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在营州的杜暹已经接到了内阁政事堂联名签定的撤换河北道行军大总管的公文,他也不慌张,更不觉得可怕,只因身在边关却在朝中有人,况且皇帝还支持着他呢,问题不大。
果然还没等到前来接替他职务的金吾卫大将军张五郎,先等来了朝里的密使。此人以奇货可居的商人隐藏身份,实则是兵部侍郎张孝贞派来传递消息的人。兵部侍郎张孝贞是北庭都督府(前北庭都护府)都督张孝嵩的堂兄弟,以前杜暹还在北庭、西域干仗的时候,和大将张孝嵩是过命的交情。后来杜暹混到了京城,又和张家的京官交情深厚,另外和贾家有联姻关系,他在朝里不是没有根基的人,又作为皇帝嫡系,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能动得了的。
张家密使也料到杜暹突然被撤职河北道行军大总管还如此淡定,见了面就向他通气来龙去脉:“前阵子朝臣怨杜公纵容部将在东北贪功,后来杜公又上奏修长城,朝臣哗然上书弹劾者甚众,但今上不准,拖延下来。后来今上月余不理朝政,又出京去了华清宫,朝政皆由太后决断。政事堂窦怀贞在太后面前谗言杜公,言杜公在东北挑起战端是为了军中声望,有不轨之嫌。太后生疑,这才准令政事堂撤换大总管一职,由金吾卫大将军张五郎接管三镇兵权。”
杜暹听到谗言自己的人是窦怀贞,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淡然道:“此人也只能干这种事了。”
密使又道:“还有一件事,闻得风声陛下要革新科举,内容新奇,朝里私议纷纷褒贬不一。阿郎(张孝贞)对杜公建议,若是回朝之后被今上问及此事,杜公应支持今上。注重科举虽然会削弱士族、贵胄的地位,而杜公也是贵族怕你站错了位置,但今上应该不会削弱中枢大臣的权力,阿郎认为此次革新不会动摇在位的大臣,所以杜公大可不必想得太多,只需支持今上便是了。”
杜暹点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这种事儿还不必张孝贞来教,杜暹能让薛崇训有知己之感,可能在这方面比张孝贞还内行,不过人家专程派人来提醒总是一番好意,他也就姿态放低了欣然接受。。
第七十一章 科举
杜暹回京后,被邀请参加了设在麟德殿的国宴,这次宴会连薛崇训也参加了,确是很少见的事。众人猜测一向不喜欢平常宴会的天子这回是因为给杜暹庆功才去的。夺取营州被很多士大夫视为得不偿失,巨耗军费并与东北各族造成关系紧张,在兵部策略的重心在西北方向仍未调整的时候开辟另一条战线非明智之举,甚至有的人私下预言以后营州还会得而复失。但薛崇训好像很肯定这场胜仗,大家也看到了杜暹的宠信未减。
果然没过两天薛崇训就在温室殿单独召见杜暹议事,被皇帝单独召见绝不是常有的事。
虽杜暹刚刚在营州打仗回来,但这次薛崇训并没有和他谈论兵事。很有时候薛崇训有刚愎自用的嫌疑,他认定的事就算事后发现也许有错也不会改变,在他的想法里左右摇摆的决策比坚持错误的决策还应该避免。所以他认为在东北加强防务已经是既定的事,没必要再去议论了。
不出所料薛崇训见面没有其他废话,直接就问杜暹:“我想完善科举制度,取士不再循门楣出身,同时变法避免朝臣影响科举功名(以前科举宰相的赏识非常重要),你认为这样做是否妥当?”
