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总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头,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东市离这儿还有不短的距离,你鼻子还在流着血,骑在马背上能不头晕么?况且你这么远跑来搬救兵,一来一回,需要不短时间。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儿的外乡人恐怕也跑远了吧!”
“不晕,不晕。”宇文少爷连连摆手。“他们肯定会跑,但跑不了多远。东市是咱们的地头,咱们在明里暗里的眼线多着呢。”
“既然他们跑不远,何不让官府抓了他们去打板子?在长安这片地头上,宇文少爷还怕跟几个外乡人打官司么?”白荇芷楞了楞,装出了满脸的单纯无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爷被闻得直搓手。“咱们都是要脸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来便是。怎能随随便便惊动衙门?否则,万一传扬出去,知道的说咱们是顾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仗着官场上的人脉熟,欺负他们这些外来户!”
被白荇芷这么几次三番地拦阻,王洵的火头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几个欺负别人的份儿,如今却被人砸了场子,这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咽。另外非常关键的一点是,虽然被尊称为小侯爷,实际上他仅仅是个承袭了祖上余荫的公子哥。前辈在高祖开国时用性命换回来的爵位一代代递减,到了他头上只是剩下个子爵帽子。拿着装点门面可以,用来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亲手将闹事者抓住而是选择报官的话,以长安县令那个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二哥!”见王洵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宇文至拖长了声音祈求。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一边是美人关切的目光,一边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举棋不定:“反正这会儿无论咱们怎么赶,他们也都跑远了。你别着急,先止了血。萍儿,你去打盆冷水来。白姐姐,麻烦你再给找几条干净的面巾。最好要那种长绒缣布做的。小五,你别着急,坐下慢慢说,这场架到底怎么打起来的。我觉得那伙外乡人胆子再大,你没主动招惹他,他也不敢去东市砸咱们的场子吧!”
“二哥你可是没看见,那伙外乡人就是上门惹事来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过,只好又老老实实坐了下来,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儿两个帮忙处理伤口。“他们,哎呀,萍儿妹子,你轻点儿。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让你去给我暖床!”
一边嘴上占着两个女人的便宜,他一边断断续续描述事情经过。冲突的起因听起来其实非常简单,王洵、宇文至,还有几个贵胄之后合本在东市开的“常乐坊”斗鸡场,最近生意非常红火。宇文至闲着没事,又素来喜欢热闹,便日日在场子里跟人赌彩头。谁料他今天运气极差,一向用来镇场子的大公鸡“武威将军”居然先赢后输。作为东家之一,宇文至觉得颜面无光,便准备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胜关”斗鸡场挪借个“安乐大将军”来押阵。哪成想有个看热闹的外乡人觉得庄家这样做与事先定好的规矩不符,非要“常乐坊”斗鸡场凭着自身的实力将霉庄一赔到底。看场子的伙计们见状,便准备将外乡人请到后边“喝茶”。怎奈对方压根儿不肯赏脸,反而借机闹事,出手将几个伙计打翻在地。宇文至哪是个肯吃亏的主儿,立即跳出来替伙计们出头。结果技不如人,也被外乡汉子好一顿折辱。同在二楼雅间里边观战的秦国模,秦国桢两兄弟见此,跳下楼来助拳。那外乡汉子身边立刻窜出了四、五个同伴,与胡公后人秦氏兄弟战成了一团。高唐公后人马方闻讯前来劝架,亦被几个外乡人当做诈赌的同党打得鼻青脸肿。
“今天这场子二哥如果不给兄弟们找回来,以后在东市口儿,咱们……”唯恐天下不乱,宇文至不断添油加醋。
“行了,你别说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将整张桌子拍散了架,茶壶,茶盏碎了满地。假如宇文至一个人被打,今天这口气也许他还能忍下。宇文至这小子平素到处惹事,吃点亏也好长长记性。可胡公府的秦家两兄弟,高唐县公府的马四少爷,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里边对王家的其他产业多有照应。如今在“常乐坊”斗鸡场被几个外乡人打得鼻青脸肿,他这个斗鸡场的大东家如果再藏起来不肯出头的话,从今往后,就不用与几个朋友再见面了!
想到这层,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仆,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转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们也得把场子找回来。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对手的话,咱们再寻他人出头!”
