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面颊受伤的关系,之后的一个多月林风一直没有主持朝会,但皇帝的遭遇显然得到了广大朝臣的同情,事实上,当宫里面的小道消息传出去之后,不少太学生甚至还义愤填膺,打算上书陛下,力陈圣人之家国格言,请求废后,不过这种冲动而危险的事情显然得到了太学官员的有效控制,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礼部一票官员一个个吓得魂飞天外,要知道当今皇后陛下的确不是个善茬,要真是弄出什么乱子,恐怕连皇帝也保不住。
就因为这个事情,新一年的财政预算会议也足足耽搁一个多月。
林汉帝国的中央政治格局部分沿袭了明代的传统,相对于满清朝廷,林风对权力放得很开,实际上,这许多年来,他虽然身为皇帝,却一直没有对文官政府的具体政策进行过过多的干涉,如果说大汉王朝是一支军队的话,林风更像是这支军队的军事主官,而李光地则担任着政委地角色,按照林风的话来讲,就是:“军事上的事,我管;生活上的事,他管。”
这个良好的习惯自汉王时代养成,一直沿袭到了今天。林汉帝国三大块,政务李光地、监察陈梦雷、军事周培公,是为帝国三大巨头,而这其中又以李光地任务最重、威权最大,排为三巨头之首;其次就是陈梦雷,手操天下官员生死大权,排为第二;而周培公则明为太尉,其实人人都知道陛下最重军权,他不过是个处理日常杂事的军头,所以就只好排在末尾了。
随着林汉帝国疆土的不断扩张,政府的日常行政工作也越来越繁重,李光地的权力得到了极大地加强,到了现在,不少地方府、州一级的地方官员任命,往往都可以自行任命,朝廷中枢各部司衙门,更是在大学士直接掌控之下。因此,帝国中央政治格局,也逐渐从行政、监察、军队三公鼎足而立的状态,慢慢转变为以大学士李光地为首的内阁制度,而除李光地之外,陈梦雷、周培公和吏部、礼部、工部、户部、刑部五大尚书及通商侍郎许淡阳就是内阁成员。
基本上,许多事情一般都是先由这些高级官员进行会议商讨,得到统一意见之后,才向皇帝林风进行汇报,进行最后地请示。
这些年来,林风真正直接关注的事情只有三样,一是军队事务,包括部队的调防、补给以及旅级以上高级军官的提拔;第二是地方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的任命;第三就是数额较大的财政支出。
皇帝和群臣心照不宣,虽然林风的威望和权力几乎无限,但皇权却一直控制在一个比较适当的范围之内,那就是军队、人事和财政。
也正是皇帝对具体行政事务的放手,林汉帝国的扩张势头才是如此的迅猛,李光地政府一直保持了相当高地效率,中央政府的权威受到了地方尊奉,各种政策、法令都得到了相当有效的执行,而从来没有出现过诸如前朝的忽然圣旨一到、宦官太监横插一手争权夺利的现象出现。
但是,随着帝国统一任务的完成,外部军事压力急剧削弱,朝廷内部的派系斗争也逐渐浮出水面。
任何国家政权之中,恐怕都存在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派系,林汉帝国当然也不会例外。
实际上,相对于文官集团,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甚至出现得更早。在现在的汉军之内,仅在陆军之中,以赵广元为首的从龙系、以马英为首的辽东系和以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为中坚的降将系三足鼎立,彼此泾渭分明,站队毫不含糊。
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彼此拆台的事情,但在大小事情的处理上,譬如军械补给、军官的提拔任用或者防区地盘的划分等等,那都是有“老军门”的“栽培爱护”,各有各地靠山,平时开个会,大家寒暄热闹,笑容满面,兄弟长哥哥短,但若是认真了朝心里去,那也是人人心里都有本帐。
这种派系局面说严重,那也似乎没什么了不起,至少绝对没有发生叛乱的可能;但若是说不严重——放眼一看,简直触目惊心,几乎蔓延到了军队中的各个角落,甚至连军校也是如此:马庄武学是从龙系的根据地,丰台学兵大营是辽东系的地盘;而保定士官学校则是降将系的老巢,各派人马心照不宣,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作为皇帝亲兵的近卫军自然也同样如此,瑞克的近卫第一军,毫无疑问,自然是从龙系的代表;赵应奎的近卫骑二军、王忠孝的近卫骑三军,那就是辽东系效忠陛下的铁证;排到马进良的第四军、于成龙的炮兵第五军,那就证明降将系对皇帝的耿耿忠心了。