杜暹还在营州的时候就得到过张孝贞的提醒,对此早有准备,他刚回京就从张九龄那里要了一份薛崇训亲自写的数学“天书”连夜琢磨了一阵,时间太短只看懂前面的基础部分,大部分东西不知所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次问答的提前准备。
听薛崇训问起,他便镇定先说了一句“臣以为科举势在必行,有利于社稷”,最先奠定了自己的站位之后再说。不过只这样是不够的,为什么薛崇训每遇到有争议的决策时都会找杜暹商议,而且常常引以为知音?自然不是杜暹毫无主见只顾迎合,他是有一番和薛崇训默契见解的人。他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一眼旁边香案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河中公主他在宴会上见过,另一个是薛崇训的近侍姚婉也是在晋王府时就见过的,无论如何此时应该注意措辞,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接了,他便继续缓缓说道:“武周时士族被极大削弱,恢复李唐之后前唐朝政多年混乱,有走终南山捷径求名的、有千方百计结交大臣的、甚至卖|官粥爵也不少见。科举取士渐为世人所接受,只是如今的科举仍需出身与名望,寒士难求功名。陛下革新科举制度唯才是举,天下人心所向……只是会进一步影响士族入仕,定会有人非议。”
最后一句提醒了薛崇训,他想起自己要加入此时的人们陌生的数学,恐怕反而会变成别人的话柄,对推行制度的改变显然是很不利的。他便问道:“我给朝臣们看的那本《数学》你见过没有?”
杜暹答道:“臣看了一些,时间仓促尚未读完。”
薛崇训又问:“将其加入科举的科目之中如何?”
杜暹就知道薛崇训会问这个问题,便从容答道:“陛下有此一问,自是比臣先预见到此举会增加科举变法的难度;既然如此,陛下仍要问,定然另有深意。”
薛崇训笑了,说道:“那你说说看,我有何深意?”
杜暹道:“臣未读完此书,故不敢妄言。”
薛崇训觉得杜暹很理解自己,就仍不住说了点想法:“世人读书以先贤典籍为重,但仍然重视天文历法等学问,是因四时气节实用于农耕。而我推崇数学,是它可以为户、工、兵等部提供实用基础。比如你在营州之战时用的炮,调整射程的炮表就涉及到数学计算。国家不仅需要有济世救民抱负和明理处事的贤才,还需要能推进世道进步的人才,这样国家才能日益强大百姓才能越过越好。”
杜暹见过炮表的计算方式,也听说过薛崇训用测船来计算粮食重量的逸闻趣事,加上这回能著书立说,他是想不明白薛崇训是怎么琢磨出这些东西的,大约天子确实有点神乎,不能以常人度之。
他急忙说道:“陛下为圣人,甚于先贤。”
薛崇训对于这样的褒扬觉得有点过了,便笑道:“你这句话我不能坦然受之。”
“臣绝非奉承。”杜暹一本正经道,“先贤以民不饥不寒安居乐业为治世,陛下之大志却远非于此。”
……
杜暹回到内阁衙门,其他三个人问他有没有科举的问答,杜暹自己也当着内阁学士,便将薛崇训想革新科举并将那本书列入科考题目的事儿说了。王昌龄当即就说皇上是嫌反对科举革新的人不多,杜暹说那门学说相当于天文历法一样,于国有利,并不表示什么看法。张九龄还是那句话,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考,公平就行。
苏晋道天子是得了上天赐玺的人,就是圣人,古代圣贤的书可以用来|经世治国,当今圣人的书为何不能?他是拥立的首功之臣,把薛崇训神化也是他干的事,所以这么主张也是立场坚定,一条道走到黑,为官者不是谁都能是窦怀贞,政见和站位稳定是值得信任的表现。
