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教授看得起,有信心也要学,没信心也要学。”陈子锟朗声答道,这是实话,对于拉丁文他是闻所未闻,心里根本没底。
“很好。”刘师培说,“这件事已经在北大人尽皆知了,我和黄季刚准备再开一个赌局,和胡适之对赌,双方各找一个人,分别以文言文和白话文教授之,赌期一个寒假,看谁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烦二主,我们索性也找你了,这个赌局可比辜老那个局还要大,赌注有五百多块钱,你敢赌么?”
陈子锟说:“这个容我想想,一个寒假没几天,我既要学拉丁文,又要学国文,还要拉车,我怕时间不够,两个都耽误,我输了没关系,影响到教授们输钱就不美了。”
黄侃和刘师培爽朗的大笑,黄侃道:“辜鸿铭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位小哥儿当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赌局是公平对等的,胡适之他们找的也是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车夫,在寒假期限内学习白话文和英语,到时候我们各出试卷,让你俩考试,输赢都不必放在心上。”
陈子锟暗喜,心说这倒是一条进入北大的捷径,当即道:“我答应,请问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师?”
刘师培笑道:“我们二人都做你的老师。”
陈子锟摇头道:“那不行,我只拜一个老师。”
黄侃道:“刘教授乃国学大师,让他来做你的老师,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个,老师稍等,我去去便会。”说完匆匆而去。
黄侃和刘师培对视而笑,黄侃说:“这个车夫当真有趣,多少北大学子梦寐以求拜你我为师,他却只愿择其一人,却是为何?”
刘师培说:“这个车夫很聪明,他知道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师多了反而无所适从,我看他倒是个可教之才。”
不大工夫,陈子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纸,站在刘师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这是我的拜师礼。”
刘师培狐疑地接过那卷纸,展开一看,几只虾子生动淋漓,仿佛活的一般。
“此乃大师手笔,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拉了个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这幅画抵了车资,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幅画,所以只能拜一位师父,所以黄教授对不住您了。”陈子锟冲黄侃一鞠躬。
黄侃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叹道:“你这个年轻人倒懂得礼仪,比那些提倡白话文的离经叛道之徒要强得多了。”
……
与此同时,北大另一间办公室内,徐庭戈家的车夫徐二正手足无措的站在胡适教授和众多学生们之中。
“少爷,我……我……我”徐二满头大汗,他经常拉少爷出入北大校园,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名头,名震北大的胡适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爷的那些新潮社的同学,什么傅斯年、罗家伦,个顶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们面前,徐二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徐庭戈鼓励他道:“徐二,你不用紧张,我们只当是做一个游戏,放寒假的时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钱照给,你只要跟我们学习白话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负担,学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学的好,我不但奖励你一百块大洋,还请老爷把厨房的翠莲介绍给你当媳妇。”
听到大洋和媳妇,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爷,我徐二赴汤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语学好。”
徐庭戈微笑道:“不是白文,是白话文,徐二,你有这个决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
徐二颠颠地出去了,出了门冲里面点头哈腰,轻轻地把门关上。
胡适教授发言道:“这个赌局,看似戏谑,其实意义深远,白话文教育的普及,关系到我国的未来,中国要振兴,就必须和旧势力、旧传统、旧思想做坚决的斗争,而我们的这个赌局,就是斗争的一部分。”
学生们凝神听着,徐庭戈说:“我们新潮社成立以来,通过杂志向社会发表言论,宣传主张,但那都是纸上谈兵,要提倡白话文,普及白话文,就要从最基本,最底层的民众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车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来负责,但我还需要同学们的配合。”
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同学说:“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请罗家伦出马吧。”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笑道:“责无旁贷。”
……
终于到了放学的时间,陈子锟回到门口洋车旁,等着林文静出来,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去,只见徐二眼睛望天,抱着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徐二,你脖子落枕了?”陈子锟纳闷道。
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旧眼睛望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好肚油肚、围殴康姆……”
一群学生从楼门里涌出来,林文静和王月琪上了陈子锟的车,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车,两辆车并驾齐驱离开了北大。
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的向徐庭戈请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静依然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回到林府,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林文静下车进了大门,林妈过来一边接过小姐的书包一边说:“大老爷和堂小姐来了,老爷说小姐回来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厅。”
“嗯。”林文静拢拢头发,进二门了,林妈看见陈子锟正盯着外面的汽车乱看,斥责道:“今天府里来客人,你就不能勤快点,去把院子里的雪扫扫。”
陈子锟一瞪眼,把林妈吓得不敢说话了,瞪眼归瞪眼,他还是拎了把大扫帚进了垂花门,故意凑到正房旁偷听里面的说话。
只听林先生说:“文静,快来见过大伯父,还有你徽因妹妹。”
第十五章 万能胶
陈子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出来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现在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供职,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为太太表现的极其热情,把林妈支使的团团转,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过了一会儿,林文静和另一个同样纤细的女孩子携手出来了,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两条辫子上扎着玫瑰色的缎带,娥眉细长,一双眼睛明媚之极。
“姐姐在哪里上学?”女孩子问道。
“我在北大做试读生,正式入学要夏天了,你呢?”
