有动力。
与此同时,这个史上最大的盛世,也带来了史无前例的一系列问题,最主要的就是经济总量和人口总量的猛增使传统社会机制的承受能力达到临界点。要把这个盛世延续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突破传统政治经验的范畴,在“祖制旧法”之外寻找全新的出路。事实上,任何挑战,同时也是机遇,比如人口问题。
人口问题当时不仅困扰中国一国,也是世界各国遇到的普遍现象。自地理大发现之后,玉米、番薯、土豆、花生等新品种由新大陆向旧大陆传播,导致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世界人口几乎同步增长。十八世纪,世界人口从641,000,000增至919,000,000,增幅比例为43.37%;中国人口则从150,000,000增至313,000,000,增幅为108.67%。
亘古未见的人口问题对世界各国提出了严峻挑战。然而,正是这种挑战推动了发展。世界许多国家的历史表明,人口与资源的紧张往往会推动由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由传统社会迈向现代社会。欧洲国家正是通过大力发展工商业来吸纳过剩人口,以工业化和城镇化来解决人口压力,从而逐步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如果中国能够顺应历史潮流,把发展对外贸易、发展工商业、发展海外殖民作为解决人口问题的方法,那么中国完全有可能搭上刚刚启动的全球化之车,使中国主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大门。
因此,历史对嘉庆帝提出的要求,不是全面退守传统,而是主动大胆出击,全方位地对传统政治框架进行改革。那么,为什么亲政之初作风清新的他,却比任何皇帝都坚决地举起了“守旧”的大旗呢?
三
从根本上说,“接班人”心态,导致他做出了这样一个今人看来难以理解的选择。
“接班人”的性格特征,是“安全第一”。
从十三岁那年被秘密立为储君,到三十五岁那年从父亲手中接过传国玉玺,这二十二年间,我们不知道嘉庆是何时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清帝国的继承人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和其他几个兄弟一样,自始至终,他在表面上都装得淡泊无比。因为储位既是天下最诱人的位置,也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更何况自己有这样一个精明、敏感、犀利、苛刻、强大的父亲。一个过于英明的父亲羽翼下,不可能出现同样锋芒毕露的儿子。在自己盯着皇位的同时,他深知,老皇帝也在紧紧地盯着自己,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对皇位的渴望,立刻就会被老皇帝侦知。
从父皇的种种举动中猜到自己已经被确定为接班人后,他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风险与收益共存,这是永恒的真理。太子这个职位,因为预期收益最大,所以现实风险也就最大。从古至今,一帆风顺的太子屈指可数,担惊受怕、险象环生、几上几下、身陷囹圄甚至身首异处的,比比皆是。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就以大唐王朝的太子们为例吧:大唐王朝第一个太子李建成死于弟弟李世民之手;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与父亲反目成仇,谋反被废,幽禁至死;唐高宗和武则天所立的前三个太子李忠、李贤、李弘,都被武则天杀掉;唐玄宗的太子李瑛先是被废为庶人,随即赐死;自宪宗以后,皇帝生前所立太子几乎无一能即位,大抵老皇帝一死,太子就被宦官杀害……
有清一代的权力交接,虽然不如唐代一样血腥,但同样问题多多。嘉庆的祖父雍正皇帝那辈,也正是因为争储,导致兄弟阋墙,血流成河。在自己的兄弟辈里,因为这个太子之位,也已经让两个人身亡:大阿哥永璜因为年龄居长,又不够聪明,在乾隆的嫡子早夭后表现得不够悲痛,因此被多疑的乾隆皇帝指为“图谋大位”、“幸灾乐祸”,忧惧过度,在二十三岁时一病身亡。虽然一句话吓死了大儿子,乾隆也心有内疚,但是他严防皇子皇孙觊觎权力的决心并没有因此稍衰。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非常喜爱的皇长孙绵德与一京官互送礼品之事被他得知,他立刻削去绵德的王爵,罚他去守泰陵。同年七月,一个山西小吏向出继出去的四阿哥投信,被凌迟处死,四阿哥也因此背了个黑锅,于几个月后忧惧而死。乾隆皇帝不断地通过强硬的举动,向所有人证明,任何歪门邪道、阴谋诡计都是自取灭亡。
嘉庆深知,通往皇位的路是一座独木桥,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对一个接班人来说,不犯一个错误比做一百件正确的事情更重要。历史上无数太子的悲惨命运提醒他,必须把自己脾气中的任何火气都磨去,把性格中任何任性的冲动都束缚住。漫长的“接班人”生涯,对嘉庆皇帝的性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在二十多年的储位生涯中,他养成了凡事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的性格,做事信条是安全第一、不犯错误、不留辫子,做人风格是中庸平和——不标新、不立异、不出格。换句话说,他总是瞻前顾后,畏狼怕虎。政坛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紧张半天;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的态度,他都会考虑和权衡。“稳健”,他自以为是自己最大的优点,实际上也是他最重的枷锁。
四
除了“安全第一”的性格局限外,头脑和观念也是重要的原因。作为一个从书斋中成长起来的皇帝,一登上帝位,他手中除了“圣人心法”和“祖宗旧制”,没有任何新的利器。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颙琰知道,在这个洞察一切的老皇帝时代,通向皇帝之位的唯一道路是“只问耕耘,莫问收获”,修身养性,克己制欲,用自己的道德表现和学业水平做唯一的通行证。
所以,自从懂事起,颙琰即以勤学闻名。皇十五子自认为天赋平常,所以学习起来异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还经常手不释卷。在他的诗集中每有这样的诗句:“夜读挑灯座右移,每因嗜学下重帏。”“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
乾隆时期的皇子教育被后人称为最严格、最系统的,也是最成功的。乾隆曾经说过:“皇子读书,唯当讲求大义,期有裨于立身行己,至于寻章摘句,已为末务。”嘉庆的读书生活,主要是一个“讲求大义”、“修身养性”、“存天理灭人欲”的过程,也就是说,是一个建立“正确世界观”,使自己成长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儒家圣徒的过程。