甚至连海军也是这样的三角平衡架势。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海军之内还只有两派,一派是降将系施琅;另一派则是从龙系王大海,两者分别执掌一支舰队,彼此秋色平分,颇为完美,但随着帝国的扩张,新进加入的辽东系慢慢成长壮大,成为军方支柱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把势力延伸到海军中去,故而对此极度不满,幸好,在产生严重矛盾之前,林风就察觉了这种趋势,所以就从辽东系中精心挑选了一批军官搭起了第三舰队的架子,以南洋作战的名义拨出巨款,在大连、秦皇岛进行增补和训练,直等到远征军归来之后,就顺理成章的任命慕容鹉为海军准将,成立海军陆战部队,与施琅、王大海两系平衡。
可以说,对于军队的稳定、势力派系的平衡和安抚,林风可谓是煞费苦心,从汉军成立之日起就开始小心经营,从无到有,由小入微,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轻忽,既要做得小心翼翼、不偏不倚,又要不动声色、光明正大,好教旁人看上去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三大军系之中,各派的实力彼此相当——当然,林风也不可能让某一派出现独大地现象,不过三派之中,却各有各的特点。
所谓从龙系,自然就是以最早跟随林风打天下的那批人为基干,他们的优势就在于与皇帝关系密切,亲信宠爱,也是出镇封疆大吏最多的一派,走的是上层路线,势力强大,地位稳固;
辽东系则靠的是实力,这批马贼出身的将领大多彪悍生猛,而且擅长骑兵战术,可以说,现在大汉帝国之中,百分之七十的精锐铁骑,都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帝国若是要打仗,必定是“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而且同时也是帝国功勋柱石,皇帝不失亲近,倚重多多。他们走的是中层路线,实力强大,不可或缺;
而降将系,那就是胜在人数众多了,大江南北,同年不计其数,彼此呼应,自成一派,遍布朝野,不动则已,动一发则牵全身,同时和各地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不少军官本身就是军阀和地方实力派出身,而派内几个老大,如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罗盘根、马鹞子、王屏藩、旁大疤子等也都是能打硬仗的狠角色,挑得起大梁,不怕别人为难。他们走的是下层路线,声势浩大,关系帝国根基,无人轻侮。
以从龙系稳定辽东系,再以从龙系和辽东系驾驭降将系,三者相互钳制,同以皇帝为最后根本,这种平衡贯穿了林汉帝国崛起和发展和始终,但却并非阴谋和算计,而是阳谋,是帝王之术,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正是林汉帝国政治构架中最核心的一部分。
而相对于军方势力,文官集团这一块,那就要复杂得多了。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就中国数千年历史来看,文人政治中的花样从来就要比军人多,而林汉集团的文官政府组成比军队建设还要复杂。
起初林风杀入北京的时候,是没有文官的,唯一一个能够担任文官角色的周培公,却一直都是不折不扣的军人,从来没有干过文官的事情,所以,若是从人员成分上分析,大伙儿都是一派,都是从前伪清朝廷里投降过来的降官,包括李光地、陈梦雷在内,大哥甭笑二哥。
一般说来,在一个政权之内,投降者出身的官员从来就是矮人一头的,有着先天不足的缺点,但是,在林汉帝国这一块,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因此,文官集团之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官系,大家彼此彼此,不过这也并非是好事情,因为大的矛盾一去,各种各样小的矛盾就纷纷应运而生了。
实际上,甚至就连林风自己,也都不太清楚自己这个朝廷里到底有多少文官派系,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圈子比比皆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根本无从谈起。
