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当然不会引渡张啸林,一方面是出于洋人天生的傲慢,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张啸林,戳了马蜂窝的张老板当晚就失踪了,谁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同时失踪的还有卢小嘉,据说他乘船去了天津。
虽然不会屈从军阀的压力,但租界方面还是进行了有效的沟通,程子卿再度粉墨登场,私下和陈子锟交涉,探探他的口风。
陈子锟说:“张啸林都欺负本帅头上了,难不成还让我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别以为他藏在法租界我就治不了他。”
程子卿赔笑说张啸林犯下的错误让大家来承担罪责,似乎不太公道,不如陈大帅收了虎威,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该怎么赔偿,绝不含糊。
陈子锟冷笑道:“动用了三百个杀手,我就不信这事儿瞒得过黄老板和杜老板的耳目,不用谈了,这事儿虽然是张啸林主谋,但你们上海青帮的老少爷们全都有份,觉得不公平,找张啸林去啊,找我干嘛。”
话虽说的强硬,但他还是给了程子卿几分薄面,说这次社会治安大整顿的时间长短要看租界当局的态度,如果配合我们的话,那时间就能缩短,如果不配合的话,那就有的瞧了。
听话听音,程子卿明白了陈子锟的意思,回到法租界向上峰报告,公董局连夜做出决定,扫黄打黑!
法租界巡捕房当即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缉毒扫黄行动,目标是没有执照的烟馆和妓女,巡捕们借机狠捞了一笔,黑道人物苦不堪言,华界混不下去,租界也混不下去,这全赖张啸林所赐啊,没事招惹人家督军干啥。
上海滩各路帮派,总的来说都算青帮弟子,陈子锟主要针对的就是他们,一天一夜之间,抓了一千多人,经军法处简单审讯后,枪毙了五十多个,都是和张啸林走的比较近的。这种玩法谁也撑不住,青帮仅存的几个大字辈的老头子凑在一起开会商量对策,决定还是破财免灾。
他们打听到陈子锟其实也是青帮中人,而且是李征五的弟子,位列通字辈,于是连夜打电报给住在天津的李征五,请他出面说和。
陈子锟还是很给老头子面子的,答应收手,但是要价是承兑他发行的二百万军票。
这个开价不低,但是却无法拒绝,华界全部赌场烟馆妓院停业,一天的经济损失就几十万,再让陈子锟这么闹将下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不可。
经过磋商,上海工商总会答应承兑江东省军用票,一夜之间,军票行情大涨,从废纸变成了硬通货,拿着军票到汇兑所排队的人从城隍庙排到了十六铺。
三方联合执法队也捞足了油水,偃旗息鼓了,光是从烟馆赌场没收的现钞就有几十万之巨,齐孙两家吃的肚子溜圆,还不用担半份责任,反正洋人怪罪下来有陈子锟扛着,所以也是相当满意。
“小陈不吃独食,是个厚道人。”孙传芳这样评价陈子锟,这回他的部队捞了十几万大洋,乐得做梦都偷笑。
齐燮元就有些不满,毕竟上海是他的地盘,陈子锟这么搞法,是杀自己的鸡取卵,但是碍于形式他也没法反对,只好搜刮的更凶,抓了八百多个疑似黑帮打手,交钱就放人,简直就是合法的绑票。
……
米家很倒霉,南市扫荡烟馆的时候舅舅折进去了,当时他正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忽然一队士兵冲了进来,黄呢子军装,碟子一样的钢盔,绑腿皮鞋刺刀枪,乍一看跟英国兵似的,仔细一瞅原来还是陈大帅的兵。
大兵们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上面用毛笔写俩字“执法”,不由分说就把烟馆关了,所有顾客连带老板都被抓走,押上一辆卡车拉到宝山郊外的农场关押,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罚了五十块钱才放回来。
舅舅跟条丧家犬一般跑回了南市家里,却听到了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军票可以兑换了,而且是一比一的汇率。
整整一万块大洋啊,就这样扔进炉膛烧了,米家全家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正在痛惜那一万块钱,白先生来了,以往总是风流倜傥,头发皮鞋锃亮的白先生今天萎靡不振,一绺头发无精打采的耷拉在额前,右胳膊还用布条吊在脖子上。
“老白,侬哪能这个样子?”米姨惊讶万分。
“别提了,被丘八抓进去了,幸亏我认识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朋友,闲话一句,恭恭敬敬放阿拉出来。”白先生强打精神,吹了一句牛皮,坐下来喝了两口茶定定神说:“出大事体了,赖先生被枪毙了。”
“哪能?”米姨和舅妈对视一眼,都惊呆了。
“赖先生是被租界巡捕从家里抓出来的,引渡给淞沪护军使公署,当天晚上就毙了,尸体已经拉回家了,明天我还得去吊唁他,唉。他做啥事体不好,非要行刺陈子锟,那可是沙头的买卖,赖天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白先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眼角。
“等等,你刚才说……陈子锟。”舅舅眨巴着眼睛。
“是啊,哪能?”