按照传统的标准,嘉庆皇帝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在乾隆的严厉督责和师傅的严格要求下长大的颙琰,品格端方,为人勤勉,生活俭朴,待人宽厚。标准化的教育,成功地一点点锤炼出他体内的种种杂质,成功地封闭了嘉庆皇帝的头脑,使他形成了静态的中世纪的思维方式。“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世界上的所有现象,都已经被圣人解释了。一个人活着,只要按照圣人和祖宗指示的无所不包的道理,一丝不苟地执行,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顺利成长为一部“正确格言”的词典,什么“亲贤臣,远小人”,什么“成由勤俭败由奢”,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什么“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什么“一动不如一静”,什么“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他都烂熟于心。
清代皇子的教育,除了圣人心法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祖宗旧制”。三十年间,嘉庆熟读了历朝“实录”,那些被史臣不断圣化甚至神化,显得无比高大的祖先的雄才大略、丰功伟绩让他心仪不已,他衷心钦佩他们的聪明、坚毅、敏捷、气魄。他认为,祖先们留下的一卷卷实录和圣训,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智慧宝藏,一切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他随父皇东巡福陵时,所写数篇诗词都以守成为主题。如“守成继圣王,功德赡巍峨。永怀肇造艰,克勤戒弛惰”,“尝祭思开创,时巡念守成。待瞻豳洛地,大业缅经营”。
嘉庆继位之时,已经三十六岁。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他不是一种能永远自我更新的动物。一个人的基本构成,永远是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和经验。只有蓬勃的青春期是一个吸收、消化和成长的黄金时期。过了这个时期,即使学习的欲望再强烈,外界刺激再鲜明,他的接受能力也已经大打折扣。
虽然他亲政之后接触到的事实和他头脑中的经验是那么不同,但是他已经丧失了重新思考的能力。刻板的儒学教育如此成功地塑造了他,使他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按照固定的模式去思考和处理,他的思维创造力早已经处于抑制状态,直觉能力和想象力已经大大衰退,已经没有可能再像青年时期那样,心灵洁净,如明镜一般地反映现实。
五
作为一个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接班人,嘉庆皇帝虽然足够聪明、足够敏捷,也足够有耐心,却缺乏两样对一个伟大帝王来说根本性的东西:勇气和魄力。事实上,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诛了和珅,对他来讲,完全是为了镇压白莲教这个火烧眉毛的任务重压下采取的非常措施。实行一些有悖父亲方针的“新政”,也是危急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特殊政策”。出如此重手,支撑他的心理能量是在漫长的储位生涯中积累起来的焦虑感和危机感。白莲教危机一旦过去,他身上优柔寡断、忧谗畏讥的老毛病立刻复发了。
他不是不想改革,而是不敢改革。他十分清楚大清朝的危机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清楚这具表面看起来还有几分体面的躯体已经病入膏肓。然而,正是这种可怕的病象吓倒了他。他生怕自己一着不慎,让这个重病病人死在自己手上,这是他绝对不敢承担的历史责任。
嘉庆帝熟读经史,他十分明白,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改革是一项风险极大、成功率很小的选择。北宋王朝的变法、明朝中期的改革,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既存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加快了王朝的垮台。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改革家,从商鞅、王安石到张居正,最终的下场无一不是身败名裂。拆掉祖先建起来的百年老屋,全盘重新建造,对他来说简直是要求一只羚羊向狮子发起进攻。这绝对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不但大规模的改革不是他所敢于承担的,甚至连小规模的“新政”都已经让他惶恐不安。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清代历代皇帝施政原则的第一条都是“敬天法祖”。他们用人行政,总是上天皇考不离口,动辄引据“成宪”。连最著名的改革皇帝雍正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改革家,而是自诩“唯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宅衷图事,罔敢稍越尺寸”。在“新政”后期,嘉庆皇帝已经开始禁止人们使用“新政”这个词。他生怕人们认为他的“新政”是刻意翻父亲的案。“不孝”这个罪名是这个品质“端淳”的人万万承担不起的。皇帝宣布说,父皇乾隆晚年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总结他的一生,错误和成绩至少应该可以二八开。父皇晚年的错误,正是因为他背离了自己早年的正确方针。所以,自己的政策,本质上是回归父皇的正确方针,而不是和父皇唱反调。
当“新政”推行到末尾时,他的一系列政策被证明对扭转大清王朝的现状并无多大作用时,他开始不断地自我怀疑。而“洪亮吉事件”更让他惶恐不已。
洪亮吉在乾隆时期,就以大胆敢言闻名,在嘉庆“求直言”的鼓励下,他上了一个言辞激烈的奏折。在奏折的开头,洪亮吉就语出惊人:大清王朝现在出现的问题,根子在乾隆时期。今天的大清国政治之败坏,已经百倍于十年二十年以前,大清王朝已经越来越近地滑向了悬崖边缘。洪亮吉描述当今的社会现实是,国家“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而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此时的大清王朝,“各省官员,贪者十居其九”,与朝廷宣传的相反,大清王朝的绝大多数官员现在都是坏的或者比较坏的。腐败之癌已经到了晚期,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天下大乱,为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