按照权力体系来看,大批官员自然是依附李光地,不过各部尚书以及陈梦雷也都有自己的一票人马,势力不小;按照地域上来分析,李光地和陈梦雷都算南方派,而六部尚书以及不少地方的巡抚,譬如于成龙、汤斌之类算北方派;按照彼此之间的交情来算,又可以划分出若干个大大小小的小圈子;按照从前朝伪清中的出身来看,还有顺治朝官、康熙朝官,甚至还可以细分到某某年同年;而除了这些,大家彼此的学派、所持的政见又有许多不同,有保守派、有激进派、有和稀泥等等等等,圈子还可以再划上一划。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文官那边简直就是一锅粥,彼此矛盾,彼此斗争,同时又彼此联合。但是总体上来说,仍然还是李光地一系势力最为强大,到底是内阁首辅大臣,朝内首屈一指,无人可与之并肩。
但是,每一派集团都有着他自己的利益,或为本部门,或为本地方,或为本派系,或为本学派,倾轧和争斗永远不可避免。在林风这种强势皇帝的威权下,就算是李光地,也不可能做到权倾朝野,别人不敢开声的地步。
这种文官集团内部的倾轧和争斗,在每一年的财政预算分配上,表现得最为激烈和明显。
第七节
“到!!——落轿!”长随发出一声充满山西韵味的吆喝,急急上前,抢在前头掀开门帘,关切地道,“老爷,您小心着点!”
“嗯!”
通商侍郎许淡阳咳嗽一声,弯腰出轿,昂起头,眯着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皇宫。此刻正是初夏,但北京城里却已是热浪逼人,烈日当空,整片皇宫的建筑物看上去都是明晃晃一片,屋顶的琉璃瓦璀璨生光,威仪万千。
已经快入五月了,但下半年的钱粮拨划还没有定出个章程,让许淡阳心中忧虑非常,连带的,原本常年带笑的脸上也不知不觉阴郁了许多,把他身上那副市侩的商人气冲销了不少,倒生出几分官威来。
和大汉朝多数官员大不相同,许淡阳是由商入仕,说起文章才学,和那帮翰林秀才是在是相差太远,甭论说是治国论道,即算是风花雪月、吟诗对句,恐怕他连一句也和不上。而现在,他却成为了汉帝国有数的几位“名臣”之一,在统一战争中立下大功,并深得皇帝和首辅大学士李光地的倚重,这几年来,帝国颁布的许多经济政策,背后都依稀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他的看法和意见,直接影响着中国、东亚乃至整个地球的经济走向。
林汉帝国政府的财政机构组成相当特殊,按照京城遗老遗少的抨击,可谓是“亘古未有”,按照皇帝的意思设立的这个大汉皇家钱庄被赋予了极大的货币权力,对天下钱庄、票号、当铺、押号、盐商、粮商、镖局等具有金融机构性质的商户行使“监督管束”之权,按期查阅账簿,核查汇兑、并征收保证金,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一直朝下,从鸭绿江到海南岛,包括琉球、澎湖等殖民地,各处港口均设有派出机构,与海关互为监督,严厉核查白银、黄铜等贵重金属的进出口,控制货币的流通走向,最终要使得朝廷对“大宗百万者明细了然,小者十数万案卷齐备”,以保证对国家对经济领域时刻保持清醒的认识,并具备相当的干涉能力。
时至今日,许淡阳领导下的钱庄体系取得极大的成功,林汉帝国铸造发行的“汉银元”系列货币已经在东亚地区内彻底驱除了西班牙银币、 墨西哥鹰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小洋以及其他西方殖民机构流入的货币。在东亚乃至东南亚部分地区,汉银元汇兑已经成为国际通用的支付手段,对此,汉帝国制定了一整套强制政策,但凡在林汉帝国势力范围内的任何商业活动,一律不得使用外国货币,违者以逃税罪论处,而外商资本若要进入中国,则必须在北京、南京、广州、福州、宁波、登州、秦皇岛七处进行外汇转兑,将外国货币或原生贵金属兑换成汉帝国银元,方可获取市场准入资格,否则不得入市。
因为国家垄断的原因,从欧洲、美洲流入的大量白银都处于朝廷监控之下,政府利润极为丰厚,仅去年一年,皇家钱庄即上缴白银三千六百余万两,是海关岁入两千一百万两的一点五倍,和田赋岁入相当。
光就就数值来看,皇家钱庄已成为朝廷柱石无疑,而就在钱庄机构有意无意的挤兑之下,中国传统的行使财政管理只能的户部,逐渐日落西山,再也没有以往诸朝“操持庙堂之命脉”的威风气魄,渐渐地沦为了一个专管审计、划拨和款项花费监督管理的管家型衙门。
许淡阳在帝国之内地位极高,并非因为威望至高,也非圣眷深隆,没别的,就俩字:“有钱!”