“拐走文静的那个乡户拧,不就是叫陈子锟么?”舅舅虽然是个糊不上墙的瘪三,但记忆力还不错。
一家人陷入震惊和惶恐之中。
“不可能,五年前他还是个拉洋车的苦力。”米姨道。
“文龙,去买张申报来。”白先生掏出一枚铜元丢给林文龙,小男孩飞奔出去,不大工夫拿来一张报纸,一家人围在桌子旁,眼巴巴看白先生铺开报纸,头条新闻标题极其醒目:
江东督办陈子锟发布禁烟令!
下面有配图,用的是1923年美国时代周刊的老照片,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微笑着面对镜头,可不就是拐走林文静的那个小子么!
死一般的寂静,米家人全都傻了,见多识广的白先生也呆若木鸡,烟卷烧到手指才惊叫一声:“发达了!”
舅舅也叫起来:“发达了!”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都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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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便宜的瓷器感觉不错,十几二十块钱买来当摆设或者当酒壶用,很拉风。
第七十三章 租界探亲
米家人进入狂喜状态,攀上这么一根高枝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舅舅得意道:“哈哈,阿拉是陈大帅的舅舅,以后看谁不顺眼,直接给陈大帅说一声,把人拉去枪毙了。”
白先生也笑眯眯道:“就是,不过闲话一句。”
舅妈喜滋滋道:“既然攀上这门亲戚,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全套金首饰是必须要买的,还有这房子也该换了,阿拉看法租界的小洋楼不错,先弄三栋来住住。”
米姨擦拭着眼角道:“文静这孩子从小命苦,阿拉把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现在她有了好归宿的,阿拉这个做姆妈的真心替她高兴,什么钞票首饰洋楼阿拉都不在乎,阿拉只要文静把文龙照顾好就行。”
外婆道:“都是菩萨保佑啊。”挪动小脚跪到菩萨像前念起经来,慈眉善目的倒像个善人模样。
白先生来回踱了几步道:“事不宜迟,赶紧去找文静,带上文龙,多讲好话,过去那些不开心的就不要提了。”
舅妈说:“好,阿拉这就去换衣服。”
米姨白了她一眼道:“弟妹就不要去了吧,省的文静见了你心情糟糕,一不高兴不认这门亲戚就坏事体了。”
舅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自打林文静进了米家的门,就没得过她的好脸色,完全当成了免费的丫鬟使用,现在追悔莫及,只好讪讪的笑。
米姨很得意,她和弟媳妇拌嘴第一次占了上风,居然还是沾了女儿的光,想来有些后悔,早知道待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好点了,如今也能心安理得的享女儿女婿的福。
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询问:“请问家里有人么?”