四个阁臣一合计,决定让皇帝下,内阁衙门只需要提出建议和列出预见的危险。
正好此时已临近年末,四人便分工行事,找政事堂的人总结一年各部的施政得失,再以内阁的名义进行汇总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同时要预先谋划明年的政策,进行国策调整。
科举取士就是第一大国策转变;之后是户部财政的政策,内阁等人没有提出仍然建议,在他们看来有所作为的只有让内务局和国库分开这一点了,但没人提出来,军费消耗的账目只有通过开源节流等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来意思一下,新钱法仍然实行保守政策,因为此时没有真正的经济学家,户部那些人才制定“青钱”的计划只有以国库实际储存的硬通货和纺织物等实物为凭据,保守印钱避免经济动荡,薛崇训捣鼓出的纸币和银票差不多,没有充分发挥纸币的作用;
来年的兵事作出了改变,因为营州之战和薛崇训个人在决策上的表现,再去反对东北用兵的事已经没有意义,内阁只有在咨文中调整国策,提高东北防务的投入(在此之前的唐朝在高句丽灭国之后重心一直在西移,精兵也大部分在西北,这基本是国策基调);对吐蕃的策略依然是利用北方末氏拖住逻些城,内臣们建议除了援助军备,应设法向末氏地区增兵,只要在吐蕃北部一地布武,就能改变西南、西域、河陇几个地方都被牵制的被动局面;
北方草原自从突厥战败,漠南被长安实际控制之后,突厥国从敌国变成了牵制回纥各部统一的势力,长安朝廷正在改善与它的关系。虽然回纥自唐朝起就一直和中原关系良好,从未有过敌意,但内阁阁臣认为那些部落活动区域辽阔人口众多,应该警惕。
这套军事策略充满了原来晋王府幕府的影子,与前唐朝廷的政策完全相左,连回纥也被列入防范。朝野很多人肯定是不赞同的,但是这种中枢的密文大部分人无从知晓,南衙能参与的人最多十个。内阁的成员大部分是以前晋王幕府的人,一直就是这样的思路;政事堂专相张说也多年受薛崇训的影响,早已接受了这套观点。所以偌大的帝国政策方向实际掌握在十来个人手里而已。
第七十二章 功劳
已进入十月间,掐指一算薛崇训坐上那个位置已经整整一年。今年的雪还未下,河面也没有开始结冰,但天气是明显寒冷起来。太平公主觉得大明宫的冬天干冷对她的皮肤很不好,便决定早早去前往华清宫过冬。在此之前,皇后李妍儿已经被“诊断”出有孕,去华清宫静养去了。内廷还剩下薛崇训做主,可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于是太平公主临走之前交待金城公主管理内务。
此前薛崇训不在长安时,太平公主决策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事撤了河北行军大总管杜暹的兵权,现在杜暹已经回京;另一件是转授兵权给金吾卫将军张五郎。薛崇训和南衙大臣对她的处理都能接受,南衙大臣按照几个月前与薛崇训的妥协,默认了在河北修筑长城和要塞的预划。但薛崇训一直没有明确下令开始办这事儿,大臣们自然不会提这茬,因为大伙本身就不怎么赞同大修工事,不再反对只是对撤换杜暹的交换妥协。
当然人们不能期望他突然醒悟取消以前的决定,杜暹回来受到的宠信就证明薛崇训从未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是忘记了或者拖拉的原因,薛崇训经常不上朝接受朝拜,但干事仍然挺干脆利索的。他在等待一个消息。
一天宦官杨思勖到温室殿觐见,终于带来了他等待的消息。
杨思勖递上了从武功县神机署来的一份卷宗,洋洋洒洒几十页的字。薛崇训随手翻了一下,只得问杨思勖道:“萧旦把朕交给他的差事办好了?”