打仗要花钱、赈灾要花钱、抚民要花钱,官员的薪酬俸碌,军队的军饷犒赏,朝廷一日伫立,银两便流水一般花将出去,谁能给朝廷弄钱,谁就是能员、干员,不论哪位大佬都得高看一眼。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汉皇家钱庄也自然成了朝野内外炙手可热的香馍馍,而许淡阳侍郎也日益威严复加,为朝野敬畏。
唯一令人感觉不快的是,因为朝廷的强制垄断政策,大汉朝沿海的海盗也逐渐滋生,并且势头不小,大批走私商人为利润所诱惑,纷纷加入到了这一无本万利的行业中来。在不少海域,这帮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明火执仗,不少竟装备着帝国海军的制式装备,大摇大摆的到处走私,若碰到海军大队,便一哄而散;若碰到的是小型的稽查官兵,竟捍然拒捕,与帝国海军大打出手,而大多数时候居然还胜负参半。
实际上,朝廷上下都明白,这许多大大小小的海匪之中,内里那几支势力最强大、战力最骠悍的海盗,恐怕就是台湾郑经的官兵,平日里和大汉海军对持,空闲时军旗一降,军衣翻转就成了海盗了。
许淡阳一直竭力在朝廷表达一个意思:大汉帝国若要保持目前的财政收入,那就必须要早日克复台湾,将沿海各路海盗一网打尽。
这个思路,和朝廷目前秉持的“平复葛尔丹,囊括大漠草原”的方针正好截然相反。
时间慢慢过去,离议政不过一刻,大道另外一头响起一阵低沉的吆喝声,一队轿夫一齐驻足,“咚隆”一声落轿,许淡阳转头望去,立即堆起笑容,躬身拱手,“不想是李相——下官通商侍郎许淡阳,见过李相!!”
和前几年相比,李光地更显苍老,额头上全是皱纹,不到五十的年纪,竟连鬓脚都花白了。迎着许淡阳,他略微拱手,勉强笑道,“彦之不必多礼!”
许淡阳抬起头,仔细了打量着这位名震中外的宰相,在初夏的阳光下,只见这位未老先衰的中年人精神萎顿,步履蹒跚,两只眼睛昏昏发暗,好似几天几夜未曾睡好一般,不由关切的道,“虽国务繁重,但也要保重身子才行,李相,您为百官之首,圣上肱骨,可要当心了!”
“不妨!”李光地微笑一笑,摆摆手,转移话题道,“今日圣上命我等一齐小议,正是为了蒙古兵事,日下边关频频告急,战事一触即发,赵广元、赵良栋每天三封八百里加急朝培公那儿搁,我估摸着,这事实在是拖不得了——”他凝视着许淡阳,“这事,你心里可有定数了?!”