舅舅蹦了起来:“陈大帅派人来接咱们了。”
出门一看,来的不是陈大帅的人,而是上回闹过事的黄先生一家。
看那儿子胆怯的样子和女人强装出来的笑容,米家人顿时明白了,这家人肯定知道了陈子锟的厉害,现在是登门赔罪来了,于是他们便趾高气扬起来,将黄家人数落了一顿,礼物和钞票收下,人打发滚蛋了。
黄先生一家人走后,米家人开始商量如何去见林文静,米姨说的没错,如果小舅妈出现的话,好事都能变成坏事,不如让和姐姐最亲的文龙出面,姐弟情深,事半功倍。
事不宜迟,米姨立刻翻出文龙过年的好衣服,给儿子打扮起来,白先生窜到外面去叫黄包车,顺便找个剃头匠把油头打理一下,找个擦皮鞋的乡户拧把鞋子擦得锃亮,不大工夫提着几盒洋式糕点,带着两辆黄包车回来了。
米姨打扮一新,林文龙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三人上了黄包车,带着全家人的殷切希望,踏上前往租界之路。
因为不清楚林文静住在哪里,所以他们先去了先施百货打听,洋场上的百货公司真是不得了,豪华的跟皇宫似的,出身南市小市民家庭的米姨到了这里不免畏首畏尾,白先生倒还大方得体,找了个售货员打听林文静在哪个柜台,那售货员听说是林小姐的家人寻来,极其热情的领他们去了楼上办公室。
如今林文静已经不站柜台了,而是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写字台打字机,电话机,样样俱全,和电影里高级女文员的办公室一模一样,林文静碰巧去银行办事了,别的职员给他们倒了咖啡,给文龙拿了糖果,和声细语的说侬稍等片刻,这就给林小姐打电话,请她回来。
米姨等人受宠若惊,忙说不慌,文静有事让她先忙,阿拉不急。等职员出去了,米姨两手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道:“大公司的咖啡就是地道,比阿拉在北京六国饭店喝的还要正宗些。”
住在北京那几个月,是米姨人生岁月中最值得吹嘘的时光,想到早逝的丈夫,她不禁唏嘘,要是丈夫还在,兴许已经是教育部次长了吧,嗯,起码也是司长。
白先生坐在林文静的位子上眉飞色舞:“这种咖啡不算最地道的,阿拉在法租界喝过一种蓝山,侬不晓得有多香浓喝起来有多适宜。”
正说着,忽然跳将起来,如同尾巴被踩到的猫,原来是林文静回来了。
“文静,你坐。”白先生的脸笑成了菊花。
“米姨,白先生,你们怎么来了?”林文静狐疑道。
“我们担心你有事,特地来看看。”米姨搓着手,生怕林文静翻脸不认人,好在林文静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绝情,似乎忘记了在米家受的那些罪,说了一声哦,招呼他们坐,又让职员去拿几块巧克力来给文龙吃。
文龙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回到上海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待遇只比姐姐略强一些,巧克力只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吃,小心翼翼的将锡箔纸包起来,放进口袋里。
“怎么,舍不得吃?”林文静心疼弟弟,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不大工夫,下面人送了整整一纸箱巧克力来,全是洋文包装,白先生隐约认出几个字母,好像是瑞士进口的糖。
米姨和白先生对视一眼,均感欣慰,这种巧克力的价格极其昂贵,寻常中产阶级家庭都不舍得吃,一整箱怕是要花费好几十块大洋,林文静出手如此阔绰,可见陈大帅恩宠有加。
米姨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文龙小声道:“阿姐,侬住在哪里,阿拉想去看看。”
林文静立刻就答应了,米姨如释重负,心中开始在筹措台词,待会儿见了陈大帅该如何寒暄。
到了下班时间,林文静带着弟弟和米姨回家,白先生察言观色,看出林文静不爱搭理自己,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林文静就住在公共租界的新式里弄,石库门住宅,电灯电话自来水煤气一应俱全,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大浴缸,客厅里光线充足,地上是光洁的木地板,米姨看花了眼:“这房子噶好。”不过心里却有些失望,为啥不是小洋楼呢,难道说林文静在陈大帅心中的分量还不够?