“我在培华女中读书。”
“我知道的,是教会办的中学,老师都是外国人,你以后准备考那所大学?”
“还不知道,或许去欧洲读书吧。”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树下略有拘谨地聊着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扫地的男仆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伯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太太就开始用上海话喋喋不休起来,先是骂先生,然后骂女儿和林妈,一家人都默不作声,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
陈子锟趁大家接受太太训示的时候,在两处厢房外踅摸了一下,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小块的玻璃嵌在窗棂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东厢房里的家具粗笨,明显是林妈住的,西厢房窗明几净,一张红木书桌上摆着不少书籍,桌上还摊着一张纸,纸里包着自来水笔的残骸。
半仙不是说去天桥可以解决这个小麻烦么?陈子锟灵机一动,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拨开了窗户,伸手把自来水笔残骸抓了过来,然后关上窗户,装作没事人一般溜了出去。
见陈子锟就这样扬长而去,门房张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车夫都小心伺候着老爷太太,闲着就帮着家里扫地洒水浇花,没事就老老实实在门房待着,时刻听候老爷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关将近,用车的高峰期,谁不准哪一会儿就要用车,这个小陈可真光棍,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学,然后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世风日下啊。”张伯摇头叹息。
林文静母亲一顿训斥,低着头回到自己房间,从脖颈上拿出一串项链来,项链一端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鸡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约美丽,眉眼和林文静颇像。
“妈妈,我想你……”林文静一阵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来水笔残骸,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出门问林妈:“林妈,见我桌上的东西了么?”
林妈摇头:“没看见。”
“有谁进过我屋子?”
“没有吧……好像小少爷进去了一趟。”
林文静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东西了么?”
“没有?”小男孩头摇得象拨浪鼓。
“哟,丢了什么东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太太轻飘飘的话语从外面传来,林文静眼神一黯,不说话了。
……
陈子锟一路溜达来到天桥,冬天黑的早,卖艺耍把式的都收摊了,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
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陈子锟四下打量,忽见一块招牌正被人扛着远去,上写几个字:“万能胶、粘万能。”他心中豁然开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笔杆用万能胶不就粘起来了么。
赶紧追上去大喊:“卖万能胶的,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陈子锟追上去一看,却大为尴尬,原来卖万能胶的正是被自己搅了生意的卖艺大姑娘。
大姑娘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问道:“这位大爷,你要买万能胶?”
“是啊,笔杆能粘么?”既然对方不提,陈子锟也乐得装糊涂。
“当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万能胶,别说笔杆子了,就是金银铜铁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的说道。
“那好,给我来点。”
“对不住,卖完了,想要的话,跟我回家去取。”
“好嘞。”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陈子锟还搭讪呢:“住哪儿啊,近不近?”
“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热的。
前面有条臭水沟,沟旁散落着几个大杂院,也是穷困潦倒之人居住之处,大姑娘站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凳说:“我家就在前面,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帮陈子锟擦了擦石凳。
“行,我等你。”陈子锟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等着啊。”一甩辫子走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三个地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大姑娘的去路。
“姓夏的,欠的钱该还了。”为首一个独眼龙拿腔作调的说道,一手撩开短褂,露出里面的铜头板带来。
“不是说好一个月还的么?”大姑娘镇定自若。
“我们四爷说了,年关前必须把账收齐,对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块大洋,拿来吧。”
大姑娘勃然变色:“借你三十块钱,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阎王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独眼龙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儿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要么……哼哼。”
“要么怎地?”
“要么就拿人抵账。”说着独眼龙还拿眼扫了一下大姑娘高耸的胸脯,馋涎似乎都要滴出来了。
另外两个地痞也抱着膀子冷笑着,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条颀长的身躯上滚动着。
“光天化日你还敢强抢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
独眼龙怒了:“哎哟,叫板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三人一拥而上,把大姑娘推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陈子锟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但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瞅着大姑娘被他们绑架,他正欲一个箭步窜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
“我起!”奋力一跃,整个人还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
“我再起!”依然如故。
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陈子锟可以轻松抱起来,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来,他可没那个本事。
胡同里传来大姑娘的尖叫声,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裤的屁股部位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得以脱身,回头一看,一块布被结结实实地粘在石凳子上,几朵棉絮随风飘荡。
陈子锟手持刺刀,拔腿冲进那条胡同,却发现地上躺了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为首那个,嘴角流血,头上一个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训斥道:“放印子钱的也得守规矩,该多少利钱就多少利钱,谁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机打本姑娘的主意,没门!”
“小丫头片子,我们四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地痞捂着头上的疙瘩嘴硬道。
“找打!”大姑娘一脚踢过去,青缎子抓地虎小蛮靴踢在腮帮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两颗牙齿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飙出去,差点溅了陈子锟一身。
“哎哟,疼死我了。”独眼龙说话漏风。
“滚!”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蛮靴。
独眼龙赶紧在两个同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望着陈子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