白荇芷还想再劝几句,又怕在外人面前伤了王洵的面子,张了张嘴,把已经到唇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内。眼睁睁看着王洵下了楼,在贴身小厮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骑,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个身子来,低声叮嘱道:“二郎,小心些,别给自己惹麻烦!”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过头,冲她报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几个外乡人么?还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头再听你谱的新曲!”
说吧,轻轻一磕马镫。胯下枣红马发出“唏溜溜”一声嘶叫。顺着刚才官兵凯旋归来走过的同一条街道,风驰电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家伙!”小萍儿还记恨刚才受到的委屈,望着王洵等人远去的背影,气呼呼地骂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时的确很麻烦!”白荇芷摇了摇头,慢慢将窗子合拢。
“姐姐还在护着他。要知道,对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软。你越是心软,他越不待见你。总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没有外人在场,小萍儿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动个不停,“今个如果你再紧逼一步,说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总是替他着想,总是替他着想……”
“小妮子,你懂什么!”白荇芷一指头戳过去,将小萍儿戳得捂着脑袋呼痛。“见过钓鱼么?不吃饵,你不能强往它嘴里塞。时刻要懂得拉拉线,让他总在吃得着,吃不着之间。它自然就上钩了!”
“就怕是吞了饵,哧溜一声游走。让你空落一个钩!”小萍儿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声嘟囔。
“你这妮子!”白荇芷摇摇头,慢慢坐回了床边,用手揉搓自己滚烫的面颊。自己真的差点只剩个空鱼钩么?她有些茫然。自己怎么今天突然就想在没有任何保证的情况下把一切交给他?她也不清楚。只觉得冥冥中有很多谜团,在等着自己慢慢去猜。也许只是几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许,稍一迟疑,误了的就是整整一生。
第一章 秋声 (二 上)
第一章 秋声 (二 上)
虽然已经临近傍晚,东市上依旧挤得摩肩接踵。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百姓们知道平素耀武扬威的那几个公子哥又要无事生非了,赶紧你推我搡闪到路边,为恶少们让开一条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带领着五名健仆,从人群中疾驰而过。前日刚刚下过雨的街道上还有很多泥水尚未蒸发干净,被马蹄一踩,灰浆溅得路人满身满脸。百姓们望着远去的背影指指点点,骂声不绝。疾驰者却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到一刻钟功夫,救兵已经来到斗鸡场门口。看到里边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万丈,用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伙计,低声喝道:“就这么让人砸了。你们的手和脚呢,留着当柴火烧的么?赶紧砍下来才是正经!”
“二爷,小的们尽力了,他们人多,又都是练家子,小的实在留不下他们啊!”伙计们吓得跪了满地,一边发抖一边哀告。
“一群废物,亏我平素好吃好喝供着你等!”明知道不是伙计们的错,王洵还是无法接受被人砸了场子的现实。正欲从中寻出两个不顺眼的家伙来作法,屋子内又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绳,“二郎啊!今天这个亏咱们可吃大发了。你赶紧去追,那帮外乡来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头,费了好大劲儿才分辨出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家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马方。此人在长安市井中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平素以风流倜傥儿著称,今天居然被打得连他娘都认不出人来了,可见闹事者有多霸道。伸过手去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声安慰道:“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讨还公道。秦家两位哥哥伤得怎样?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请郎中?”