林文静说:“文龙,不如你来和阿姐一起住。”
林文龙点头如捣蒜:“好,好。”
米姨道:“使不得,小孩子调皮,陈大帅一不高兴,阿拉吃罪不起。”
林文静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和陈大帅有什么关系。”
米姨有些吃不准了,不是被大帅金屋藏娇了,怎么又是一个人住?
林文静并不解释,似乎根本不愿意提起陈子锟这个人,米姨也不好多问,把文龙留下,自己先回家了。
回到南市家里一合计,白先生说:“陈大帅回江东省了,没把文静带回去肯定是因为家里另有老婆。”
大家就都愤愤然,说我们家文静是大学生,人又秀气又贤惠,哪能只当姨太。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姨太有时候比正房还要受宠呢,大家便乐呵呵的憧憬起美好的日子来,舅舅说将来见了外甥女婿,太寒酸可不行,阿拉得买块金怀表才行,舅妈说阿拉的旗袍也该换换了,米姨也说自己的裘皮大衣已经是五年前的款式了……
……
陈子锟确实回了江东,上海虽好,毕竟不是自己地盘,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任江东省军务督办后,他得拿出点动作来,让孙开勤那些老部下看看自己的手段,别老想着偷奸耍滑,首鼠两端。
第一个重大举措就是在全省范围内实行禁烟,禁止种植罂粟,提炼贩卖鸦片,违者严办。
禁烟这种事,从林则徐那个年代开始,一直有人做,但从来没人成功过,毕竟鸦片的利润太大了,谁也舍不得这块收入,而且地方军阀为了维持统治,必须扩充军队购买武器,这都需要大批的金钱,光靠赋税是远远不够的,不种鸦片,等于自断一臂,这种傻事哪有人做。
陈子锟就做了,而且做的极为彻底,他从北京上海邀请了上百名记者,赶赴江北和省城附近最大的两块罂粟田,亲自驾驶一台美国进口的拖拉机,铲除了大片大片的罂粟苗,记者们疯狂的按动着快门,记录下这震人心魄的一幕。
随即,数千名手持锄头铁锨的军人进入罂粟田,将全部罂粟苗铲平,期间任由记者随意采访拍照,一切公开。
一时间,陈子锟的照片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俨然是禁烟功臣,此时此刻,谁也不提那上万亩罂粟是谁种的了。
大帅如此疯狂的举动,引起部下们的担忧,毁了烟苗,收入锐减,拿什么来养兵,眼瞅着奉军就要南下,此时此刻禁的哪门子烟啊。
陈子锟召集部众开会,问大家:“是美国英国强,还是咱们中国强?”
部下们异口同声说是洋人强。
陈子锟又问:“鸦片是不是好东西?”
众人说鸦片当然是好东西,抽了能飘飘欲仙,打仗负伤还能当麻药,最主要是这玩意值钱,种一亩地的罂粟,顶的上种十亩地的麦子。
陈子锟说:“鸦片那么好,怎么美国人不种?怎么英国人不种?”
有人反驳:“谁说英国人不种,印度马蹄土不就是英国佬种的。”
陈子锟说:“对了,为啥英国人在印度种,不在自己家门口种?鸦片那么好,你们见过哪个洋人整天捧着烟枪的?”
众人哑口无言,鸦片究竟是不是好玩意,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从咸丰年间起,这玩意就祸国殃民,大清朝多少白银都流出去买了鸦片,抽的兵丁病病怏怏不能打仗。
“大帅,你禁烟就禁烟,为啥早不禁,还让弟兄们开了两万亩的荒,这不都白费了么?”陈寿提出了疑问。
陈子锟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护军使有当护军使的当法,当督办有当督办的当法,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是江东百万父老的当家人,就得为他们谋福利,庄稼地都他娘的种了鸦片,谁还种粮食,打起仗来吃啥?难道拿鸦片膏压饿?”
盖龙泉道:“可咱们不种,自有别人种,眼瞅着白花花的银洋淌到别人口袋里,我心疼啊。”