“回禀陛下,已经办好了,详细全写在这份卷宗上呢。”杨思勖回答道,语气很轻松的样子,带来的是好消息他自是毫无压力。
薛崇训的手指轻轻在下面的一叠纸上磕了磕,心说这么多字要看完?他沉吟片刻便递回给杨思勖:“你在监管神机署,这东西你瞧瞧就行了。让萧旦派人送一车‘水泥’,一车‘焦炭’到长安来。”
他心道看实物就能确定那东西的成败,说不定比看这么多字的描述更加靠谱。
杨思勖领命急忙从玄武门调禁军快马去武功县传口谕,这种天子亲自过问的具体事儿效率非常高,上午刚派人去传旨,旁晚东西就到了玄武门夹城内的禁军官署。杨思勖又用盒子装了两盒东西拿到温室殿来让薛崇训过目。
只见里面装着一盒灰黑的粉末、一盒黑漆漆的块状东西,薛崇训拿出一块可能是焦炭的东西仔细瞧了半响,其实他也没见过焦炭……水泥倒是见过,但以前见得水泥和眼前的这种东西显然不是同一种。
他又用手指拈起一|撮粉末在手指间搓了搓,然后拿起一块毛巾揩了揩说道:“传令禁军在玄武门外用那车水泥粘合砖石修一小堵墙,然后将焦炭送到甲坊署,让他们拿来熔铁,办好了你便过来禀报。”
杨思勖忙道:“奴婢即可去传谕。”
其他人不太理解薛崇训,为什么对如此具体的小事如此上心,每每亲自过问;而那些事关中枢地方的政务却不怎么理会,通常都是政事堂给予处理办法,内阁审核批注建议,最后应该是薛崇训批阅的,但他基本都是叫人直接用玺,几乎没有不准奏的,于是南衙两个官署处理的政务实际上就等同于圣旨。薛崇训对于皇权倒是很放得开手,当然大臣们是不会嫌累的,非常乐意干那些事,这样才能实现他们的抱负和才干。
第二天杨思勖就禀报了甲坊署的结果,“焦炭”可以熔铁,薛崇训以此判断那车东西可能就是焦炭;玄武门外的一堵矮墙也修好了,但薛崇训又等了三天估摸着差不多干了,才准备过去视察。
第四日一早,他也不去内朝看奏章,乘车直接去了玄武门,然后换战马带着一队禁军出宫门来到了外面的一片草场上,果然见得草场边上竖着一堵矮墙。薛崇训穿着一身袍服,骑马仍旧矫健,带着一队甲兵奔到墙边,后面的内侍省宦官和甲坊署的官僚也随即赶了过来。他坐在马上回顾左右,看见旁边的马上有个认识的将领,羽林军的陈大虎,以前和他打过马球的,便用马鞭指着前面的那堵墙道:“陈大虎,你去试试将它掀倒。”
陈大虎面露难色,仍旧抱拳道:“臣得令。”说罢跳下马来,将头盔和佩刀取下来递给部将,憋了一口气便忽然向那堵墙猛冲过去,冲到墙边大喝一声,侧身一脚向砖墙踢过去。
不料那墙纹丝不动,陈大虎痛叫一声摔倒在地,忙忍痛爬了起来,叩拜道:“臣再试一次!”
薛崇训从马上下来,扶起他道:“不用试了,陈将军勇力也踢不翻那道墙,说明甲坊署的工匠用心造了的,一会叫内务局赏些钱。”
一个官员忙躬身道:“陛下的口谕,臣等不敢不实办。神机署送来的一车‘水泥’,臣等只叫人和了一些沙子筑墙,未用其他材料,不想竟然十分牢固。”
薛崇训忽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开心,众臣会意忙附和道:“陛下得此物修筑关隘城池,正如大晋江山牢不可破,社稷千秋万代。”
“有个几百年就不错了。”薛崇训笑道。
众文武听罢心下觉得天子倒是很务实,但口头上却道:“陛下万寿无疆,大晋万年基业。”
薛崇训回头对北衙官吏道:“神机署令萧旦差事办得好,朕很高兴,论功行赏升他做军器监丞回禁军北衙任职,叫他回来后来见朕。”
神机署级别同甲坊署,令是正八品下;军器监是神机署的上级衙门,丞是正七品上。萧旦是直接升官了,而且进入了薛崇训的视线,前途比眼前的品级上升更加可观。众人简直是羡慕嫉妒恨,那萧旦是什么人,要门楣出身没有,以前不过是个吏,这样的人也能有希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萧旦听说要到宫里面圣,跑得是非常之快,这本身就是一种殊荣。第二天一早他就穿戴一新,一身低级的深青色官服被他弄得一尘不染平平整整,全身干干净净,他才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又唇红齿白,真叫一个春风得意,顿时好像是朝廷大臣一般等在内朝外头觐见。他注意到那些能够入阁的真正大员路过内朝外面的广场时,有的还向自己微微点点头以示招呼;虽然他要尽量弯下腰回礼,但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是在以前他这种品级的官儿见到那帮大员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旁行礼,人家眼睛看着天的会对你点头?
等了许久来个宦官带他进殿,是侧边的一座偏殿。进门后就远远见着薛崇训穿着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坐在那儿,和上次在武功县见到的样子差不多。走近了之后就不能抬头直视了,他直接伏倒在地板上,脸都贴着地了,高喊道:“微臣叩见皇上,万寿无疆!”