“两位秦爷找帮手人去了。一会儿就能过来!” 不待马方开口,跪在地上的大伙计主动替他回应。
“不等了,让他们沿着这条街跟上来,我这就带人去追凶!”王洵又拍了拍马方的肩膀,示意对方放开自己的坐骑。
“嗯。”马方抹了把眼泪,像个受了气的小娘们般回应。
“你们几个,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扶马小公爷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马方被打成这幅德行,回家去见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还得再挨一顿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怜的伙计们指了指,大声命令。
“唉,就去,就去!”伙计们见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来,众星捧月般将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医馆。
“追!掘地三尺,今个儿也得把他们给揪出来!”王洵用力一磕马肚子,气势汹汹地奔着曲江池方向杀了过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水面占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两岸的亭台楼阁多为达官显贵们消闲避暑的别院,实际上并没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贵胄子弟,悄悄地将一部分院子腾出来,出租给那些到长安游学的有钱读书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实际上无非是看中了对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乡客走得飞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终于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们!”宇文至两眼通红,指着对方大喊,“别跑,有种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场子,就想走么。这长安城里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洵在马背上狠抽了两鞭子,加速向对方追去。
听到来自背后的马蹄声,那伙外乡客并不着慌。其中一个年龄看起来在四十上下的瘦高个子家伙侧过头,冲着另外一个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着抱怨,“你看,我说过吧,打了孩子就会把他娘招出来!没错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么管孩子!”另外一个中年人潇洒地转过身,冲着王洵微微一笑,“你设局诈赌,骗人钱财,莫非还有理了不成?咦,怎么又是一个半大娃娃,回去,叫你们家大人来说话! ”
“老子诈不诈赌,关你屁事!”王洵本来就没打算跟对方说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过是不愿承担一个背后偷袭的恶名而已。听外乡客非但没有赔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诬陷自己诈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左脚甩开马镫,右脚猛然用力,整个人如鹞子般从马背上飞将起来,双脚在半空中并作一对铁杵,径直向诬陷自己的外乡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乡微微一笑,两**替后退,堪堪避开王洵的锋芒,然后将非常随意地左胳膊一挥,宽大的袍袖如浮尘般,卷向了王洵的脚腕。
这下子看似轻描淡写,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个头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这纨绔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书没仔细读过几大本,武艺却练得精熟。见外乡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将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双腿避开对方攻击范围,鸿雁般落到了数尺之外。
这几下攻得干脆,解得利落,惹得敌我双方的掠阵者都忍不住大声叫好。刚出招就打了王洵一个措手不及,那玉树临风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机追杀,向身后摆了摆手,笑着吩咐,“终于来了个身手过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让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场上的老手,刚一过招,就明白在秦家两兄弟将新的救兵搬来之前,自己背后的同伴和健仆们即便一拥而上,也未必是眼前这伙外乡人的对手。因此见对方愿意单挑,也乐得借机拖延时间。向后看了看,笑着叮嘱:“你等先不要上来,免得让人说咱们欺负外乡人!”
大唐尚武成风,民间曾有“凌烟阁上无一书生!”之说,因此官府对私斗并不严格禁止。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通常一场架不打完,差役绝不到场。而时近傍晚,曲江池附近游人稀落,无论时间和地点都是打架的最佳选择。(注1)
宇文至从小就跟在王洵背后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应一声,带领健仆人们在其身后围成了半个圈子。那厢被称作高夫子,岑七郎的两个和一众外乡客也非常光棍儿,见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缓缓围成了另外半个圈子。像两军对阵般,与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遥遥相照。
恰恰有几伙游曲江归来的闲人经过,见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围拢上前,在双方的外侧又加了一层人圈,呐喊助威,喝彩不绝。
也不怪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场中交手的两个人打得的确精彩。王洵虽然年方十七,身高却已经长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长,出招呼呼生风。那外乡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却生得非常匀称。发觉对手力大招沉,立刻采用了一套避实就虚的战术。举手投足之间,飘然出尘,仿佛一头野鹤在与猛虎周旋,非但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平添几分潇洒。(注2)
这套恰当的战术为他吸引来更多的喝彩之声,不明真相的看客们几乎本能地将赞誉给了动作更养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气势被敌手压过一头,只好拼命扯开嗓子。结果非但没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围给外乡人的喝彩声水涨船高。不断增高的喝彩声,迅速吸引来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观战行列,同时又让喝彩声愈发剧烈,甚至压过了慈恩寺的晚钟。