“回李相的话,”迎着李光地迫人的目光,许淡阳却笃定非常,“下官还是前次那番话,打蒙古的事是万万急不得的,其实圣上和诸位大人都知道,那蒙古大漠绝域万里,鞑子狼奔西突,行踪不定,就算差一百万兵去打,恐怕也未必一时能下,前明的成祖皇帝朱棣何等英雄,前后五次出塞,长驱万里,白白把个朝廷打穷了,那鞑子却依然在草原上逍遥,故此,下官以为……”
“以为什么?!……”李光地突然截断了他话,嗤笑一声,竖起一根指头,指着天空,“难道以为,圣上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要平蒙古,非得先拿下台湾不可!”许淡阳淡淡地的道,此刻,他的神气虽然依旧恭谨非常,但语气却异常坚定,“下官早已遣人算过,西征蒙古,要动用三路大军,总计人马不下六十万,其间还要筑城、修缮驿站、设立官道、招抚流叛部落,从努尔干到碎叶城,从绥远到乌兰布通,从兰州到巴尔喀什湖,每一路都是几千里地,军费、辎重、粮草、人工,一年非四千万两白银不可!!”
他竖起四根手指,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光地,着重重复道,“相爷,这可是四千万两白银啊,还不包括军士们的军饷犒赏。这么大个手笔,自盘古开天地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这么打过,就连汉武帝也不敢这么奢靡,圣上此举,当可与隋炀帝三征高丽、南开运河相提并论,诚亡国破家之举!!”
李光地不动声色,眼皮垂下,茫然望向许淡阳身后,似在小憩,又似在深思,半晌方才微微点头,|“彦之,你言之有理!……”
许淡阳欣然拱手,正要说话,却不料李光地摇摇头,接着说道,“不过,圣上心意已决!!”
李光地登时错愕,急忙说道,“相爷,此事您务必要在圣上面前实陈,眼下,我大汉虽岁入充裕,但也不是高枕无忧,下官前日屡屡上本,力陈海上——乃至南洋隐忧,台湾一日不复,我大汉工商岁入时刻都有为人截断的危险!”
他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地道,“下官现下最怕的就是台湾郑经和红毛鬼子勾结起来,若真有此事,则我南北两地港口皆为所制,出货不易,财货不流,那朝廷岁入,顷刻之间就要减免半数以上了!……”
许淡阳面色惶急,一幅张惶模样,李光地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的道,“恐怕朝廷里那些官宦子弟、晋商、徽商的岁入,‘顷刻之间也要减免半数以上了’罢?!”
许淡阳登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气氛一时间尴尬之极,皇宫旁边几名执守的禁卫军闻得气味不对,不约而同一起朝外望去,不敢回顾。
“呵呵!!……”李光地一声轻笑,慢慢度着步子,在许淡阳肩膀上拍了拍,笑道,“彦之,我知你是能员,也知你官箴不厚,举步为艰,但你可知道,我能所知的事情,圣上会不知道么?你——你们的这些小算盘,这庙堂内外、朝野上下,又有几人不知!?”
许淡阳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倒是没有料到,李光地这个老官僚今日居然如此不讲场面规矩,把话说得如此透彻,让他下不了台来。
“不必如此,”李光地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此时正需内外臣工各抒己见,你有异议,实在是平常得很!想必圣上知道了,也是很喜欢的!”
抹了一把冷汗,许淡阳勉强笑道,“相爷教训得是,淡阳想得不周全,理应……”他摇摇头,苦笑道,“大人,非是下官多言,此事若说下官没有私心,淡阳不敢坦对,但若是没有替朝廷着想,那也决计说不过去!!……”
李光地静静地的看着他,在这雍容而又威严的目光下,许淡阳忽然一阵气馁,犹豫了好一阵,他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下官自入朝以来,一直做的便是这银钱之事,这许多年来,朝廷上下的银两开支,来往过手,除了户部尚书陈庭敬之外,就是下官在主持了,下官不懂打仗、也不太懂治国,但下官却知道,不论是打仗还是治国,都非有银钱张罗不可,朝廷不可一日无钱,但是堂上诸公却有谁知道,这钱财却是从哪里来呢?!就算咱们大汉朝盛极无双、兵威显赫、所向无敌,难道还能去抢不成?!到头来,还不是得朝下边收税,人丁税、盐铁酒水、田赋、矿赋、工商、海关、牧渔、内河厘金,一款一款的收拾起来,那才支撑起了这么大个朝廷,去年我朝岁入近九千万两,海关、钱庄就占了一半有余,归根结底,那都是依赖工商贸易所致,海上尤其要紧,而如今台湾未复,税源有动辄遭人保持之险,而诸公却丝毫不以为念,倒把眼睛盯着草原蹦跶的几个鞑子,您说,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如此更为荒谬事情么?!”