薛崇训的口气十分和气:“王少伯比你年纪还小一两岁,已身居内阁中枢为朝廷肱骨之臣。臣子只要用心国事,朕定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句淡然的话,萧旦立时好像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道圣光,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忙答道:“微臣牢记陛下教诲,鞍前马首尽心用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起来说话。”薛崇训说道。待萧旦谢恩起来弯腰站在下面时,他又用平缓而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焦炭意义重大,今后关中河东用此物冶金,对农耕、治河等大事作用巨大。”
萧旦一时没明白怎么能扯到农耕治河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儿上去,但他觉得天子说话当然是高深莫测的。
薛崇训继续说道:“水泥更是看得见的眼前之利,马上就能为国库削减大笔开支。所以以你的功劳,只从八品升到七品朕觉得是不够的,但你升得太急对自己不是好事。”
萧旦道:“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了差事。皇上爱惜,臣更是感怀无以言表。”
薛崇训心道不过提了一下思路,自己要去造还真造不出来,不是想到什么就能弄出什么的,自己还能想到飞机坦克,能心想事成吗?所以萧旦是很有功劳的,薛崇训便笑道:“功劳都是官吏的,朕居功有何用,谁还能给朕升官不成?”他沉吟片刻又道,“军器监是正四品上,北衙重要职位。现在那位置上的官员稳重有余、进取不足,上次革新盔甲兵器的标准化还是贺知章从中使力,可以说军器监几年无可称之处,他已不适合再留在那个位置上。现在朕还有两件事交给你去办,办成了你来做正四品军器监。”
北衙军器监掌缮治甲弩、按时交纳武库,是军备的管制衙门,属于要|害部门。现在这个部门的长官被承诺委给本来是无名小卒的萧旦,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第七十三章 构思
薛崇训召见新任军器监丞萧旦后以四品监的职位为奖励,明码实价地让他去办两件事:第一件相对比较容易,造出耐用而性能可靠地铁炮,之前神机署就研制出过四门可以使用的炮,加上近期冶金技术有望提高,此事已经看得见眉目了;第二件比较难,造出无膛线火绳枪,薛崇训画出了原理图,建议萧旦用铁皮来锻裹枪管,但这种东西是史无前例的,薛崇训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感觉很难成功,否则也不会用四品官职来做筹码。
萧旦真要能让兵器进入热时代,封他侯薛崇训恐怕也不会吝啬。现在才公元八世纪初,人类的整体技术水平本来就很落后,此前连火药都没有正式应用,但薛崇训捣鼓出了焦炭和水泥,竟然还有火炮,尝试成功后给了他自信,觉得有可能在某些领域进行大|跃|进发展。
发展技术的好处就是只需要钱和资源,不会牵扯太多,十九世纪有些用热兵器的国家还是农奴制度也没事,晋朝现在有一套成熟的封建制度还需要担心什么?相比之下,革新秩序和规则的时候薛崇训显得比较谨慎,眼下的科举虽然只是改进,也不得不考虑很多。
科举制度薛崇训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但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用保守的变法规则:由大臣主张,然后皇帝予以“认可”和“支持”。
有政治抱负和理想的读书人会有自己对世道的理解和思路,然后通过做官来实现,就连浪漫主义的李白也有澄清宇内后功成身退的理想,只不过他实际在为政方便不擅长罢了。所以在很多情况下国家要进行一种新政,过程是这样的:一批有同样想法的大臣掌握权力之后,由一个重臣提出主张进行论证,又得到了皇帝的支持,然后就开始施行。