久战无果,交手双方额头上慢慢都见了汗。王洵是因为心中焦急,而与他放对的那个外乡人,却是因为年龄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强。随着几声清叱,双方同时改变战术。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长的优势,将身架放开了向前贴,准备采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术克敌制胜。外乡客则化拳为爪,专攻他的四肢关节,居然使出了江湖人专用的拆关节毒辣招数。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双掌向对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胫骨绊去。这下子若是绊倒实处,外乡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为脱臼在床上趴上几个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双臂猛地向上一搅,居然借着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体腾了起来,避过攻向下盘的一记杀招。然后身随影走,蝴蝶般围着王洵转了半个圈子,挥肘砸向王洵后颈。
“啊!”周围的看客们倒吸一口冷气。这已经不是普通打架斗殴,而是以命相搏了。胆小的人两眼一闭,转身就走。免得过后被官府请去当证人问话,徒惹一身晦气。胆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圆眼睛,看场中的恶少的外乡客谁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扑,躲开对方杀招。随后转身攻向外乡人小腹。外乡人举掌相迎,包住他的拳头,一抽一送,居然又将王洵的攻势化解掉,随后发起凌厉的反攻。
这会儿周围变得清静了许多,只有沉重的拳脚相撞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双方又换了十几招,王洵抓住对方一个破绽,以腿为鞭,奋力横扫。外乡客再度敏捷地跃开,随即出脚攻向他的膝盖。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发出“嘭”地一声巨响。王洵后退,蓄势,反扑。外乡客踉跄数步,无法站稳身形还击,只好大喝一声,用肩膀顶了过来。
如同一头老虎与一头豹子相撞,又是一声闷响,双方紧紧撞在一处。随后四只手臂挥舞,拳头在对方后背上敲鼓般猛擂。这样打下去,外乡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双方的同伴都不忍让自己人受伤,大喊一声,纷纷上前。围观者当中也有数个人越众而出,试图将抱在一起的双方分开,免得两败俱伤。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图。见对面外乡客来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对手,把牙一咬,从地上捡了块砖头,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四十上下的什么高夫子拍将过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脑门上吃了一砖头,仰头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其他看热闹的人立刻一片大乱,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紧跟在高夫子之后的那个外乡客便是被称作岑七郎的,见高夫子满脸是血,以为他真的已经被一砖头拍死。气得怒吼一声,从腰间拔出宝剑,对着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读书人在腰间佩把宝剑乃是时尚。通常剑刃都懒得开,以免不小心割伤自己。但岑七郎的宝剑肯定不在此列,刚出鞘,立刻带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横行无忌,却从没真正杀过人。看到对手情急拼命,吓得惨叫一声,拔腿便逃。
“哪里走!”岑七郎怎肯放过这个杀害自己朋友的“真凶”,提着宝剑随后便追。也活该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几步,迎面街道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数辆包着白铜的马车冲着他直挺挺的撞了过来。
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双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从第一辆马车的拉车辕马脊背上跃了过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来不及收拢身形,也是猛然双腿用力,苍鹰般从同一匹马背上疾掠而过。
也就是对方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称,身材却比较低矮的室韦马,才让他们两个逃过了一劫。若是换了军中的突厥马或者契丹马,宇文至和追杀他的岑七郎两个非被辕马撞残废了不可。但是,他们两个算是逃离了生天,一向在豪门里边养尊处优的辕马们却不曾受过如此惊吓,只听车队中间发出“唏溜溜”一声咆哮,有两匹辕马居然不管前后队伍中的赶车者如何呵斥,冲下大路,拖着马车,直奔附近的宽阔地而去。
“啊——”惊马所拉的车厢内,有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那马车却片刻不停,车辕在路边的石块上碰出一串串火星。
“坏了!”听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间清醒。他也算大户人家的后辈,虽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熏陶毕竟还在。对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车驾等级摸得门清。白铜装潢外观的马车,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几年,皇帝陛下厉行节俭的时候,马车里边坐着一位公主,也极有可能。
八两马车,清一色的白铜装潢,清一色的室韦枣红小马。马车里无论坐得是谁,若是今天被伤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因此他顾不上再应付岑七郎的追杀,拔腿便向马车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变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闯下了大祸,丢下宝剑,跟在宇文至身后纵身紧追。