李光地猛地睁开眼睛,霎时间精光四射,吓了许淡阳一跳,“彦之慎言,难道你以为,这朝廷之上,就只有你一人忧国忧民不成?!”
见他以官威相压,许淡阳胸中忽然怒气上涌,不管不顾的抗辩道,“下官不敢,下官说的都是实在话,请相爷明鉴!!”他反手一指,指着外间等候的文官轿子道,“下官只是个商人,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倒也没有什么名留青史的野心,不像外间那些大人们,一个个都想做千古名臣,辅佐皇上做那汉武帝都未曾做到的事情!”
“大胆!!”李光地终于动怒,厉声喝道,他指着许淡阳,怒声道,“早教你慎言,你偏偏不听,还敢出此荒悖之论,真可诛心矣!”
这边动静很大,早已惊动在另一头谈笑的五部尚书们,礼部尚书杨名时离二人最近,闻声不禁走了过来,讶然问道,“相爷,许大人,不知二位……何事如此动气?!”
许淡阳躬身垂首,未敢出声,李光地却转颜一笑,伸手拍了拍许淡阳的肩头,“无他,老夫与彦之相戏,倒惊动诸位大人了!”
杨名时心中不信,与旁边的陈庭敬等人对视一眼,一齐拱拱手,笑道,“相爷真淡定,这份好气度,虽古之名臣而不及也!!”
李光地还未说话,一名近卫军军官忽然小跑出来,拉长音调叫道,“圣上口谕,请李先生、陈先生、周将军和诸位尚书大人乾元殿侯见!”
接着这个由头,许淡阳急忙一闪,让开道路,欠身道,“李相爷先请!!”
“呵呵,许大人客气了,您先请!”
“不敢、不敢,还是相爷先请!!”
李光地笑了笑,略一拱手便不再谦让,排众而出,率先朝乾元宫方向走去。
第八节
宫禁之内守卫森严,大队禁卫军官兵沿着汉白玉台阶一字排开,如钉子一般伫立不动,一直延伸到宫廷最深处。
在两名军官的引导下,李光地等人穿过重重回廊,越过皇宫最前的数座正殿,在御花园旁的一座偏殿边停了下来。
这处正处海子一畔,空气湿润,凉风习习,四周满是盛开的鲜花,海子边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一行垂柳,此刻随风起舞,沙沙轻响,极目望去,水面波光闪烁,隐见远处绿树丛中的小小宫殿,直令人心旷神怡。
直愣了好一会,领头军官轻轻咳嗽,众人方才如梦初醒,杨名时忍不住赞叹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他转过头来,朝众人一笑,“此处虽是北地,却也有几分西湖味儿。”
“真的么?!朕怎么不觉得?!”一株垂柳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大臣们讶然回头,林风正自花丛中转了出来,明黄色的龙袍上尤自挂着几只嗡嗡乱飞的小蜜蜂。
四周脚步声响,隐燃夹杂着轻微的兵刃撞击声,李光地这才突然惊觉,只见四周人影闪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垂柳后、花丛中、宫殿旁、树荫下竟然站着这么多武装齐全的宫廷武士。刚才他们一路走来,居然一个都没有看到。
放佛看穿了他们的惊讶,林风微笑着解释道,“是朕叫他们藏起来的,”他转过身去,面对着一片烟波环手一指,“这么好的景色,站着一队舞刀弄枪的军人,实在是煞风景得很了!——诸位爱卿,你们说是也不是?!”
李光地笑道,“陛下倒是好兴致!”
林风笑了笑,一甩长袍,就那么在垂柳树荫下坐了下来,对着一众大臣摆摆手,“诸位也坐下吧,今天咱们就给大汉朝开个头,一边赏景,一边商议国家大事!”