薛崇训就打算这样干,物色一个大臣来主持这场科举革新。如此一来万一变法不利,名义上是一部分臣子在政见上的错误,和大晋这个政权没有关系,责任可以由一些大臣来扛,还有缓冲挽回的余地;若是皇帝亲自主持,一旦失败就是晋朝廷本身不行,至少说法上是这么回事。比如薛崇训熟读的《王莽传》里王莽称帝后亲自颁布的一系列错误圣旨,导致经济崩溃,愤怒的世人目标就直指新朝这个政权,觉得还不如刘汉。
当今朝廷,最有分量的大臣无非就是内阁、政事堂两个衙门的十个人,一处是薛崇训的心腹,一处是声望权位都足够的两代元老。若是政事堂六个人里选,只能是张说来主持,以前其父官位很低,张说本身就是科举进士出身,文采和能力一流,自己还爱好写书;内阁四人,杜暹长于打仗,文采稍逊;王昌龄好像不太支持新科举;张九龄和苏晋比较适合,资历也差不多,但苏晋有拥立首功。
薛崇训权衡之后,觉得让苏晋来主持会比较顺利,他至少是一心支持薛崇训的,不会在具体办事的时候来回周璇,对薛崇训实现自己的想法更有利。
但内阁学士虽然参与军机要务,品级却只是五品,苏晋也不例外。让一个五品官来主持天下科考的革新,好像不太严肃。所以薛崇训在开始正事之前要做很多准备的布局。
在此之前他就肯定了杜暹攻占营州的功劳,当时的考虑不仅有东北军事权重以及防止河北胡化,还有就是给杜暹升官奠定理论基础。
不久薛崇训就下旨,让杜暹卸任南衙十六卫名誉武官衔,晋升为从二品东宫太子少保。至于薛崇训没有太子那并不重要,什么太子少保本身就是虚衔,什么也不用干的。什么也不用干也不等于毫无作用,作用就是提升杜暹的品级。他一个干着五品学士实权的官僚挂着从二品的品级,本身就是在提高内阁学士的地位。
又有开疆辟土的功劳为理由,杜暹升级也就无可厚非了;内阁学士里头有个从二品的人,到时候苏晋提出科举变法,薛崇训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苏晋也提到从二品,况且苏晋本身就有拥立之功,被升为二品也没人会非议,不然你还能说人家拥立错了?
薛崇训设计好了步骤,便开始构思新科举的框架。科举制度通过宋明的不断变化,是渐渐发展到成熟的,除了薛崇训没人能一下子凭空想出一套合理的办法来,这个事儿还得薛崇训自己去琢磨。
首先是科考的内容取决于薛崇训重视哪方面的才能,在他的想法里,礼、谋略、科技应用三方面是最有用的,前者是奠定天地君亲师常纲的基础,这是维护薛崇训自己统治的基本秩序,在他还没办法制定一套被人接受的秩序之前,是不能破坏原有基础的,而且他自问没有达到自己去削弱自己权力的境界,也无法想通已经掌握了绝对权力的人有什么动力去推行“民|主”;后者前所未有,因为古人没意识到技术的作用。
其他的如诗词歌赋等文化方面,薛崇训觉得根本不用考,在官场士林一样能发展,因为此时大家逢场交往就要用这些东西以显示品味,这是流行,难道现代应试非要考唱流行歌曲不成;至于道德品格……只要没有作奸犯科的经历,也不好辨别,薛崇训对于朝里那帮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也没觉得他们有多高尚,太高尚的人很难混到那些位置。
决定了轻重,然后薛崇训便开始尝试设计规则。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杂乱,如科目居然有五十多科,而且考试并不是脱颖而出的充分条件,虽然应试制度有很多弊端,但公平性显然比唐朝的制度好得多;薛崇训打算借鉴的制度并非唐朝和武周时期的一套,实际上晋朝建立后这些东西仍旧照着前唐的惯性在运行,他想借鉴的是明朝的三级考试,在规则上制度化和标准化……明朝制度才是封建中央集权发展最成熟的规则;至于最后一个王朝清,只能是作为少民奴役大多数汉人的成功典范,比成吉思汗还要厉害,但制度上照抄之后华夷结合,画虎不成反类犬。
正式科举三级,步入科举道路之前需要取得生员资格,有资格的生员一律称为秀才。
资格考试为三步,这三步基本照抄明朝后稍作改变。三步从由低到高的行政级别进行,晋朝延续李唐覆灭前夕的地方行政区划分州、县两级,除此之外还有“道”这个级别实际不属于行政级别,天下十五道没有制度性的衙门,只有中央委派下去起监察地方施政的御史,但可以在采访使治所设置学政衙门,从而形成三级考试。