两条腿的人怎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惊马,眼看着白铜马车就要被惊马拉着撞上路边人家的青砖墙,车里边女人的尖叫声都变了调子,时断时续。宇文至两眼一闭,浑身的力气瞬间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给自己揽这个差事?本以为可以借机讨好某个人,给自己寻个出路,日后重振宇文家门楣。谁料想出路没等看见,鬼门关倒是近在眼前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眼睛一闭的瞬间,马车前又扑过两个身影。一个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滚得满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个彪形大汉,比王洵居然还高了半头,粗了两号。二人几乎是同时扑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随即,王洵身体陡然下沉,径直扑向车辕。那大汉则猛然发出一声了怒喝,“着!”。钵盂大的拳头当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惊马的脖颈。
“唏溜溜!”两匹惊马中的一匹又是一声惨叫,疼得浑身抽搐,软软地跪了下去。紧跟着,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汉打倒。抢在马车翻到之前,王洵双臂抱住车辕,顺着马车的趋势追了几步,用力按下车闸。“吁!”他大声呼喝,双眼瞪得几乎溅出血来。那马车带着他又前冲了数步,堪堪在车厢与墙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势。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功夫。周围来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吓呆了,张开嘴巴,连喝彩都全然忘记。倒是后续马车上的仆从反应得足够快,纷纷跳下车来,拔刀将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围在了中央。只待车厢里的女子说句话,就立刻将众人碎尸万段。
气还没等喘均匀,身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个多时辰前,他还嘲笑说京师里的官员多如牛毛,随便在哪里发生一次火灾就可以烧死二十几个将军。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自己随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个郡主来。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辈,这场祸当然也不算大。可现在,他所谓的王小侯爷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负几个寻常百姓不在话下,凭什么去招惹这车身通体白铜装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烟阁,唐太宗李世民纪念身边功臣之所。上面画了二十个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间却认为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长期置身军旅,属于文武双全之列,不能算作书生。
注2:汉尺,一尺相当于现在二十三厘米左右。
第一章 秋声 (二 下)
第一章 秋声 (二 下)
“老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打开车厢,看夫人伤到没有?”关键时刻,刀丛后响起了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王洵闻声转头,看见秦国模,秦国桢两兄弟联袂而来,背后还跟着二十几个精悍的家将。
那被唤作老雷的,便是刚才与王洵合力制住惊马的彪形大汉。听了秦氏两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冲车厢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气地说道:“里边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伤?雷某刚才急着拉住惊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嗯,没,刚才,刚才多谢壮士援手!”车厢里先是传来一声娇喘,紧接着传出来女主人慵懒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惊惶意味,却婉转妩媚,让距离车厢最近的老雷头皮猛然一紧,手和脚登时没有了合适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吓了一跳。瞪圆了两只眼睛细看,天,这哪里是白铜装潢的马车?!!那车厢和车辕,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银。八辆马车,清一色双马拉载,白银包体。整个长安城敢用这么大排场招摇过市,并且被称为夫人的,恐怕不会超过三位。而这三位当中随便一个被碰掉跟汗毛,大伙恐怕都得在监牢里过下半辈子!
想到这儿,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赶紧上前数步,亲手拉住已经变了形的车门,“夫人小心,车门坏了,我帮您拉开。您换一辆后边的马车吧,这辆车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内,肯定赔您一辆新的来!”
“哼!”车厢里的女人鼻孔里发出一声娇哼,明显对王洵提出的条件非常不满。
“是虢国夫人吗?秦氏国模,国桢兄弟,和几个朋友在此嬉闹,没想到会惊扰了夫人的车驾。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让夫人在路上耽搁,改日我等定当上门请罪!”还是秦家两兄弟见多识广,清了清嗓子,上前朗声致礼。
虽然已经到了天宝年间,胡国公秦叔宝的字号还是能派上些用场。车厢里边的女人轻轻笑了笑,柔声回应道:“原来是国模和国桢啊。怪不得我听声音这么熟悉。说什么上门请罪的话来?谁家孩子还没当街打过几场架?嗯,这车厢怎么了,真的撞扁了么?外边的那两位壮士,麻烦你们再用点儿力!”
“谨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点力气,就将变了形的车门扯了下来。怕惊扰到车中女眷,他赶紧后退半步,侧开面孔。
这番彬彬有礼的动作,惹得虢国夫人吃吃而笑。笑够了,先有一个绿衣少女从车厢中国跳出,弯下腰去,缓缓在车厢口扑下一块猩红色地毡。那少女年龄也就在十三四岁上下,身材却玲珑有致。屈膝弯腰之际,前后都凸出两道圆润的弧线。她的动作很慢,也极为优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葱般的手指与猩红色地毡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却涂着一抹另类的嫣红,被夕阳一照,登时勾走了无数视线。
王洵亲生父母早丧,庶母云姨虽然按照大户人家的惯例早早地就给他安排了通房丫头,但关系毕竟隔了一层,不能像亲生母亲一样过问他的私生活。因此他虽然是个纨绔的头,在男女之事方面却比同龄人生涩许多。此刻突然见到了一个衣衫几乎半透明状态的绝代佳人,只觉得嘴唇发干,嗓子发紧,肚子里有股邪火一点点往上涌。再看宇文至,眼睛里哪还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的所有动作,仿佛稍一转头,妖媚少女就会变作蝴蝶飞走了般。
“啪!”马车前响起一记清脆的声响。众人都是一愣,灵台瞬间恢复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见一只镶了无数珍珠美玉的皮制小屐落在了车厢口的红色地毡之上,紧跟着,又被放下了一只。车帘微动,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样妩媚的妙龄少女,弯腰将一双小屐在车厢口摆好,然后低声说道:“夫人,地毡铺好了。请夫人移步!”