众人错愕,一齐面面相觑,人人心中都有些犹豫不定。这时倒也不是这些人太过冬烘,实在是此刻他们的心情都算不上好,不然换了个时候,君臣对景吟句,倒也算是一件极风雅事情。
对于今年下半年和明年的财政预算,朝中有着极大的争议,如原来一样,文官之首李光地例行的不表态,而其他人则分为三派。一派是以通商侍郎许淡阳、海军部为头面人物的靖海派,就如同许淡阳屡屡公开声明说的那样,这一派的多得到来自晋商、徽商以及江浙广东一带的支持,坚决要求加大海军投入,尽快向台湾发起大规模进攻,并拓展海外殖民地,加强商品的对外输出。
另外一派则与此针锋相对,和海军派相比,这一派人物的势力相对来说要强大得多,头面人物以吏部尚书徐乾学、陆军部总参谋长周培公等军中将领为代表,他们的政治倾向和海军派截然相反,旗帜鲜明的指出,目前帝国的国防安全最大的威胁就来自北方,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一举奠定万世不拔之基业,非得拔除葛尔丹、布尔亚格玛、策妄阿拉布坦几颗毒瘤不可,为此,朝廷必须在将来的几年之内,倾尽全力投入北方战场,不惜代价将那数百万平方公里纳入囊中。
如果说前两派都还算开拓进取的话,那第三派可就真是实打实的“老成谋国”了,这一派以礼部尚书杨名时、户部尚书陈廷敬为代表,他们这票人大多是当代理学大家,在士林中向以饱学鸿儒著称。秉承圣人治世之言,他们认为我中华天朝上国富饶无边,应当为周边蛮夷之楷模,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好不好和别人舞刀弄枪,因为如果这么干的话,除了能给君王带点虚名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好处,劳民伤财白忙一场,说不好连国家也会被玩完蛋。
因此,他们的看法就是,多修炮台碉堡,最多出下兵,把那些放牧的鞑子驱赶一下,把北方边境弄得严实点就行了。如此一来,朝廷与民休养生息,四海晏安歌舞升平,岂不快哉?!
按往年的管理,朝廷的银钱划拨开支,多在正月后就准备妥当,然后呈上御览,由皇帝大笔一挥搞定,然后大伙儿该干嘛干嘛去,但今年却是大不相同,自去年入冬开始,朝中三派人马就展开了极其激烈的角逐,每一派都有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每一派都是一股力量的政治代言人,人人都清楚,今年的这个预算,将决定着大汉帝国未来五年之内的国家政策走向,一旦定下便不可挽回。
形势是非常明朗的,许淡阳代表的正是朝廷中的经商贵胄、晋商、徽商以及江浙广东大商人和手工工场业主的利益,他们背后就是蠢蠢欲动的资本。不过遗憾的是,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军队,他们的声音都太过微弱,以至于大多数官员都听不清。
而周培公等人发出就是军队的声音——开国既成,然功勋未封,全军上下,从大将都督到小兵,人人心中明白,这场大战应该就是汉帝国最后一场大规模战争了,若此战一过,再想有向上爬的机会,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和他们的心态完全相同,朝廷内大批文官也憧憬这种囊括万里,飞扬盛唐威名的前景,若能一战而定大漠、西域,除却军中大将之外,他们这些朝廷大臣,必定青史留名,千载之下无人或忘。
第三派虽然明看大公无私,淡然无求,但根子里却实是替国内的那些老牌地主们说话——谁都知道,战争一起,朝廷钱、粮、丁一齐征发,遭受直接经济损失的就是他们这批土里刨活的地主,如果说在这个国家之内,最不希望打仗,最希望过那种安定平和的日子的人话,那无疑就是他们这些老地主了。
他们代表者中国数千年以来的政治正统,是正儿八经——几乎无可辩驳的施政纲领,势力最为强大,拥护者最为广泛,若当真就事论事,不抽空找由头,恐怕就算是林风本人亲自上阵也难以扳回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