第一步,只要是晋朝管辖地盘内的人,士、农、工、商、军籍贯的三代无作奸犯科记录者都可以参加(较明朝范围更广),由各地县令主持很简单的入门考试,主要考读书写字、算术,也就是身家清白、识字、智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入门了;第二步由各州刺史安排官员进行州试,参加这一步考试需要本县秀才数名担保身家清白,第一次因为没有新制度下产生的秀才只有取消这个步骤,考的内容和第一步差不多考题稍难,关键是要读书识字和有点头脑,然后确认是良民出身;
以上都是一年一考,比较容易。最后一步是各道学政衙门专业主持的三年一考的院试,合格的就是各州治所的州学(州治所不设县)、县学的合格生员,成为秀才,有资格进入科举道路了,这一步考试的内容也是薛崇训革新的关键。三场考试,三个内容:经义(读通传统典籍)、策问、数学。
内容没有诗赋,实际上就算在明朝最后一场诗赋考试也不是那么重要,聊胜于无的考试。但薛崇训改成数学之后就不会不重要了,因为数学本身就容易判断正误,答案是标准的,不会做没考合格就肯定没法通过。运作起来也简单,薛崇训自己出题就行了,然后给考官下达答案,照着批阅试卷就行,就算考官自己没读通《数学》只要学了阿拉伯数字的规则,也能批阅出成绩来。
薛崇训的想法,只要是进入科举的读书人,都有各方面的基础。这些选拔出来的士人有数学基础,以后薛崇训想在翰林院设置其他理科方面的研究部门就好找人了;就算没有这方面志向的人,也不影响他们专攻策问,以前学的数学当做锻炼思维并没有什么坏处。
另外为了革新科举方面的公正制度,规定从资格考试的院试开始批阅试卷之前都要让书吏誊抄答卷、封上姓名;所有考试不需要用固定的模式做文章(除了数学),规定一个字数范围自由发挥。
取得生员资格的人以及家人免徭役,不用再被点到去修河、工事、宫殿、运军粮等差事;进入州学县学学校读书要进一步进取的优秀人才可以得到国库财政补贴,但依旧交税,真是一穷二白出身的人也交不了多少税,况且全家还免了征丁这项大负担。薛崇训这样构思是为了防止后期生员一多还当地主、大商人,造成财政困难。
第七十四章 下诏
薛崇训想了很多,然后又来到了金城那里,让金城代替三娘为他的想法做笔录。因为他觉得金城好像天生对某些新事物很有理解能力,与其说是让她帮忙记录,不如说是一种倾述,倾述自己的思想。
前世有个人说了一句话给他的印象很深。有一次他闲下来无聊,便随口对一个女人感叹了一句:独行是因为无人分享。然后那个人说了那句话,当你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有人分享的哦。当时他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所以记忆尤深。而今到了“一定”程度,已位极人间,才有了新的一番境界,其实独行是无论谁都会面对的,哪怕他是人人奉承的天子。所以才需要倾述。
薛崇训很随意的姿势坐在蒲团上说了很久,停顿的时候,干脆把双手抱在后脑勺上,仰躺在地板上了。幸好金城的宫里一尘不染,就算是地板上也非常干净。他躺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转头一看正好看见挂在墙上的一幅水墨山水画,气势磅礴意境高远。他忽然想起一个词来“卧游”,好像呆在屋子里也能感受到山川之间的意境。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继续缓慢地说道:“定好科举资格后,首先要改变是翰林院和国子监,然后才能设定分科、分级的科举体系。翰林院要分文、理、艺三类,而国子监进行这方面的学习。”
金城公主听罢脸上闪过一丝不解,薛崇训看在眼里,明白她的疑惑:为何还有艺这一类?一开始就取消诗词歌赋的考试,而且试卷在批阅前要重新誊抄,书法也就不重要了,更不考丹青和音律,翰林院却要专门设这一类,不是和实用基调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