“外边的阳光还那么毒么?”在两个美艳小婢的衬托下,车厢里边的声音愈发充满诱惑。尽管觉得有些失礼,宇文至和那些外乡客人还是忍不住偷偷将目光探过去。只见五点豆蔻般的红色慢慢从车厢口探出来,探出来,点燃空气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圆润的脚踝,笔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没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仅仅覆着一层宝蓝色的天竺纱!天啊,宇文至的脑袋嗡了一声,顷刻间,外边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颜色。
其他人的表现并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虽然号称见过无数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长安城有头脸的客人,讲究的是艳而不淫,色而不妖。没有谁会像虢国夫人夫人和她的两个婢女这般,将卧室里穿的衣服当做正装穿,诱惑得彻头彻尾,毫不做作。但同样的衣服虢国夫人身上,与那两个小婢却截然不同。先前那两个小婢女给人的感觉只是妩媚,诱惑,冲动,让人想亲近、抚摸,揽在怀里细细把玩。而当虢国夫人的身形完全从马车中走了出来,却给人感觉像是佛寺里彩绘的飞天,诱惑依然存在,隐隐地却透出了几分宝相庄严。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冥冥中,只觉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罗汉一同吟唱。在庄严的诵经声里,却有一个赤足,裸腰的飞天向自己缓缓走来,婉转送上一双红唇。
“见过夫人!”梦境突然被打断,宇文至愕然回首,却见秦家两兄弟带头,众人正纷纷向马车抱拳施礼。
“免了吧!” 虢国夫人笑了笑,轻轻摇头,满脸慈爱。“你们两个野小子啊,真不让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记得离官道远一点儿。否则被你娘亲听到风声,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说罢,由两个侍女搀扶着,施施然走向后排的一辆马车。一边走,一边低声冲着自家侍卫呵斥道:“亮刀子干什么?吓坏了人怎么办?赶紧都给我收起来!把坏了的马车拖回院子里,别在这里碍事。一群废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惊马拖到水里边去了!”
转身之间,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妩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里,均于心中涌起股别样滋味。那令大伙神魂颠倒的虢国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入备用马车,又慢慢探出头来,像个长辈般笑着冲秦家兄弟叮嘱,“待会儿玩累了,记得到去我的别院来一趟。我那里新到了一批岭南糖霜,你们拿几坛回去,难得你娘亲喜欢。是自家伙计专程送过来的,比外边买的强许多。”
“多谢夫人!”秦氏两兄弟拱手致谢。
虢国夫人,慢慢放下车帘。众侍卫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两个一眼,将已经恢复正常的两匹惊马拴在车队后,连同马车一并拖走。待车队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伙才堪堪缓过一口气来。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长声感叹,“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处飞么?”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跟王洵几乎打了个平手的那个外乡人摇摇头,大声吟唱。
这两句洛神赋引得倒也恰如其分,众人无不摇头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砖头破晕了的高夫子,错过了一场视觉盛宴,懵懵懂懂从远处的地上爬起来,莫名其妙地喊道,“你们站在那边干什么?架打完了么?还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谁这么缺德,弄了我一脑门子血!”
“哈哈哈哈!”见到他晕晕乎乎地模样,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笑罢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将这场架再打下去的动力。
那两拳砸倒两匹惊马的雷姓壮汉跟王洵原本就有些旧交,又不知道今日冲突的起因,见大伙脸色都有些尴尬,便主动向跟王洵战了个平手的外乡人搭讪道:“这位兄台可曾在洛阳呆过,那几式擒拿手雷某看起来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儿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